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订版】站在十字路口的藏传佛教——探秘南印格鲁派四大寺(上)
再版说明:
本文初次发布于2020年5月18号,被违规于2021年4月9号。
最早发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公众号只有几千个读者,微信对这种小号的审查并不严格。这篇文章的内容、观点其实都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涉及的敏感话题有点多,再加上一些照片中存在不太妥当的元素,活了不到一年终于还是被删了。
但这篇图文的相关资料价值还是比较高的,在内网上绝无仅有(外网其实也找不到太多相关信息)。所以对旧文进行“再版”的计划中,首先便考虑重写这篇。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当时这篇文章写得相当“简陋”。因此本次再版对全文进行了大幅增订,修改了一些敏感内容,补充引证了大量新资料,字数是原版的一倍,并增加了一些图片。
本文全长25274字
图片121幅
藏传佛教,以黄教格鲁派为大;而格鲁派,又以拉萨的哲蚌、甘丹、色拉三大寺为重,再加上日喀则的札什伦布寺经常被合称格鲁派四大寺。“哲甘色”三大寺曾是重要的格鲁派佛学院,常驻有数千僧人。然而出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这几座大型寺庙佛学院如今都只剩了个空壳子,撑死不过区区几百僧人,再也不复当年动辄数千乃至上万学僧的盛况。
以前在西藏的时候,我就听人说这几座寺院在印度都有“翻版”,十分好奇那些“翻版”会是啥样的。同样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你几乎很难在网上找到相关资料。即便全印度到处流窜如我,在定居南印度之前也一直没搞清楚这几个寺庙究竟在哪里,而此前我道听途说来的信息归结起来有两点——
1.南印度四大寺在班加罗尔附近(已证伪);2.中国人是不允许去那里的(已证伪,并非绝对)。
2019年12月,我终于有机会去了位于南印度的格鲁派四大寺,这里就跟大家讲讲探访这四大寺的始末。
话说我们定居在南印度期间,我太太有个在南印度这边的亲戚邀请我们去他们家玩。
我第一反应是觉得很奇怪——你们拉达克人怎么会在南印度这边有亲戚啊?她说这个亲戚从小就一直喜欢混藏族人圈子,跟藏族人结了婚,所以就跑来了南印度拜拉库比(Bylakuppe)的藏族社区定居。在印度,拉达克人跟藏人是泾渭分明的两个族群,通婚相当罕见,她这个亲戚属于异类。
我一听南印度的藏族社区,心想这该不会就是四大寺的所在地吧?于是在谷歌地图上搜了一下拜拉库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色拉寺和扎什伦布寺原来就在这个地方。
拜拉库比距离我当时住的哥印拜陀不算近也不算远——说远吧,自己有车的话一天就能开到;说近吧,我们坐长途车过去的话,当中得在迈索尔(Mysore)住一晚,前后要花两天时间——你要是让我专程去一次,我恐怕也不太乐意,出远门这种事情得要有个由头。
刚好11月底好基友老赵跑来南印度找我们玩(正是《拉达克往事》系列里面的那个老赵),又刚好听说大海喇嘛12月中在南印度哲蚌寺有法会活动,我俩一合计,觉得可以趁此机会把南印四大寺走一遭。
