中国网文,能有第二个刘慈欣吗?
星晖 | 文 园长|编
“非职业非连载、职业非连载、职业连载……”
这不是绕口令,而是一套出自知名科幻网文作家天瑞说符之口、划分科幻作者类别的不同“象限”,两道判断标准分别是全职与否、网络连载与否。
如此分类出自一场科幻作家之间的对谈。在万众瞩目的雨果奖颁发前夕,这场相比之下不那么起眼的活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正是因为它汇集了身处不同“象限”的作者。
成都世界科幻大会期间,组委会以“雨果X访谈”的形式,组了一个横跨实体出版与网络文学的作家局,邀请了雨果奖入围作家江波、海漄以及阅文作家天瑞说符、时音。大家围桌而坐,聊了聊爱好、职业与科幻书写背后的那些事。
(对谈现场,图源B站@雨果X访谈)
这场对谈中,有些观点就在科幻作者的话语中,比如兴趣与创作的关系。有些问题在言辞之外,比如商业模式对作家身份的定义。更宏大的命题则藏于跨领域的对谈场景本身——
2023年,常被期盼崛起的中国科幻网文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中文科幻的前世今生,各有各的难题
在中文语境里,“科幻“是一个略带距离感的门类。哪怕不谈网文,遍览传统的类型文学作品,科幻小说也往往是其中最具疏离感的存在。
倘若诘问原因,多数人会将这份距离感归结到中国科幻文学曲折的发展脉络。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社会逐渐踏入稳步发展的节奏,科幻题材的创作者崭露头角,他们的作品以一种象征科学探索精神的面貌问世,太空探索题材是一时主流,比如1950年张然发表的《梦游太阳系》、1954年郑文光发表的《从地球到火星》等。
那一时期,中国科幻文学将科普教育视作主要使命。像郑文光在创作者的身份之外,实际从事着科普杂志《科学大众》的编辑工作。因而这些太空作品的情节通常并不复杂,亮点在于镶嵌其中的现代天文知识。
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曾因外力有所停顿的科幻文学续接脉络。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科幻之成就一方面在于点状的杰作问世,包括郑文光1978年发表的《飞向人马座》、叶永烈1978年发表的《小灵通漫游未来》等等。
(《小灵通漫游未来》图源网络)
另一方面,中国科幻界终于发力搭建出了一片核心阵地。1979年,四川省科普创作协会推出《科幻世界》的前身《科学文艺》,杂志后来更名为《科幻世界》,逐渐壮大为全世界发行量最大的科幻杂志,巅峰期月发行量约40万份。
《科幻世界》的出现,让中文科幻真正走入正轨。以之为基点,中国科幻最高奖“银河奖”于80年代诞生,影响力绵亘至今。以刊发渠道为摇篮,一大批创作者成长起来,包括如今国内科幻迷们熟悉的王晋康、韩松等人,以及日后家喻户晓的“大刘”刘慈欣。
40多年来,尽管中国科幻文学有所积累与发展,但特定时期的外部非议、门槛较高的审美趣味还是两道绕不过去的坎,再考虑到纸媒载体随时代演进暴露的滞后性,多方要素共同限制了这一门类的市场化水平。
这也是为什么,从20世纪后半叶到21世纪初,科幻圈始终保持着相对小众的文学生态。直到横空出世的《三体》斩获雨果奖,中文科幻才觅得了杀入大众视野的良机。
(《三体》作者刘慈欣,图源网络)
而当我们把目光投向当下,科幻网文大众化的难题则以另一种姿态浮现。
当人们讨论杂志业界的普遍颓势时,网络文学平台常常作为蓬勃向荣的对照组出现。毕竟在互联网时代的浪潮中,网文拥有空前庞大的受众规模,注定比实体杂志具备广阔得多的传播空间。
但具体到科幻这个门类,事情却远没有那么乐观。
在我们前文提到的那场对谈里,阅文作家天瑞说符和时音就向立足实体出版领域的科幻作家江波描述了网文连载的特殊性。正因断更而倍感不安的时音解释道:“由于你知道读者在那,所以你心里总有一根线绷着。”
这种更新上的压力,源自网文市场普遍日更的创作模式。对于强调创意和知识储备的科幻门类,维持更新频率意味着更大的创作压力,难免会令许多网文作者望而生畏,这是科幻网文供给匮乏的核心困境。
另一方面,网文市场高速变化、实时反馈,读者需求直接决定了创作者的着力方向,客观上削弱了作者对冷门品类的创作热情。
正在攻读博士的天瑞说符以读博的年限为例,他说:“网文这个行业你不能离开它4年,离开它4年你就回不来了。你会迅速被读者遗忘或抛弃,其次是离开行业太久,你会很快摸不清楚整个市场的脉络。”
(对谈现场,图源B站@雨果X访谈)
在这套高度读者导向、市场导向的商业模式下,许多网文作者会自发衡量特定内容类型的前景。所以我们能看到,玄幻、都市这些传统意义上的男频强势类别,多年如一日地聚拢着新人。不论是新书入库数量、签约竞争强度,还是早期的单类编辑配置、优质曝光资源,都远非其他类别可比。
与此同时,科幻网文还不幸踩空了近些年的IP热。它不仅文本热度难以比肩玄幻大红文,题材本身的改编难度还更大、成本更高,对影视工业化提出了不小的要求,可借鉴的成功案例又少,方方面面都不够诱人。
就这样,主流类型和读者口味相互塑造,维系着赢家通吃的市场逻辑。因而很长一段时间内,各大网文平台的科幻频道都被归在冷门的一极,只得和奇幻、体育这几个难兄难弟抱团取暖,一个比一个更难写、更难火、更难靠IP赚钱。
长期冷遇之下,网文科幻频道勉力支撑至今,还一度成了新晋热门题材“鸠占鹊巢”的目标。比如起点中文网风靡一时的“诸天流”网文,曾经大面积占据了科幻频道,并进一步加剧了“真假科幻”“套皮玄幻”等诸多非议。
直到平台方后来将“诸天流”自立门户,这个困扰作者社群已久的话题才沉寂下去。然而讽刺的是,就在诸天流宣布独立的那一天,尚未高兴太久的科幻作者便略带悲观地感慨道:“没了诸天文,科幻(频道)恐怕又要凉回去了吧?”
