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奥本海默》有哪些看似不经意,但却很重要或别有深意的细节?
谈一谈个人的关注点。
本片以再现奥本海默的主观性内心为创作核心,引导人们去体验他的理想追逐与破灭感受。除了多重时点回溯之“理想冲击力叠加”这一“看似客观叙事,实则主观再现“的结构之外,电影还使用了很多微观层面的手法。在此举几个例子。
首先,是“越肩凝视镜头”的使用。
在现时的奥本海默听证会时点下,每个团队成员先后接受问询,做出了自保的发言,而奥本海默就坐在后面注视着他们。这便是“主观性镜头”,用越肩视角去表现人物对于他人的“凝视”,其产生的距离感便意味着双方的鸿沟,也是凝视者对凝视对象的主观性输出。而在奥本海默这一边,回忆部分采用非越肩形式,集中在现时的听证会中大量使用。他会偶尔在回忆起乐事时露出一丝笑意,例如凝视着旁人叙述格里菲斯在实验冲刺阶段的合作往事,却会马上被整体的氛围击沉,或是倾听与回忆起曾经表面美好下的分裂真相,或是看到对方进行沉默与伪证的只顾自保。
当然,它也用于旁人的身上,奥本海默凝视旁人,也被旁人同样地凝视,从主客观上共同组成了现时时点下逐梦团队的分裂事实---客观上旁人对奥本海默的“离心“,以及奥本海默在主观上基于人际的冲击叠加,让他意识到曾经伙伴在政治世俗环境下的分崩离析,同时又以各人的这般样态而展开他的回忆,在过去时点中回想起自己对各人从伙伴到“差异者”的认知改变经过,从过往一路回溯到分裂不可救的现时。时点与人数、过往与现时结合起来,形成了对奥本海默“一次次被迫确认其破灭”的信念冲击。在细节上,许多瞬间闪现的过往时点回忆画面,也都或“正面印证”或“反向推翻”地形成了对回溯时点中其人的冲击,进一步丰富了其多重性。
此时的他身处于“结果”时点的环境中,呈现被质问与怀疑的被动状态,因此他的越肩凝视镜头带来的是“被迫的接收”,对于麦卡锡主义的世俗世界让所有证人扭曲,打破曾经与自己的逐梦关系,并形成“听证会”之压迫力的一部分。而在通向“结果”的“过程”中,就像奥本海默视角下的彩色一样,这是大体上的理想化逐梦回忆,二战前中的时代也是“非理想因素隐藏而逐渐显露”的状态,因此奥本海默并没有得到越肩凝视视角给予的“对世俗压迫的被动感受”。
而在回忆中的“凝视镜头“,则主要用在施特劳斯为代表的外人身上。这首先表现了他对奥本海默的差异感受,这与二人各自对同一事件回忆而形成的“理想认知”与“世俗真相”之对比相同,不停叠加着奥本海默在回忆里的“不谙世事”,成为其悲剧真相的暗示叠加。更重要的是,这也带来了他作为世俗世界象征而对奥本海默的“主观性输出”,这是由他出发的回忆,因此作用是与“奥本海默凝视”相反的“压迫给予”。他以世俗化的眼光审视奥本海默的理想姿态,并做出自己价值观下的理解,就像他用自己的“成名”之功利诉求推测奥本海默出于理想的行为,进而嫉恨地打压对方。世俗人视角下的“凝视奥本海默的理想行为”,构成了对奥本海默的“世俗笼罩与压迫理想”,与同时发生的剧情层面——施特劳斯的想法、理解方式、行为——内容合一。
而在施特劳斯之外,尼克尔斯的审视视角也非常重要,它出现在关键的“二战结束”时点上,奥本海默即将感受到终战实现理想的——即使已经多次让步调整——不可能,以及意识形态对立这一比纳粹更加永久持续之对立的牢固,本应吻合自己理想的共产主义领头人苏联的“霸权化现实”,而此时点下的原子能委员会会议作为“第三场听证会”出现,以“现时回溯内容中的二重回溯”方式带领奥本海默回忆苏联对自己大同理想国之基地的间谍入侵,并在当刻强化了美苏核武器争霸的战后事实。他在这个时点彻底做出了理想的本质性让步,去到了属于施特劳斯回忆时点的“黑白色战后”,此前逐渐外露的非理想因素完全爆发。
而对应这个转折的,则是尼克尔斯的“凝视镜头”。他在会议上回忆了自己对研究者讨论的旁观,找出讨论者中的间谍,越肩视角下的他以怀疑的阵营化眼光审视这些民族、阵营、思想各异的人,即以世俗眼光笼罩“理想化大同画面”,而其中也确实有间谍存在,此前隐含非理想因素的彩色回忆也第一次被奥本海默以外的人明确“入侵”了。
第二个,是各段落内部潜藏的“宿命性”信息,它们带来了统一的中心:奥本海默看似在追逐理想,其行为在客观上的效果却是“越做越错”,向破灭的方向而去。