前面说到色拉寺和札什伦布寺在拜拉库比,而哲蚌寺和甘丹寺则在一个叫蒙德戈德(Mundgod)的小城镇。
这两座小镇都位于卡纳塔克邦境内,卡纳塔克邦的首府是班加罗尔,“印度四大寺在班加罗尔附近”的传言应该便是由此而来。然而事实上,班加罗尔、拜拉库比、蒙德戈德这三地相距颇为遥远,没有直达的交通工具可以互通。拜拉库比距离最近的城市迈索尔八十多公里,蒙德戈德则距离最近的城市胡布利(Hubli)五十公里左右,交通十分不便。
▲蒙德戈德和拜拉库比的位置
除了大交通不便之外,另一方面正如我前面说到的——这俩地方虽然并非绝对禁止中国人前往,但确实不是能随便去的。
很多人可能想不到,卡纳塔克邦是全印度藏人最多的邦,南印度所有的五个定居点藏族定居点都在卡邦境内,而且全部是农业定居点,占地面积非常大。印度政府当年在卡纳塔克邦安置了藏人之后,成立了西藏文化保护区,完全由藏人自治,并规定印度人不可在此定居。而外国人如果想要造访这些地方,要先获得PAP许可(Protected Area Permit)——不光是中国人哦,所有外国人都需要在印度内政部网站上申请这个许可——毫无疑问的是,他们对中国人的审批会更加严格。
▲印度的藏人定居点一览,红框为卡邦的定居点
所以出发去那里之前,我们得先申请PAP许可。那时候老赵住在我家里,我们分别在线上填写申请了PAP,如实填写了访问日期、事由、目的地等相关信息,至于能不能批下来我心里就没底了。接着我晚上做了一个又诡异又好笑的梦:梦到老赵拿到了PAP,但我没拿到……果然梦是反的:隔了一天,我的PAP下来了,然而老赵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拿到。
我们后来分析了一下,问题很可能出在“访问目的”这一栏的填写上——我写的是“朝拜、参加法会”,老赵写的是“旅游观光”。这得怪他填申请表的时候动作太快,都没来得及互相交流抄一下作业就提交了,结果老司机翻了车。老赵怪我不该做那个梦,一语成谶。
因此,老赵跟我们一起在喀拉拉邦玩了几天后便不得不分道扬镳,我跟我太太两人从科钦(Kochi)去了迈索尔,而他继续沿着印度西海岸北上。
我跟我太太在迈索尔停留了两晚,迈索尔是整个印度最宜居的城市之一,绿树成荫气候宜人,跟酷热的喀拉拉邦形成了鲜明对比。迈索尔是我太太以前读研的地方,我们去她从前的校园游览了一番,顺便也参观了大名鼎鼎的迈索尔王宫。
让我出乎意料的是,迈索尔这边便已有成群结队的喇嘛出没。我在当地商场里搭讪了一位喇嘛,那喇嘛一开口便是地道的中文,显然是成年后才来的印度。那喇嘛长得一脸凶相,人却非常友好,他告诉我们,他们是色拉寺的僧人,跟我们一样正要去哲蚌寺参加法会。由于四大寺所在地都不通火车,他们要先从色拉寺所在的拜拉库比坐车到迈索尔,再从迈索尔坐火车去胡布利,最后从胡布利坐车到哲蚌寺,眼下正在迈索尔中转。我问他蒙德戈德这个地方怎么样,他跟我们半开玩笑地说,Mundgod有三多,3M——Monk(和尚)、Mud(泥巴)、Mosquito(蚊子)。想想也是,印度政府白给的土地,能好到哪儿去?原本都是些印度人自己都看不上的荒山野岭。
跟那位喇嘛一聊,我才意识到我们要先订好接下去的车票。
按照我一开始的打算,原本打算乘坐当地的城际长途汽车,一站一站玩到蒙德戈德,路途当中是有几个景点可以看看的。印度城际长途汽车都是随到随走,一般不需要提前预订,然而我很快就被国营长途车的车况和路况给劝退了。
