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民为什么很难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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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子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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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主”到“佃农”

陈晶晶还记得,第一次去何家岩时,同行中国农业大学一位教授的感慨,“农民本来是‘地主’,怎么一折腾成了‘佃农’?”

何家岩,位于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离重庆主城区有5个多小时车程。漫长的翻山越岭后,汽车开上一座山岗,但见悬崖峭壁下,屋舍俨然,梯田千亩,绿树环绕间,青翠的禾苗与金黄的油菜花相映,仿佛影视剧中,落难大侠自愈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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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山好水种好米,自明朝永乐年间开始,这里就种植进贡皇室的高山梯田贡米。前些年扶贫攻坚期间,一斤就能卖到20多元,算是中国大米最高价之一。按说农民比较富裕,但一问才知,20多元中,农民只能赚取10多元,其中还包含了人工、种植成本,利润微薄。而另外的大头,则被中间企业赚走了。

按说,10多元一斤的收入也不低,但由于村庄耕地不足、种植方式传统,产量有限,农民纯收入依然很低。农民本是“地主”,但并不能成为土地和自身劳动的获益主体,而只能赚取“佃农”的收益——这便有了教授开头的感慨。

显然,这个问题并不新鲜,而是历来如此。不论粮食,还是多数经济作物,中国农民的劳作成果,往往都要经过一个漫长的中间链条,包括但不限于多层收购、仓储、转运、批发、零售,才能到达消费者。最后,终端价格再耀眼,也与农民干系不大。

究其根源,正在于——中国农民难以直接参与市场,而只能倚靠层层的“市场代表”实现自己的价值。何家岩农民还算幸运,还能获得38%的销售收入,非主产区的一般作物,农民所获甚至只有十分之一:如笔者老家种甘蔗的姑父,其甘蔗以捆(一捆10根)售卖,一捆15元,而这些甘蔗,拉到城市就会以根售卖,一根就能卖15元。姑父所获收入,只有城市售价的十分之一。

显然,从农民到市场,中间代表越多,农民就越难掌握自己的命运;中间层级越少,农民就越能获得归属自己的市场价值。

举几个例子。

城市郊区或城中村农民,可以将房屋直接出租给城市白领,轻而易举地做房东收租。一旦碰上拆迁,还可以与政府、开发商直接谈判,有望一拆暴富,无疑是中国农民中的富裕(或潜在富裕)群体。

第二种是景区范围的农民,比如开农家乐、民宿、餐馆,售卖特产、工艺品,或者做导游、跑网约车,也可以就近参与市场。收入有保障,生活环境舒适,往往是城乡居民共同羡慕的对象。而其富裕程度,主要取决于个体参与市场的深度。

还有一种是特色农产品的核心产区,比如栖霞苹果、赣南脐橙等,虽然也要经过经销商,但往往是城市大经销商或电商直接进村收购乃至包园,所经过的中间环节更少,农民留存的收益也就更高。

综上,中国多数地区的农民为什么难富起来?答案的关键便是:难以直接参与市场。

“何家岩的农民,怎样才能成为自身资源和劳动的获益主体?更好地掌握自己的命运?”这也成了陈晶晶,和她所在的腾讯可持续社会价值事业部(SSV)为村发展实验室共富乡村项目团队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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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个体到集体

要解决上述问题,谈何容易。因为农民难以参与市场,是客观经济规律。

中国乡村经济和农民组织,向来分散,这就导致难以规模化、产业化和标准化,无法高效满足市场需求。要提升效率,只能依靠具备规模和标准化能力的中间机构,比如大型经销商,他们往往兼具制定标准、仓储物流、分拣分发、销售推广等功能。

随之,一方面,因农民的分散、弱小、专业技能欠缺,始终难以直接参与市场,获得理想的市场地位;

另一方面,因其分散、能力欠缺、乡土文化的自我保护,农民的违约成本太低,而市场交易成本太高,外部市场始终对与农民直接交易心存顾虑。

在河南修武县的后雁门村,绿色食品“云台冰菊”的培育和经营者宋总,就一直试图带动周边村民共同富裕。但他不敢与村民直接合作,因为小农作业标准、品质难以管控,良莠不齐,一旦打着“云台冰菊”的旗号对外输出,对其品牌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同步还有其他风险:“一户小农可能只种两三亩,按市场规则,如果品质不合格,我可以拒收。但他如果跑去镇里、县里闹,跑去上访,上面发话下来,你该怎么办?其他农户跟着效仿呢?”