首先是电影的开头,即奥本海默走上核研究道路的时刻。最初的奥本海默有着毁灭性的暴力一面,他会因为教授的小排挤而给他的苹果下毒,对于爆炸自然反应画面的幻觉也感到困扰,最终则将之发展成科学理想而洗涤自己——在倾听珀尔的演讲而理想萌芽后,床上的他再次闪现出核爆反应之自然画面,表情却不再难受,作为科学理想人格的确立,随后匆忙前去收走自己俗欲一面带来的毒苹果,才巧遇了珀尔并得到了留学德国的指引,走上具体的实现理想道路。
这样的巧合看上去表现了奥本海默之于核能研究的“脱俗”宿命,他始终拥有脱离世俗的“核能运用”这一科学梦想,这引导了他的自我救赎与人生飞升,理应带来世界在结束二战后的美好与他个人去除暴力原罪的神格化,这也让他之于“毁灭与否”的个体人生与核爆实战之杀人毁灭性的外部世界形成了细致的对应。他用物理学的内心梦想环绕了自己的人生,从而与包括内心中暴力一面的世俗隔绝开来,而世界也将因此变得不再“世俗”,排除掉了争名逐利与政治对抗。
但事实上,真正的指引是完全负面的。奥本海默在核爆中得到的反而是对世俗的坠落,看似用核爆和其后的“限制核武器运动”中阻止了“吃毒苹果”,实际上无济于事,在“个人”层面上被定义为“通共份子”而接受审讯,同时作为暴力一面的延伸,也在“世界”层面上真的杀死了万千生命。由此,“核爆”的意义被完全扭曲,从他一开始执念与构思的物理学范畴之伟大发明梦想,变成了最世俗化存在的政治集团的武器,从二战胜利到战后竞赛与对立皆是如此。因此,这一幕中“机缘巧合”带来的宿命,其实并非“拒绝毒苹果”的理想实现者命运,而是“拒绝却造出更巨大毒苹果”之“追逐理想而不得”的失败者命运。
第二处有趣的“宿命”片段则是解决孩子哭闹的部分。凯蒂与奥本海默形成了理想实践共同体的关系,实际上她也是奥本海默心中“坚固理想”部分的投射,在后者因简之死、施特劳斯压迫等动摇时刻促使他以理想目标继续前行。而她与奥本海默组成的“理想完美自我”中,酗酒与孩子就是世俗生活的阻碍。
在奥本海默接受计划并回家时,诺兰给出了对二人“亲手实践并结束战争实现和谐”的负面预兆。凯蒂纵酒后对拥抱的拒绝和对婴儿的无视,都动摇了二人此刻表面上对开启计划的庆祝状态,成为对最后结局的预示---孩子是打破二人密闭状态的“俗世生活存在”,让二人此刻的逐梦瞬间被干扰,这定义了奥本海默的全部经历。奥本海默被迫寄养孩子,获得了谢瓦利埃的开解,但这只是暂时性的缓解,就像下一幕中夫妻二人在草原上强调计划时理想的暂时可行一样。
极具暗示性的另一个细节,则来自于接手孩子的谢瓦利埃。他在随后的聚会中引诱奥本海默“叛国”,正是他间接导致了随后的基地泄密,对奥本海默表面上的“解决世俗干扰”反而带来了本质性的“导致世俗视角下的意识形态怀疑”,且直接动摇了奥本海默对基地与苏联之理想程度的信心。给他寄养孩子的奥本海默似乎解决了自己夫妻之“完美理想化自我”的世俗障碍,实际上却接触着一个更巨大的障碍,将自己卷入意识形态怀疑与打压之听证会的“助推帮凶之一”。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凯蒂直接作用于收尾阶段的表意,这也是受勋仪式上的一个细节设计。在听证会的最后,奥本海默想起了二人“发誓以理想之心掌握核武器主权“的最初时刻,回到了“政治理想化逐梦“的实践起点时刻,凯蒂也抵抗住了听证会的压力,没有败给世俗政治力量,并在最后与丈夫携手回家。在各时点下多次经受世俗政治环境压力之后,夫妻通过了考验,凯蒂成为了奥本海默的共同体。然而,当奥本海默接受授勋时,她却依然拒绝与背叛者握手,镜头落到她对旁人一笑的瞬间,给出了关键的表达:作为共同体的她是奥本海默内心中“理想坚守”一面的具象,此刻便带来了她对眼前一切的不满,因此唯独对这些坑害者保持敌意,这说明了奥本海默心中“凯蒂“的依然存在。
由此可见,在“终极结局”的受勋仪式上,世俗世界依旧,奥本海默的理想也依旧,后者无法改变前者,前者也无法让后者与自己达成和解,后者的受难也就持续下去。仪式的表面平和正是对美苏世界“似乎非核战,实则对立竞赛”之表面和谐的具象。奥本海默并未得到世界以非世俗语境的认可和致歉,也并未真正放下理想而接受世俗,他承受的曲解打压、理想破灭依然存在,对世俗礼仪也只是委屈求全,依然是不情愿的受难者姿态。此刻正是对一切的浓缩:它带来了不甘心的受难之痛,其非神性也正代表了奥本海默的本质,让他无法成神,只能成为强行攀登神位的盗火者。