我虽然在印度旅行得很多,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包车、火车、私营豪华长途车,很少会坐国营公共汽车——就算坐一般也都是短途。而南印度这边由于外国游客来得少,除了大城市之外,那些“镇际”的接驳客车大都是破旧的国营长途车,车况差到令人发指,就像个废旧铁皮壳装了四个轱辘,风格十分赛博朋克。而印度乡间道路的路况也非常感人,路窄且多坑,开起来平均时速大约三十公里,从迈索尔到拜拉库比短短80公里路,就走了两个半小时。
▲赛博朋克风满满的国营大巴
从拜拉库比到蒙德戈德的公路里程有四百多公里,得要在一路上的大小城镇换乘好多次。我估摸着坐这种的国营破车一路颠簸到蒙德戈德骨头都得散架,决定还是向“大串联”经验丰富的僧人学习,从迈索尔坐火车到胡布利。
可是由于这几天都是去参加法会的人,当我幡然醒悟之时,从迈索尔到胡布利的时间合适的火车票早已售罄。我研究了一下,改买了拜拉库比北边的另一个小城哈桑(Hassaan)到胡布利的火车票,这样的好处是不必再从拜拉库比回到迈索尔。不过呢,这样一来我们要在法会开始的当天才能到哲蚌寺,会赶不上头一天的法会。对此我倒是无所谓——参加法会本来就是去看个热闹,没打算要参加全程。
很多人看到这里可能会好奇我到底是不是佛教徒,关于这个问题吧——你觉得我是那我就是,你觉得我不是那我就不是,我自己并不太在乎,所谓“佛教徒”不过是个名称而已。一方面,我认同因果,认同佛教的四法印:一切和合事物皆无常(诸行无常);一切情绪皆苦(诸漏皆苦);一切事物皆无自性(诸法无我);涅槃超越概念(涅槃寂静)。另一方面,我不跪拜佛像,不供奉三宝,不持咒诵经,不许愿祈福,不信怪力乱神。(详见《被重新发明的印度文化(四)佛教》)
我对藏传佛教的兴趣,更多是出于文化的角度。世界各地的不同佛教流派中,藏传佛教夹带了最多的“私货”,有从苯教来的,有从印度教来的,因此藏传佛教反映出的文化形态特别丰富有趣,是进行宗教文化研究的一个宝库。
拜拉库比
从迈索尔汽车站出发,往拜拉库比方向的过路车很多。到了拜拉库比发现这里真是很小的一个地方,长途车把我们丢下来的路边只有几家小商店和一个很不起眼的警察局,假如我只是路过的话可能压根儿不会注意到这里。
一下车我先拿着PAP去路边那个警察局花了十来分钟进行登记报备,报备好了之后拿到一张类似于当地通行证的东西,说是出入寺院要查验。我看网上别人的游记里提到过,如果赶上当地色拉寺的法会期间来这里,会有成百上千人挤在这个小警察局通宵达旦地排队,就为了拿这张通行证,否则进不去寺院。
▲在拜拉库比警察局获得的通行证
我太太的亲戚来接上了我们后,去镇上吃午饭。镇上都是藏餐厅——印度所谓藏餐其实就是中餐,大家如果在印度旅行想吃中餐的话建议直接找藏餐,印度的藏餐甚至比某些五星级酒店里的所谓中餐都更像真正的中餐,有酱油有炒绿叶菜,可以抚慰一下很久没吃到过炒菜的中国胃。
从规模上来讲,拜拉库比是仅次于达城(Dharamsala)的世界第二大的海外藏人聚居地,然而这地方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达城看起来熙熙攘攘,这边却死气沉沉,都见不着什么人,我只能假设这里的人们都去哲蚌寺参加法会了。根据2011年的官方数据显示大约有七万人在此定居(不限于藏族),应该不至于如此萧条吧。
▲拜拉库比街景,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印度街景,远处寺庙的金顶与整个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拜拉库比冷冷清清的市场
▲提供飞饼的南印度藏餐厅