一连串刻板印象积淀多年,让所谓的科幻网文成了不少作者、读者心目中的世纪伪命题。
重新审视风向,谁在看好科幻网文?
2023年10月,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在成都落下帷幕。这是中国首次举办世界科幻大会,成为这场国际科幻盛事的主舞台。
蓉城的秋日里,海内外的科幻作家、编辑及诸多从业者齐聚一堂,穿梭于200多场展览、论坛与主题沙龙。互联网上,围绕着新鲜揭晓的雨果奖获奖作品,本土科幻迷们展开了空前热烈的讨论,刷屏的文章链接四散于社交平台——这似乎是一个罕有的、谈论中国科幻的好时节。
本届世界科幻大会是雨果奖首次在中国揭晓和颁奖,10月21日晚,2023年雨果奖正式揭晓。以入围者身份参与那场跨界对谈的中国作家海漄,最终凭借《时空画师》获得最佳短中篇小说奖。
就在雨果奖公布前两天的10月19日,第34届中国科幻银河奖颁奖典礼也在成都顺利举办。值得注意的是,网文作者成为银河奖获奖名单中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来自阅文的作家我会修空调、滚开分别凭借《我的治愈系游戏》与《隐秘死角》斩获最佳原创图书奖和最佳网络文学奖。
(图源阅文集团公众号)
在世界科幻大会期间,另一个积极信号来自《科幻世界》杂志社与中国科幻研究院联合发布的《中国科幻文学IP改编价值潜力榜(2023)》。
榜单指出,科幻网络文学成为备受关注的改编热点,《隐秘死角》《末日乐园》《星域四万年》《深渊独行》《猩红降临》《7号基地》等多部网文作品尽数上榜,而更早前的银河奖获奖网文《泰坦无人声》《我们生活在南京》《夜的命名术》都已进入影视改编环节。
从这个角度看,主流奖项与IP开发两开花的科幻网文,似乎已经走入值得重新审视的新周期。从边缘物种到聚光灯下的宠儿,科幻网文究竟经历了什么?
从数据上来看,《中国科幻网络文学白皮书(2022)》显示,2022年起点中文网发布了42080部科幻网络文学作品,原创科幻网络文学作品签约量增长30%,位居热门品类增长第一名,规模仅次于传统的玄幻与都市类别。
读者方面,自2021年起,起点中文网月均有近半数的读者追更科幻题材网文,2022年科幻品类阅读用户数量相较去年同比增长39.73%,付费用户规模同比增长近118%,付费阅读转化比达25%,均为起点全品类网文题材的第一名。
(图源《中国科幻网络文学白皮书(2022)》)
总的来说,结合生产端上扬、用户端向好的表现来看,科幻网文的创作生态正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高度繁荣的状态。
追根溯源,时代变迁是科幻网文进化的最大动因,平台侧不断演进的策略则将这一趋势催化。
一方面,本土科幻文学的大众接受度正在变高。
《三体》爆红后,中国科幻文学引起了普遍的关注与讨论。其背后反映了日新月异的社会科技水平和稳步提升的平均受教育程度,科幻的土壤正随着时代发展扩大。更进一步地说,与科技、未来紧密相关的科幻文学,一定程度上也承载了国民自豪感与工业情怀,切中了当下的时代情绪。
另一方面,中文科幻圈正面临着深刻的代际变革。
科幻网文之于Z世代,已经不再是纸媒迁移的产物,而是原生的、最主要的科幻阵地。Z世代接触科幻、创作科幻的第一选择,就是网络文学平台。比如近年来在科幻圈打响名号的网文作家天瑞说符,就是一个标准的95后,他斩获银河奖的多部作品都原生连载于网文平台。
《中国科幻网络文学白皮书(2022)》也指出,起点中文网首次创作便选择科幻题材的作家中,72%为00后,超7成的科幻品类签约作家为本科在读及以上学历。读者中近70%的科幻品类阅读用户年龄在30岁以下,40%左右为本科及以上学历。
可见,年轻化、高学历化的趋势正在科幻网文的读写两端同步发生。这逐步改善了科幻品类在网文市场中的冷门地位,大大提升了泛科幻题材的商业价值。
在这一进程中,网文平台方也有意识地作出引导与扶植。例如2022年,起点中文网规模最大、投入最多的征文项目,就是押宝科幻品类的“启明星奖”。这场大赛总计有4万余部科幻网文参加,起点方面还同步推出了“星光奖”等一系列科幻题材扶持计划。
(图源作家助手公众号)
