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经济的草纸，你还有印象吗？

昨天笔者在观察者网发了一篇有关分配制度的文章，承编辑和网友厚爱，留下了不少评论。一些朋友在评论中指出了市场经济的弊端：资本追逐利润和剥削劳动者导致生产过剩和消费不足的必然性，认为解决问题的根本出路在于重归社会主义计划经济。

于是就有了谈谈计划经济的想法。我小时候体验过中国式的计划经济，80年代又到苏联学习，感受过发达社会主义工业化国家的计划经济。所以自觉还是有点资格的。

说到计划经济，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竟然不是高大气派的国营大工厂大铁路，而是屈身在计划经济时代国营商店空空荡荡货架上不起眼的一卷卷草纸。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己经不知道这样的草纸是什么尊容：那是一种灰褐色的、极其粗糙、皱巴巴有一定延展性和吸水性的劣质纸质品。计划经济时代的中国妇女们用它当做月经垫，而城里的男女则用做厕纸，那是需要大人们仔细地把它裁成一小条一小条叠起来省着用的。

这东西倒不贵，才几分钱一卷（不过那时农村的许多公社社员们干一天挣的工分才不过值几分钱，所以农民兄弟拉屎就往往就不会像城里人那么讲究，顺手找点什么比如树叶擦擦就完），但有些地方要凭票供应，有些地方虽不凭票可商店经常会缺货，所以你如果看到商店有售，那要赶快排队买上一大堆放家里备用。

现在市场上玲琅满目的妇女卫生用品及厕用纸质品，那是改革开放后才有的。

80年代我有幸奉派到苏联留学，在首都莫斯科我惊讶地发现，发达社会主义工业化国家的男女们竟然也在排队买类似的劣质草纸，而且质量还不如中国——更薄、更硬、吸水性更差！看到有朋友评论说，我回忆的70年代的中国是〝前三个馒头〞，那请问80年代的苏联是第几个馒头呢？

是的，我所体验的计划经济，包括发达的不发达的，连女人月经男人拉屎要用的纸都没计划好，不仅质量差，而且数量经常不足！

有朋友评论说，你说的顶多只反映那个时代的计划经济搞得过于僵化、计划水平低、没搞好，那并不是计划经济本身的问题。我的回应是：地球上有过不僵化的计划经济吗？

一个以国家计划为资源配置基础的经济体系一定是僵化的、没有活力的。这就是中国放弃计划经济，转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原因。让我们从计划经济下草纸的生产来看，为什么会是这样。

各位千万不要以为过去计划经济体系里制定计划的官员们是无能的，因为他们的无能和官僚主义才造成了计划的缺陷。真实情况绝非如此。正相反，他们是当时国家最聪明能干工作效率最高且掌握信息最全的人。他们天天研究经济制定经济计划处理经济问题，当然最深切地感受和了解国家计划的局限性和弊端，他们当然知道，把草纸、钮扣、鞋带之类的东西纳入国家计划由政府来组织生产和销售是愚蠢的、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但国家没有别的选择。工业化的草纸生产再低端、简单，生产它也需要场地、设备、原料、电、水和燃料等等东西，还需要资金和工人，而在计划经济下，所有这一切都掌握在国家手里！且不说你没钱，你就是有钱，你也不可能在市场上买到这些东西——计划经济下根本没有自由的生产资料市场、资金市场和劳动力市场，否则那就不是计划经济了。所以，虽然计划官员们知道，由政府来计划并组织草纸生产很愚蠢，但如果政府不组织、计划不安排，那么这个国家根本不会有草纸生产和草纸！而一个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国家搞得妇女们来了月经却没有草纸用、城里人拉屎要靠树叶擦未免不成体统。于是，草纸生产被纳入了神圣的国家经济计划！与此相似，国家计划中还包括了肥皂、钮扣、针线、鞋带、头发卡子等等无数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东西！

但进了国家计划并不等于问题就解决了，相反，计划产生了更多的问题。计划经济的最大特征就是短缺，什么都缺。国家的计划官员们看似权力很大，但其实他们掌握的资金、生产设备、原材料、电力、燃料、交通工具等等资源是非常有限的。你能想像吗，在那个年代，大国总理想调一千吨钢都调不到，不得不在大会上叹息批评！资源短缺成这样，官员们做计划，当然要优先保证粮食、钢铁、电力、列车、化肥、坦克等等重要产品的生产，计划到草纸厂，基本上什么都不剩了。