从拜拉库比当地的一些地名可以看出曾经作为难民营的印记,不少地名里都带Camp,亲戚家的那块地方就叫普兰营地(Purang Camp),顾名思义最早来到这里的居民都是阿里普兰地区的老乡。亲戚家的一位老妈妈当年从普兰来印度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如今一个甲子过去了,垂垂老矣的她依然日常穿着传统的藏族服饰、梳着藏式的发辫,绝大部分中青年的藏人只会在节日以及重要场合穿这种服饰。普兰地区的藏语方言跟拉达克语相对较为接近,或许这也是拉达克人能够融入他们并通婚的原因吧。老妈妈很想念她的故乡,听说我去过普兰,想看普兰的照片;然而我也是十年前去的,只能网上找些照片给她看。
亲戚在普兰营地的家堪称“豪宅”,是一座崭新而又现代的三层别墅。他们家在当地拥有30英亩的土地(一英亩合6亩),可算是一方地主——作为参考整个拜拉库比定居点占地只有3000英亩。地里主要种植槟榔等经济作物,雇佣了不少印度人做长工,平均每英亩地年均净收入1万人民币左右,一年就是30万,这在印度足以让他们一家衣食无忧,过上超越中产的生活。
▲修这样一间房子,总共花了70万人民币左右
▲这便是藏人在南印度的农庄
但他们当年来这里垦荒的时候,当地条件可远远不像现在看起来这般岁月静好。
拜拉库比在成为定居点之前,是一片西高止山脉人迹罕至的丛林,这边气候要比印度其他地方稍微凉爽一些,然而1960年代的时候依然有不少藏人因为不适应环境而病死。那些藏人刚来这里的时候几乎一无所有,巨大的生存压力给了他们巨大的动力,经过一两代人的开荒屯垦,大部分藏人都过上了比当地附近村庄印度人更好的生活——这样的生活都是靠他们勤劳的双手一点一滴挣出来的。我们在这户亲戚家里住了两晚,客房有独立卫生间和阳台,整体生活水平在印度也算是数一数二——不过他们家属于当地的“地主”,并不具有典型性。他们的家庭生活氛围就跟中国一些农村很像——四世同堂,其乐融融;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老人在厨房忙进忙出,大人们围坐着唠家常。最大的区别是院子里没有养殖鸡鸭、田地里没有牛羊等家畜,只有几条看家护院的大狗,因为他们作为佛教徒虽然吃肉,但不亲自杀生。
我太太的表哥在那会儿做二手手机的生意,问我能不能帮他从中国搞点旧手机——同品牌同型号的手机,中印两边有着不小的差价。完全没想到几个月之后疫情爆发、中印边境发生冲突,印度就开始了对中国产品的各种封杀……即便在那样的形势下,他还找过我,我只好表示无能为力,疫情期间中印几乎断了一切联络,完全没有办法把中国的二手机搞过来。
▲我跟我太太与他们一家人的合影
▲跟中国农村一样的厨房,既有老式灶台,又有燃气。但这里已经不用藏式火炉了——因为没有取暖的需求
▲出来六十多年了,依然偏爱中式餐具,饮食习惯也是中式的
表哥带着我们去参观了几个拜拉库比的寺庙,我发现这里最出名的“网红”寺庙其实并非色拉寺和扎什伦布寺,而是宁玛派的南珠林寺(Namdroling)。南珠林寺的规模相当大,根据2016年的人口普查数据,这里有超过4000名僧人和800位尼姑,是世界上最大的宁玛派佛学院(Ngagyur Nyingma Institute)。
相比其他寺庙的冷清,南珠林寺的印度游客可谓络绎不绝。南珠林寺有个印度人民喜闻乐见的俗名——金庙(Golden Temple),是印度媒体起出来的。金庙指的是南珠林寺的大殿,其天雷滚滚的夸张外观设计极大迎合了印度人民的农家乐审美,在大殿上头架了一道彩虹,装饰有诸多天神,满满的B级景点既视感,适合拍照打卡。南珠林寺是四川甘孜地区白玉寺的附属寺庙,由宁玛白玉派的第十一代掌教贝诺法王(Padma Norbu Rinpoche)于1963年建立,在南珠林寺有一座白玉寺的沙盘模型及相关介绍。