更广泛地说,网络文学阅读产品的迭代也在客观上助推了科幻热潮。
随着兴趣推荐大势兴起,算法侧的智能推荐、功能侧的书单系统都大大降低了读者触达“冷门佳作”“小众神书”的难度,传统科幻网文曝光稀少的问题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并有机会像曾经的玄幻文、都市文一样,介入年轻读者培养阅读兴趣的源头,根本上改变科幻文积弱的历史地位。
更有意思的是,到了局势变易的今天,科幻网文曾经被“伪科幻”争议遮蔽的“软”属性,也与新的机遇相结合,甚至在某些时候化作了IP开发中的优势。
新科幻IP的出路,软硬兼施的未来
软硬科幻之辨,是包裹着中国科幻圈的永恒考题。
鄙视链现象的幕布之下,核心粉丝之所以对硬科幻极致推崇与渴求,其实也是本土科幻文艺作品长期缺位后的一种代偿。
与科幻文学史一样,中国科幻影视有着点状的辉煌与稀疏的常态。
1980年,第一部中国科幻长片《珊瑚岛上的死光》诞生,开创了中国科幻小说改编电影的先河。此后,讲述人与机器人关系的科幻电影《错位》、80后的童年回忆《霹雳贝贝》相继问世,不过偶发的浪花最终都未形成波涛。
21世纪初期,中国观众对科幻片的印象大多来自好莱坞。直到《三体》惊艳世界、基于刘慈欣作品改编的科幻片《流浪地球》横空出世,迟来的科幻热潮才终于开启,一种非舶来品的科幻想象终于开启了。
短短的两三年间,《三体》的衍生动画、剧集陆续进入市场,《流浪地球》的续集电影再度走红,它们建立起了人们对本土工业化水平的信心,一步步打开了行业的想象空间,让后来者注意到硬科幻作品的庞大潜力。
(《流浪地球2》票房破40亿,图源微博@电影流浪地球)
气氛活跃的大背景下,不那么硬的科幻内容产品也逐渐浮出水面,譬如引入时空概念的爆款剧集《开端》、偏重喜剧要素的“救市”电影《独行月球》,都收获了巨大的商业成功与良好口碑。
我们欣喜地注意到,如今软硬科幻IP似乎都找到了可行的实践路线,并真正走进了主流视野。
国家广电总局发展研究中心发布的《2023中国剧集发展报告》指出,中国电视剧、网络剧及微短剧正呈现出创作生产多元化发展、常规赛道与创新赛道交相辉映的发展态势。其中,小众题材成为创新赛道新亮点,科幻剧硬核破圈,大力提振了市场对科幻剧的信心。
解决了“能不能有”的问题之后,科幻IP开发的下一个任务转为搜寻活水。两三年间经历“大跃进”的科幻网文,正是在这一阶段加入了掘金游戏。
从长视频平台的需求看,参与改编的科幻IP已经由出版经典延伸到网文佳作与新作。
除了大刘等实体科幻名家留下的富矿,网文读者会惊奇地发现,由起点中文网老牌大神猫腻所著的星际背景网文《间客》进入了爱奇艺的新片片单,新锐作家天瑞说符的科幻网文《泰坦无人声》《我们生活在南京》则被优酷相中……
(图源微博@优酷)
可以说,网络文学平台正成为科幻IP的主要发源地。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发布的《2022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指出,2022年的科幻网文堪称年度题材,是IP改编的三大潜力赛道之一。而根据阅文方面披露的数据,截至2022年底,入围银河奖的科幻网文中已有近5成作品进入IP改编阶段。
以软科幻为主的科幻网文,在影视化改编中往往与冒险、爱情、悬疑,动作等类型结合,提供了一个更易上手的切口。
一方面,复合类型更易落地,成本也更可控。另一方面,大众对软科幻的接受度普遍更高,悬疑、喜剧等副类型要素被证明有利于科幻IP拥抱更广泛的市场。
在肉眼可见的未来,软硬并重的科幻IP改编思路将是行业主流。以出版佳作储备为源流的硬科幻作品承载着工业化摸高的雄心,以新科幻网文IP为重要补充的软科幻作品则志在链接这片土地上的普罗大众。
当本土科幻产业真正发展起来、做大蛋糕之后,软硬科幻的矛盾才不再是尖锐的生存空间之争,科幻网文也将有机会实现由“伪科幻”到“软科幻”的去污名化。到那时,不论科幻作者身处哪一个“象限”,都能抵达初心所系的科幻绮梦。
这是科幻网文最好的时代,可能也是中国科幻最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