在宋总看来,传统“公司+农户”的乡村致富路径并不可靠。他的希望,是村里成立集体合作社,统一规范管理、约束,再通过“公司+集体合作社”的方式带动共同富裕。

显然,在举全党全社会之力推进乡村振兴战略、追求共同富裕的当下,这个“农民-市场”之间的中间力量,最好是在地化、而非离地(譬如城市经销商)的,即农村集体经济。这是第一层逻辑。

第二层逻辑,来自国家土地制度

我国法律明确规定,农村土地归集体所有。这就意味着乡村能变现的资源,譬如耕地、林地、水库、河道、集体建设用地等,都归集体共有。农民只有使用权,而并无所有权、资产处置权。

换句话说,农民除了自己土地上的产出、自己的劳动力之外,可交易的资产有限——即使有,也缺乏规模、非标,对追求效率的市场来说,沟通和处置成本太高,很不划算。

因此,乡村要与市场发生对等交易,最好的办法,也是通过集体整合、盘活,以及统一对接、管理。

综上,在农民难以直接参与市场的中国大多数乡村地区,乡村要振兴,农民要富裕,走依托集体经济的共同富裕之路是最优解。

围绕共富乡村的目标,2021年底起,腾讯SSV为村发展实验室与酉阳县委县政府、中国农业大学三方联合发起共富乡村建设试点项目,以何家岩村为核心示范,规划建设了15个村集体主导的新业态,包括民宿、会议中心、咖啡馆、文创工坊等。曾经贫困山区的偏僻小村,具备了共建共富的经营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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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岩共富发展新业态——临崖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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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建设到经营

基础是有了,更大的难题开始显现——做过乡建的人都清楚,相比建设,更难的,无疑是经营。

中国乡村,不光农民缺乏对接市场的能力,整个基层管理系统,也向来如此:从村委到许多乡镇,往往重视行政管理而缺乏市场经营;一般村委,仅设支书、主任、妇女主任、治安主任、会计等岗位,真要让他们去对接市场,也常常是文不对题;许多乡村,并不缺乏资源或资产,而是缺乏能将闲置资产盘活、变现的经营性人才。

此时,何家岩要建设“共富乡村”,关键还在经营性人才的缺失——尤其是代表村民经营好集体经济、带领村庄走向共同富裕的乡村职业经理人(简称“乡村CEO”)。

显然,像何家岩这样的普通乡村,既缺乏强力产业,吸引不了足够人才,也支付不起聘请CEO的费用,怎么办?

既然现实难以提供,那就从0到1探索创新培养!

2021年,在辽宁做家具生意、身为辽宁重庆商会会长的何邦飞回到家乡。作为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何家岩人,他念乡情,关注到家乡正在进行的共富乡村建设。县里主要领导跟他说:“现在谈投资还有点早,市场还不成熟,我也不希望任何企业家在酉阳投资亏本。但如果你愿意的话,先回来做何家岩乡村旅游股份合作社的CEO,运用你的经验,教会村民更好地经营。”

何邦飞深受触动,回沈阳安排好公司管理事宜,于2022年4月回到了家乡——从一个企业大老板,做了一名乡村CEO。但他一扎下去就发现,相比投资、建设,经营才是乡村最大的困难。

此前,由酉阳县、腾讯SSV、中国农业大学组成了共富乡村建设试点项目专班,在其支持下,何家岩已成立被村里人称为“共富合作社”的何家岩乡村旅游股份合作社,并由几个本村年轻人组成了经营团队,带领村民初步建起一些业态,还将村里唯一的简陋公厕改造为重庆第一座乡村现代化厕所。