▲金庙——这种花枝招展的设计是印度人民最为喜闻乐见的。大殿上悬挂的照片即为贝诺仁波切。
▲大殿的侧面是椰子树,给人的感觉十分魔幻
▲南珠林寺中关于母寺白玉寺的介绍
▲白玉寺的沙盘模型
▲我后来去甘孜州白玉县拍的白玉寺实景
▲大殿内部
▲二十一度母殿,这个殿的设计其实是很有特色的,20尊小的度母像都是悬空在墙上的,可能是对后藏地区一些寺庙的模仿(详见《拉达克往事16·三进山城》)
▲后藏司丕提山谷的拉隆寺(图片来源:网络)
南珠林寺在1963年创立之初,只有一座用竹子搭建的小佛堂,极其简陋。当时这里还有很多野生大象、热带毒蛇出没,条件十分艰苦。即便如此,当地的僧尼数量依然快速增长,大部分都来自于分布在包括不丹、尼泊尔在内的南亚藏人社区。这些社区里有许多极度贫困的宁玛派藏人家庭,他们实在无力抚养子女,于是就将自己的儿子、女儿送给寺庙,寺庙至少能够提供基础的食宿、衣物、医疗、教育。
看着如今金碧辉煌的南珠林寺,实在很难想象出曾经的困窘。寺庙在聚集大量僧尼的同时,也聚集了大量的财富,贝诺仁波切生前经常去欧美传法,获得了大量的捐款和赞助。南珠林寺灵塔殿里有一些壁画引起了我的注意,内容是一组托举藏传佛教八瑞相的飞天,我从未在其他藏传佛教寺院中见过类似的风格。我专门咨询了几位研究藏传佛教艺术的朋友,都认为这应该属于藏传佛教艺术在随时代发展过程中的融合创新。
▲灵塔殿上方的壁画中间是座坛城,周围是32位金刚舞女,四个角落有8位飞天托举着八瑞相
▲托举藏传佛教八瑞相的飞天形象
▲下方的金刚舞女也是有所借鉴的
▲托林寺的金刚舞女具有极高的艺术成就
南珠林寺就像许多其他印度的藏传佛教寺院一样,虽然孤悬海外,但依然跟国内保持着紧密的联络——归根结底,这些寺庙建立起来的使命,本就是为了文化和教法的传承;离开了汉藏文化之根,便成了无源之水,从敦煌壁画中借鉴飞天元素,正是从汉文化中汲取灵感的证明。
可若是追根溯源,“飞天伎乐”这一形象最初不正是产生于古印度文化吗?飞天(Apsarā)的原型来自于印度神话中的乾达婆(Gandharva)和紧那罗(Kinnara),在印度的佛教石窟中很早就有飞天形象。南珠林寺如今又将汉地的“飞天”回传到了起源地印度,仿佛完成了一次轮回。
▲印度埃洛拉石窟的佛像背景中便已有飞天形象
札什伦布寺
看完南珠林寺我们来到札什伦布寺,札什伦布寺是南印四大寺里面最小的一座,甚至小得有些寒碜,完全配不上“大寺”的名头,跟日喀则规模庞大的本寺不可同日而语。因为南印札什伦布的主要功能是作为Panchen喇嘛的驻锡地,传统上属于Panchen的地盘——然而这座札什伦布寺建成到现在从未有Panchen喇嘛来过,其象征性更大于实用性,也算是满悲催的。
札什伦布寺在我们造访期间空空荡荡,从寺院的规模上看得出来这里僧人不多,康村也非常简陋。按照南印札寺自己官方网站上的说法,这里统共只有413名僧人,法会期间更是十室九空,只剩几个值班和尚留守。相比另外的三大寺,札什伦布寺的基础教育资源非常薄弱,一共14名教师,只能教到初中水平,大约相当于八年级。不过他们这里倒是有一座密宗学院,是搞密宗高级研究的。
鉴于Panchen无法驻锡于此,目前札什伦布寺由凯康仁波切(Kelkhang Rinchen)摄政管理,并在寺内设有凯康拉章(Kelkhang Labrang,即私人府邸)。凯康仁波切是尼泊尔藏人,这位仁波切名不见经传,我也没能查到相关资料。不过我太太跟他关系很熟,因此与我有过两面之缘。
