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的观影门槛是否过高?会影响诺兰后续作品在国内的号召力吗?

局部地谈几句个人的看法。

本片的观影门槛并不在于对基本剧情的理解,事实上除了叙事结构带来的碎片分段化之外,它的“事件”并不复杂,也没有剧情层面的诡计。

它的门槛,在于观者对“不佳观看体验”的理解与否。对待每个环节与要素,我们是否正确理解了它的作用?对于影片落点,我们是否准确掌握了它的方向?它并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经典叙事作品,也不强调现实主义与批判倾向的思想性。它是高度主观与感性的,一切都以还原奥本海默的情绪化内心--而非思想---为核心目标。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那么观众就会对它在事件层面的“不深”与人物层面的“不立体”产生抗拒。

进而,这也引申出了观众对“感受”的门槛。多重时点嵌套的结构提供了对听证会中奥本海默所受理想动摇力的叠加,它的繁杂正是奥本海默体验的情绪,无休止而又“现代派”的音乐、错综晦涩的大量台词也是如此功能。观众会感受到不愉快,但这其实正是对奥本海默主观性情绪的再现,让观众得以共感。是否能正确理解这种负面的体验,将之作为影片的高水准而非缺陷,便是重中之重了。就像马勒等浪漫主义音乐家的作品一样,“情绪的程度”与对其的“沉浸度”是作品的标准,而“快乐”则不是,只是其中的一个局部,是作者需要提供相应情绪内容时才会出现的东西。

这当然不说观众有什么问题,而是面对这种非制式化传统作品时必然产生的客观现象。

《奥本海默》并不是一部制式化的传统作品,它的高度主观性与很多主流商业片有所不同。是否能够抛开出自后者的既有标准,去真正理解该作的倾向,确实需要观众---甚至相当一部分“影评人“---的一定经验与能力。是否能够积极接纳它提供的负面情绪,是否能够消化它的“繁杂与压迫”,是否能够将一切作为对奥本海默的共感,去沉浸而非抗拒,是“体验”方面的问题。同时,是否能够抛开对国内主流审美标准下所谓“弧光与思想”的既有标准,不以它并不侧重的方面为其缺陷,则是“评判”方面的东西。

下面,选取电影中的一些环节进行具体说明。主要以整体结构上的设计为主,各个局部之间与单一段落内部的手法过多,可参考完整版回答

它的结构并非为了客观叙“事”而存在,而是以表现人物主观内心的“人”而运转,人物与事件都非理性,更倾向于感性。同时,它的整个系统也高度服务于奥本海默的个人内心情感,其他的人物都是对其产生影响的功能化存在,而奥本海默本人也是“情绪大于思想”。他只是拥有理想,在理想的破灭中感到负面的情绪,却始终未能真正拥有“思想”去“反思什么”,因为他并不真的了解现实世界,如果了解,也就不会是徒劳无功的理想主义失败者。

奥本海默被赋予了多个层次的理想阶段,将电影分为多个小的叙述阶段,建立了“回忆冲击理想信念”的模式。回忆中的“过往“是奥本海默从接触理论到限制核武的逐梦过程,是他围绕理想的一系列努力行为。而回忆以奥本海默与施特劳斯的两次听证会为相对的“现时点”基础,这两个时间点都非常靠后,则是对此前一切行为的复盘和解读,形成了“判定结果的现时”。这也是理想与世俗的终极对局:奥本海默已经走完了全部的理想征程,在此接受世界对他所为的判定,对抗施特劳斯代表的“世俗“语境。

借助这两个相对错位的“现时之结果时点”,以及两个主要回忆者对各自事件回忆的过往时点错位,创造了双重的表达效果:在现时的两个结果时点下,更晚的施特劳斯提供世俗视角下的“真相”,将奥本海默依然放在世俗化的语境中,从而否定了相对较早的奥本海默听证会中其人努力辩白的意义,每当奥本海默在自己的部分展现出一定的积极因素时,随后到来的施特劳斯便会由对答与回忆的方式进行精准对位的否定。同时,往往成组出现的“二战后”与“战前战时”过往内容,也同样以前者推翻后者,带来了极强的宿命意味,让奥本海默的种种让步几乎在其视角下的每一段彩色内容中都变得无意义,直到最后的反转。