但光这些,并不能彻底改善村庄的“营商环境”。道理很简单,集体的事情,只要农民不出钱都还好办,但一牵涉到老百姓个人利益,就困难重重。

何邦飞深刻认识到,建设硬件、整治环境只是初步,后面更重要的是软件:思想统一、树立自信、引进人才。他希望有机会先带经营团队出去调研学习,增加见识,探索发展道路。但是,乡村历来缺乏类似市场经营培训机制和专项费用,要培养自己的乡村经营团队,显然需要社会助力。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腾讯SSV为村发展实验室共富乡村项目团队也深知,光给乡村搞建设,显然不足以成为乡村振兴的办法,送知识、技能,送人才、尤其是新型经营性人才,才是乡村真正所需。

2021年底,腾讯SSV为村发展实验室又联合中国农业大学发起中国首个专门的“乡村CEO培养计划”,并于2022年1月在深圳开始第一期培训。他们邀请三农领域权威学者、企业家、高管以及乡村实践专家,以长达9个月的课程学习、实训和在岗训练,共同陪伴、辅导来自全国各地的55名乡村CEO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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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岩乡村CEO团队

何邦飞带着何家岩乡村CEO团队迅速加入。2022年夏天,在听完系列课程后,他们又赶去云南、浙江等省的乡村基地实训。在浙江杭州的永安村,同样种大米,他们已实现从种植到包装、推广的全程精细化运营,以及延伸出来的民宿、数字化管理系统等,这些都让何家岩乡村CEO团队看到了差距,但也找到了基于自然禀赋的自信。

回到何家岩后,在腾讯SSV为村发展实验室的数字化工具支持下,他们学会了运营“云稻米”小程序。何家岩的优质贡米,不再需要经过中间商,也不再按斤售卖。远在大城市的城市居民,只需点击小程序,即可按9.9元/㎡的价格认养,待成熟后,就能收到这块土地上新鲜产出的大米。

认养人收获的不只是大米。通过云认养小程序,城市居民能直接认识耕种的农民,还能实时看到何家岩的风景、稻米的种植、生长和收割过程,能直观地感受到自然、土地、农民……消费者和生产者直接相连、共同呼吸,城与乡,便前所未有地衔接在了一起。

现在的何家岩贡米,按城市时兴的平方米卖,一亩地可以卖到6600元,而且收入全部进入村集体和村民的口袋。去年,种地的农民除了土地租金、劳动收入,都分到了可观的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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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云稻米的成功,何家岩共富合作社一鼓作气,与农民合股、混改,陆续推出了临崖咖啡馆、无人售货便利店、高端民宿、乡村会客厅、为村明德书院等现代文旅业态。

2021年,何家岩村集体收入100万元,经过精细经营,2022年达479万元,村民人均年收入达到1.83万元,提升了26%,实现了集体经济引领、村民共同富裕的初步构想。

更重要的,是年轻人正在回归。1999年出生的何然、何权艳,两个返乡大学生,经过两年历练,已经成为何家岩乡村CEO团队的骨干。今年春天,我跟随一个广东省委办公厅、腾讯高管,共有20多人的调研团前往参观,整套接待、服务,全部由她们两个还不满24岁的小姑娘负责。

过程中,面对各级领导、嘉宾,她们始终从容、有序,那份自信、成熟,足以秒杀大多数城市同龄人。

何然还说,她身边已经有10%~20%的同龄人选择了回乡发展。而这个一度空心化的村庄,其常住人口也从600多人恢复到900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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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何家岩到马海

何家岩之后,2022年9月,腾讯SSV为村发展实验室共富乡村项目团队来到广西桂林市龙胜各族自治县。

出人意料地,他们并没有选择政府和社会关系推荐的村庄,而选择了一个叫马海的小村作试点示范。要知道,龙胜拥有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龙脊梯田,景区内有许多自然景观和基础设施都不错的村庄,景区外也有广泛的选择。但他们为何选择了一个连地方干部都不太知道的偏僻小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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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上的马海村

锦上添花的事,向来不缺人做。但对腾讯SSV来说,要面向的始终是中国最广大、最普遍的乡村,并为这些大多数探索出路径——从集体主导确保农民成为自己资源和劳动受益主体的联结机制,到“乡村CEO”经营人才培养,再到辅助乡村CEO搭建简单易学的数字化工具,通过这个“机制-人才-数字化”的共富乡村套装,腾讯SSV逐渐探索出一条符合中国乡情、普适性的乡村经营创新路径。