第三处,则是原子能委员会会议的结尾,也是上述内容中,奥本海默在时间线上即将“通向战后之下一阶段”之时。作为军人的博登找到他描述了导弹轰炸的记忆画面,他直接回应“我们会避免它”,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志同道合者,而当镜头给回到博登时,对方却是一脸无语的表情。显然,博登的本意是相反的“支持研发氢弹”,而其也正是上交奥本海默证据的举证者,是对共产主义敌意最大、对奥本海默身份的“阵营质疑”最明显的存在之一。奥本海默会错了博登的意,正是他依然有所理想化的表现,以为对方与自己一样反核战争,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一幕的设计非常有趣,这个节点是他开启政治家身份去限制研究的前导,却也让博登对他产生了必须诛之的念头,这便带来了一种信息的交叉,让他的理想主义在现实中成为了一个古怪的存在,越是努力便越会加剧打压。
事实上,“纯粹理论与独立理想“的第一阶段本身便是一则对未来一切的宿命预言。简对他的“世界毁灭者“预言,基地名称初次提及时的全黑画面,简给他人生遭遇所下的忠告,都来自于这个时间段。这起到了对结尾表达的铺垫作用:在他的人生中,对毁灭性结局的预兆出现在最初的时刻,一次次地强化着对其随后理想尝试的否定,构成了最终悲剧的宿命感。而在每个时代中,官方的监视、基地中对共产分子拉上的窗帘,一直到显化的打压怀疑,包括每个时代中暗示的“对露西必然被批判的私情”,都贯穿其人生始终,带来了恶性预兆的逐步落地过程。
此外,电影中多次出现了“第一人称视角下的人物渐远”镜头,它象征着作为“观者“的奥本海默各阶段理想的动摇与让步,远离的人物即是他即将抛弃的阶段性理想状态,同样形成了一种预兆性暗示。首先是对简的远离,他即将告别纯粹理想化的完美状态。第二次则是在湖边结尾对犹太科学家的远离,他即将远离二战中“政府控制的无权力科学家”,进入战后的政治家状态。类似的还有实验成功后对原子弹运车的远离,此处加入了奥本海默的背影,进行移动的是车而非镜头,强化了此刻的重要性:理想实现瞬间的载体终究还是远离了自己的掌控。
最精彩的设计,则是最后一个镜头。奥本海默闭上了眼睛,隐约间对应了相对此时之“未来”的听证会。彼时的第一个镜头正是他的“睁眼”,这让结尾时的他与之无缝衔接,成为了对随后发生的一切的预示。“睁眼前“的“看到自然元素与物理反应“只是幻觉,“睁眼后“看到的则是冰冷的听证会,这正是他在人生中每一阶段的状态曲线。由此,这个衔接也成为了在影片结构上的“人生总结”,在结尾处的时间点上成为了对二战经历的回顾与二战后一切的预知,它指向二战前的“过去”、终战的“此刻”、战后努力与听证会的“以后“,一直到受勋仪式的终极“未来结局”。
这种复杂的毁灭认知与世界不认可带来的人生扭曲相结合,让他的内心始终处在最后一幕的状态:直到最后的受勋仪式,都保持了“受难”的心境,且内心煎熬程度甚至远超完美造福世界的普罗米修斯。这种抹杀式妥协换来的局限性成功,也对应了结尾传达的虚无感,以其“开放式结局”引导观众对此的辩证思索,进而触摸到奥本海默的受难心灵。
在结尾的时候,他的受难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化,来自于世俗之外部世界的打压,更有理想置于世俗中的内心折磨,来自于对生命毁灭的愧疚,对理想动摇的受伤,更有新加入的部分,来自于对必须亲手抹除理想载体“核研究”才能实现表面和平的巨大妥协之痛。他一直在对世俗妥协,最后牺牲自我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极致的妥协式“胜利”而已。
而这一切的感知,对二战前的总结、终战时刻的体验、听证会乃至终极未来的感知,都在结尾的“闭眼”中汇聚在了一起,由前两者引出了对第三者——开头位于结尾更晚时点的听证会上的“睁眼”——的预兆。这也加成了“我们毁灭了世界”与无限反应燃烧大气层的表达效果,此刻的他还未去到二战后的终极结局,却已经由过往的体验而预见到了自己在未来的必然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