我太太之所以会认识凯康仁波切,是因为他年少时曾在拉达克的提赛寺挂单,后来又被派去负责打理藏斯卡的一座寺庙,与拉达克的关系十分密切。有次我跟我太太去尼泊尔的时候,凯康仁波切也在那里,就约出来见了一下。凯康是个胖大和尚,神似水浒传里的鲁智深,看起来完全没有仁波切的样子和架子。那几年我是个素食者,跟凯康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不客气地跟我说:“我可是要吃肉的哦!”抓起盘子里的鸡腿就啃,那气势把我给惊呆了,后来我私下管他叫金刚仁波切(King Kong Rinpoche)。凯康仁波切一开始以为我是大施主,聊着聊着便转入了“化缘模式”,给我看了一些藏斯卡贫困僧尼的资料,希望我给他们找赞助人……我自然是让他失望了。
后来又一次碰到凯康仁波切是在菩提伽耶的法会上,他当时正陪着几位大施主,没空顾得上说话,擦肩而过。凯康仁波切平时相当忙碌,看他的脸书状态成天飞来飞去在出差,倒像个标准的商务人士。
寺院这种组织吧,其实很像一家公司,有各种日常收入和开销,有许多人要养活,需要一个有头脑的人去经营。从前很多寺院都会拿着钱去放债收利钱,这是相对最简单的生财之道;但也有相当一部分财富变成了寺庙里的佛像、佛塔、壁画、金顶,不再进入流通领域,这便是政教合一不利于经济发展的弊端之一。所以呢,寺院同时需要两种和尚——一种和尚擅长于做学问搞研究,德高望重,可以给寺庙带来更多的供养;另一种和尚得要擅长搞经营,懂人情世故,可以让寺庙的财产增值——凯康仁波切正是属于后者。只不过吧,他要管的摊子太多,札什伦布寺的地位又有点尴尬,所以搞得现在这样不冷不热的。
▲山门上的文字是分别是藏语、英语、卡纳达语
▲简体中文招牌
▲札寺的康村已有些年头,寺庙里目前正在施工
▲跟凯康仁波切在加德满都的一家餐厅一起吃饭
▲给我介绍化缘项目
我们没在札寺碰到凯康仁波切,他这会儿正在哲蚌寺为即将召开的法会忙活。我们自己去大殿逛了逛,在大殿二楼的茶餐厅,碰到了个来自拉达克的老和尚。老乡见老乡,热情又善良,请我们用茶点,又带着我们参观。南印度这边的寺庙大殿设计思路跟西藏传统的大殿很不同,利用现代建材现代设计,讲究多功能综合化,与时俱进,大殿里头甚至带有电梯。这种情况不仅见于札什伦布寺,所有南印四大寺的新大殿——甚至是我在俄罗斯卡尔梅克见到的藏传佛教寺庙都采用了类似的设计思路。(参见《高加索列国志(终)“欧陆佛国”卡尔梅克》)
▲大殿的二层茶餐厅
▲窗明几净的厨房
札寺的多功能大殿自然也兼备了“行宫”的功能,至于是谁的“行宫”那就不言而喻了。出乎意料的是,我们作为游客竟然可以参观“行宫”内部。当然,开放“行宫”的本意并非让你参观,而是给信徒们朝拜的——看,这是大海喇嘛睡过的床,赶紧摸一摸有加持力呢!那是大海喇嘛坐过的榻,赶紧拜一拜有加持力呢!噢,还有大海喇嘛用过的马桶……这个就不拜了吧?行宫那一层,分东西两个厢房,不言而喻的两位同志一人分占一边——尽管Panchen喇嘛同志这辈子、上辈子、下辈子可能都来不了,但房间要给他留好。行宫那一层的窗户外面,专门做了防窥的双层阳台,安全保护方面倒还挺专业的
▲最高那层就是大海喇嘛的行宫
▲通往行宫的指示
▲大海喇嘛的卧室,有台健身车
▲大海喇嘛的洗手间
▲大海喇嘛的会客厅
▲Panchen喇嘛的行宫,内部布局跟大海喇嘛是一样的
▲南印札寺全貌,后方的白色建筑为密宗学院(图片来源:凯康仁波切)