所以，计划下来，草纸厂只可能有最原始粗陋的设备和最不堪用的工人，原材料和电力燃料供应还经常中断。这种情况下，你能指望他生产出什么好的结果吗？就是草纸厂的领导和工人们想搞好生产也未必能实现，增产和提升产品质量所需的额外的资金、设备、原材料、电、燃料到哪里搞？你找计委、找工业局，他们正为电力中断、原料短缺导致钢厂、坦克厂停工急得焦头烂额，顾得上搭理你个草纸厂革委会主任吗？

更何况，即使能搞到这些东西，工厂也没有增产的动机。计划经济下，产品的价格是国家统一定的，像草纸这类生活必需品的价格都压得很低且几十年不变——毕竟许多地方的公社社员们一个工分才1分钱，你一卷破草纸卖到2毛钱未免不像话——所以，计划经济下的商品价格一定是扭曲的，不能反映生产成本和供需，草纸厂生产越多亏损越多、品质越好亏损越多，他为什么要多生产？

当然，亏损也无所谓，亏多少钱最后都是国家补。工人的工资都是按国家标准发放，虽然很低但确实旱涝保收，跟你生产好坏没关系，那工人们为什么要辛苦受累加班加点多生产呢？那时候确实没有996、997，规定6点下班但5点厂里就没啥人了，反正干多干少一个样。亏损国家补，赢利了也不会给工厂和工人带来什么好处——国家会全部收走，那时候国家财政总是捉襟见肘极其困难，总是有无数的无底窟窿要填而收入来源却很少，好不容易发现个工厂有点赢利，自然要全拿走不可能留下一毛钱给你发加班奖金。

国家计划一经确定，就很难改变。不要指望像现在这样会源源不断地有无数眼花缭乱的新产品新服务推出，不要指望企业会有什么创新。计委、工业局就那么点人、资源又那么少，极其有限的力量和资源全都要投入到少数几个国家重点工程和领导关心的项目上，你个草纸厂就老老实实把计划完成就行了，别整什么妖讹子出风头。工厂当然也不会吃饱撑的开发什么新产品，既没那动力也没那资源。所以，不管世界如何变，那草纸却是一成不变从50年代生产到80年代。

这种情况下，草纸厂的工人们当然也不能指望增加工资改善生活。你几十年如一日一成不变生产那破草纸，质量低劣不说，产量还很低，许多农民兄弟拉屎要靠树叶擦，凭啥给你加工资？不错，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但国营企业亏损累累，政府拿什么给领导阶级加工资？没让你上山下乡、让你在草纸厂当工人阶级有个铁饭碗已经很不错了！

这就是我记忆的计划经济下的草纸故事，万幸现在的年轻人记忆里已经没有这样的草纸了。

肯定会有读者朋友说，这样的计划经济太僵化，不好，计划可以有点灵活性，月经垫卫生纸之类的小东西可以开恩让市场去解决。但就像上面讲过的，要这样做就必须有不受国家计划管控的资金市场、生产要素市场和消费市场，让生产者能根据消费者需求，自己到市场去找场地、买设备买原材料买电力、雇请员工，自己组织生产和决定销售价格。这其实就是我们今天的经济运行模式了，它已经脱离了计划经济，有了不受国家控制的市场来配置资源，已经是市场经济了。它不完美，但比原来我们奉行的模式强得多。

在社会经济世界里，完美的模型和不留缺陷的解决方案只存在于书生的理论中，现实中人们只能追求较好，追求明天比今天好。

 另外，我得声明，我并不是反对国家计划和规划，人类有主观能动性和预见能力，人类是可以对自然和社会经济的现象和过程有所认识，人类也可能预见自然和社会经济活动将要发生的一些事，所以，国家有可能且有必要对宏观经济层面已经认识比较清楚的活动和过程进行适当规划和调控，国家有可能也有必要对国民经济的某些行业、企业、项目，以及已能大致看到趋势和方向的创新进行直接或间接的投资、管理和掌握，但是人类切不可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预见一切、计划一切。国家的引导、调节和干预不能排挤和代替市场，市场应该是国民经济运行的基础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