人才是乡村振兴的核心,对腾讯SSV来说,最看重的,也正是马海村的人:这里的妇女,自发组成一个“小嫂子”艺术团,自己排练节目,演给村里人看;村里的两位“诗人”老哥,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家写诗,还组织爱好者们一起围炉夜话、玩“飞花令”;村里的老工匠,几十年来一直没有荒废根雕、木雕、石雕、造纸的老手艺,整个村庄就是一座完整保留的“活态博物馆”……

陈晶晶和她的共富乡村项目团队,这次更加轻车熟路,在与友成企业家乡村发展基金会共创努力下,快速为村里建立起集体主导的龙马文化旅游有限公司及其乡村CEO团队,随之,打造出马海辣椒育苗和产业基地、富硒红米种植基地的同时,鼓励村民参与,升级改造了“梯田山居”,建设了“半山书吧”等。

2023年9月14日,为庆祝马海村建设升级一周年,村里决定举办一场音乐节。5月份,村里人刚刚举办了一场原汁原味的篝火音乐节,这次,他们打算更加开放、吸引更多人来马海。在腾讯SSV、粤桂协作工作队等多方支持下,这场音乐节升级为“山海梯田音乐节”。

马海村的这个夜晚,可能是村庄几百年来最热闹的夜晚。绚烂的灯光,专业的舞美,还邀请到广西籍歌手胡夏助阵。如此阵容,主角却是马海村、山下金江村,以及各地闻讯前来助演的其他村村民。他们可能白天还在地里干活,晚上就成为全网260万直播观众眼中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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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海村的“小嫂子”艺术团

音乐节上,他们跳起《扁担舞》《锦绣龙脊》,唱起《欢迎你到侗寨来》《垦荒谣》,以及马海村民共同创作的村歌《马海之歌》;他们还肩扛日常使用的农具、家具走起T台秀,最后在全场大合唱广西民歌《山歌好比春江水》中,恋恋不舍地谢幕……

一年间,除了新改建的“半山书吧”,外表上,马海村的变化并不大。但在马海村民的心里,却早已种下自信、自强、共同富裕的大大的种子——只有心理也富起来,才是真正的共同富裕。

其时,远在马海村以北500公里的酉阳县,正将何家岩的共富乡村模式提炼为“农民主体、制度先行、运营前置、因村制宜”的方针,在全县15个村阶段性试点后,县委县政府制定了全县推广计划。他们还发动前期41名乡村CEO“老带新”,带动新一批乡村CEO。腾讯SSV期待的点到线、由线及面,以及更广阔的省域扩展的效果,正在发生。

在广西,腾讯SSV与粤桂协作工作队联合发起“为村共富乡村-粤桂数字农文旅”计划,正在19个试点县21个示范村展开。

在云南等地,腾讯SSV与中国农业大学联合开展的“乡村CEO”专项培养计划已进行了两年,2022年一期31名结业的CEO,其所在集体经营主体收入从550万元增至3700万元;2023年的二期,则扩大至全国12个省市、22个地市州、63个区县合作共建培养,云南省的昭通学院、曲靖师范学院,还成立了专门的乡村CEO培养学院。

在浙江,由省农业农村厅主办,腾讯SSV与浙江省农学会、浙江省乡村建设促进会联合承办的浙江千名乡村CEO培养计划,也已于9月份正式启动,首批100名学员来自浙江42个县区。

乡村振兴、共同富裕,不啻为一个世界级难题,因为它看似与我们熟知的市场经济语境相迥异。但放到更广阔的社会发展,以及“社会成本-社会收益”这一更深层的经济规律角度,又无疑是必须攻克、且未来收益深远的大课题。

这些年,无数案例已反复告诉我们,如果有得选,一个有追求的人、一家有追求的企业、一个有追求的民族,应该尽量去选择“难而正确的事情”。无视问题、逃避、走捷径,最终都要补上绕不过去的成本。

“让中国农民共同富裕起来”,就是这样一件“难而正确的事情”。愿有能力的企业、组织、个人,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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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专栏作家,乡村振兴&县域经济学者,“乡建者小会”发起人。著有《焕新——刘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一书。个人公号:刘子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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