我们在扎什伦布寺的广场上远远望见一尊某人骑马的塑像,我太太跟她亲戚都觉得是格萨尔王,我一看那帽子——这不是松赞干布吗?走近一看确实是松赞干布。一起参观的过程,我发现他们虽然来自于藏传佛教家庭,家里都有佛堂,然而他们对寺院却一点都不了解,甚至连非常基本的强巴佛、壁画上的佛本身故事也不认识,更别提那些佛像所结的手印、所持的法器等等……逛寺庙的时候都是我在给他们讲解。
我发现吧,无论是喜马拉雅南北,大多数年轻一代的藏人,只是盲目地迷信着父辈的迷信,他们自诩为佛教徒,却往往连佛教最基本的常识都不具备;对自己传统文化既无热情,也没有播火传薪的责任感……这恐怕是当今时代最真实而又无奈的现状。
▲札寺的松赞干布塑像
色拉寺
相比简简单单的札什伦布寺,色拉寺的规模俨然就是一座小城镇,商店、银行、医院、邮局等配套设施一应俱全。色拉寺有两个很著名的扎仓学院——扎仓(Tratsang)是藏传佛教寺院的组织单位,大致相当于有各自独特专业的佛学院,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一个是相当于基础学院的麦扎仓(Sera Mey Tratsang),另一个是研究经论的杰扎仓(Sera Jey Tratsang),这两个扎仓在整个格鲁派都享有很高的地位。从前的拉萨色拉寺还有一个专门从事密宗研究的阿巴扎仓(Ngakpa Tratsang),现在已经没有了。
▲色拉寺大门
▲色拉寺的街道就像一座小镇般
▲杰扎仓
▲麦扎仓
▲大殿内巨大的空间
▲大海喇嘛在色拉寺的法座专门有一个座椅套,这在别的地方没见过,
▲下课后的中小学僧
▲在拜拉库比,到处可见这种裸露的蜂巢。当地人也不处理,任其繁衍
▲色拉寺的护法殿内壁画很特别,脸都没画。虽说护法殿会有遮脸的习惯,但不画脸还是第一次见
▲色拉寺里酥油花朵玛
1959年之前,拉萨的色拉寺据说有7千到9千名僧人,这么多僧人后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被冲散了。1970年,跑出来的197位杰扎仓僧人和103位麦扎仓僧人在拜拉库比这个地方另起炉灶重建色拉寺,印度政府给每位僧人分了3/4英亩土地,所以如今印度色拉寺的杰扎仓占地147.75英亩,麦扎仓占地77.25英亩,总共超过200英亩,面积相当可观——作为对比,拉萨色拉寺占地才11.5万平方米,合28.4英亩,还没我太太亲戚家的农庄大。如今南印色拉寺这边大约有1700名僧人,比起拉萨色拉寺历史上5500人的平均规模,还是显得地广人稀。
人数减少之后,色拉寺的康村规模也难免大幅缩水。康村是佛学院里的基层单位,有点像老乡会,来自同一个地区的僧人会住在相应的康村,康村里都是老乡,可以互相照顾。藏人在没有受过通识教育之前,通常都只会说自己老家的藏语方言,这样是没有办法直接学习佛法的。比方说一个康巴藏人刚刚到卫藏拉萨很可能面临语言不通的问题,康村这种环境可以帮助他们学习和融入。
色拉寺作为一个大码头,原来光是杰扎仓就有21个康村,如今只剩14个康村。比方说吧,1959年之前的杰扎仓,光是后藏地区的康村就有四座——阿里康村(Ngari)、古格康村(Guge)、比图康村(Pethung)、藏斯卡康村(Zangskar),比图对应的其实就是拉达克列城地区的斯皮图克寺(Spituk,现代藏语s和k都不发音),藏斯卡指的自然是拉达克的赞斯卡(Zanskar)——从前拉达克的格鲁派僧人都必须前往拉萨三大寺求学深造,会入住对应的康村,而现在这四个康村都被合并到了阿里康村。
▲杰扎仓的康村变化