在很多部分中,跨越时空的二人会面对同样的问询,做出基于各自属性和诉求的回答,前者想要捍卫自己的理想主义初衷,并对抗后者遥控的官员,后者则在自己的听证会上试图坑害前者为意识形态语境下的叛国者,这也是前者要反抗的曲解,即世俗世界对他的情感走向与认知方式。事实上,以理想对抗世俗也正是奥本海默在全片的行为实质,这让两场听证会中的二人对决成为了“过往”多时点下奥本海默对抗世界的缩影与总结,他在“现时”与“过往”都尝试实现理想,并在不断的动摇中逐渐让它与世俗现实进行平衡。

在过往的部分,每一段的回忆都对当时的人物形成动摇,并在推进中逐渐叠加起多重的“回溯时间点”,让奥本海默在不同的过往时点下回忆相对更早期的经历,在每次动摇的积累深化中愈发意识到理想的不可行。而旁人回忆视角的设立,黑白与奥本海默彩色回忆的对比,结合“彩色“部分中的“真相”显化过程,则带来了对同一事件的客观真相揭露,在又一个角度上证明了奥本海默的天真,且同样随着回溯时点的推移而不断叠加。

进一步地说,这一切时点的动摇又一并构成了现时听证会的回溯内容,等同于他对两阶段的又一次复盘,形成了一种压力叠加的效果---随着听证会的不断问询与渐次回忆,冲击来源点愈发增加,动摇也越来越大,最终击溃奥本海默的理想阵地。

作为这一结构的映衬,诺兰非常大胆地采取了“全文戏”的做法,让大段且晦涩复杂的语言交流充斥几乎每一个场景,却没有给出“轰炸日本”这种传统意义上的高潮。于是,奥本海默便始终处在了语言组成的凡俗世界中,于“过程”的回忆里暂时赢得畅快交流的逐梦伙伴,却无法逃脱繁杂言谈的笼罩,徒劳地捍卫理想,于“结果”现时中则一直在问答中疲于应对,而高潮的缺席则意味着理想的未曾实现,出现在现实里的终战爆炸---广岛与长崎----并非如奥本海默所愿,也完全超出了他对一切的掌控,因此由其缺席而表明其个人的失败。

诺兰放弃了视觉的奇观,取而代之的则是主题表达与内心冲击的结构奇观,深度作用于观众的感受。这也带来了他的又一“大胆”决定,以奥本海默的个人内心世界为绝对核心,一切都只是为了再现“所受影响”而运转,用更加电影化的设计思路去提供方方面面的“感受”,从时间结构结合“理想动摇力的堆叠”,到每一个场景中的微妙暗示。多重回溯的叙事结构高度作用于人物内心,而非对具体事件的完整再现,甚至每一句台词都是对“回忆出发点之现时”中主角的冲击,或由其本人回忆直接形成,或由施特劳斯回忆的“世俗世界”间接打压。即使是表面的客观真相“施特劳斯视角”,其实也是对奥本海默的内心影响:绝对的事件真相在结尾的反转中被打破,通通成为了施特劳斯的主观视角,这正是他之“俗世”的打压体现,而它带来的反转也构成了对“理想瞬间成功”之核爆实验幻影的再现,先由反转带来成功,随后再破除它,这正是奥本海默在理想明灭之高潮瞬间中受到的巨大影响。

相应地,对历史事件本身的再现就必然退后了,因为个人出发的影片并不存在绝对的完整真理视角,相对的客观视角也是为了对其个人的影响而服务,而所有的事件、元素,乃至于其他人物,也都为了对奥本海默施加“影响”而存在,并不具备绝对的独立完整性,甚至施特劳斯也是“压制奥本海默的世俗世界”之象征物。这也是”轰炸日本”并未出现的又一个原因,它不同于“压迫奥本海默”的施特劳斯视角下内容,而是完全独立于所有人物视角的遥远存在,因此无法被奥本海默直接看到,也不能出现在冲击奥本海默的施特劳斯回忆中。奥本海默能看到的只有被影响后的尸体与众人消失于强光的幻觉,甚至他接触到的日本实地照片也只存在于画面之外,以表现他对此非理想之景的内心反应。电影给出的“完整真相”是奥本海默的内心,以及由之延伸出的世界状态,而不是某个具体事件或其他历史人物。

它的主题当然有着现实性的成分,但整体上并不是一部以现实主义与社会思考为绝对优先的作品。它关注的不是“事”,而是“人” ,现实性也是以“人”的延伸而出现。对主角在每一阶段的情感冲击与抉择影响才是最重要的呈现目的,而他能感觉与接受的人事也必然是局限性的,只与他个人相关。在“反思深度与批判力度”、“群戏角色弧光”等标准甚至“伪概念”为主的评论逻辑面前,采取这样的思路无疑非常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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