本来我们有一个下午参观色拉寺,没想到我太太在这里居然又碰到俩拉达克亲戚,而且还是参加过我们婚礼的。12月份拉达克已经入冬进入了农闲季节,所以不少人都会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朝拜,顺便避寒。既然碰到远方亲戚那必须得要招待啊,于是我太太的表哥开着车把她们拉回到家里,寒暄了一番,大半个下午就这样没了。幸好她们住在色拉寺里面,招待完了还得把她们送回来,我才赶紧抓紧时间又看了两个殿,但总的来说十分仓促,未能尽兴。
▲在色拉寺偶遇了拉达克亲戚
坦白说吧,参观南印四大寺的感觉就跟参观那些国内新建的“古建筑”差不多——由于用的全都是近几十年的新材料新工艺,追求实用性,文物级别的老东西肯定是找不到的。但是吧,我经常会在这些寺院冷不丁看到一些绘画和造像上独特的创新,在艺术上突破了传统样式,有些还结合了经典元素,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也给我很多艺术研究方面的启发。比方说我前面提到的壁画中的飞天,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艺术这个东西最怕的就是因循守旧,藏传佛教艺术在有清一代就曾落入了刻板仪轨的窠臼。新的宗教艺术未必就不如老的,现在这些新壁画、新造像,放上个几百年,不就成为老的了吗?真正的艺术,一定能经得起时间的筛选和考验。
▲南印度一些寺庙的壁画虽然是新的,但大胆突破了唐卡度量衡仪轨的传统样式——比方说这幅四大天王中的南方增长天王,就跟传统样式非常不同
在亲戚家住了两晚,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们的田园豪宅。从拜拉库比到蒙德戈德,花了我们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中午坐长途车从拜拉库比到哈桑,然后坐夜班火车到胡布利。抵达胡布利是早上四点多,我们在胡布利火车站外找了一辆出租车前往50公里外蒙德戈德的南印哲蚌寺。
法会期间,蒙德戈德这边的的住宿很紧张,我们差点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多亏我太太在这边有个朋友。
能够认识这个朋友也是一场机缘巧合,话说她2016年跑来中国云南旅游的时候,在香格里拉附近的一户藏族人家里拍了一段视频并上传了油管。后来有个印度哲蚌寺的小和尚给她发了消息,说视频里拍的是他家(也可能只是他们家的村子)。2018年底我跟我太太在菩提伽耶参加法会的时候,就跟这个叫心乐的小和尚见了一面,大家从此便算是认识了。
我们在拜拉库比的时候联系了心乐,问他能不能给我们在蒙德戈德找个住宿的地方。心乐说外面的住宿肯定都满了,不过他们宿舍里有地方,说可以跟师兄弟几个腾出一间僧舍给我们住。
估计很多人会有跟我当时一样的疑惑——女人能住全是男人的僧舍吗?这难道不该是佛门清净之地吗?跑到实地一看,发现法会期间住在哲蚌寺康村里的女性居然不在少数,僧人们对此亦十分坦然——急人所急、与人方便、待人如己本来就该是佛法修行的内容之一。清规戒律也不外是一种修行法门,并非不可变通。况且他们受的比丘戒也只是规定不能与妇女同屋住宿,没说不可以把房间让给妇女住。
▲安排给我们住的僧舍
比方说汶川大地震之后,四川什邡有座罗汉寺,接纳了大批灾民,包括28名从妇幼保健院转移来的孕妇,最后在素斋房临时布置的产房里接生了28名新生儿——这是玷污佛门清净之地吗?不,这是真正普渡众生的菩萨行,才是对佛法教义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