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更怯
去年清明回乡祭祖兼探亲的时候,无意中许下过一桩心愿。
那天,表弟开着车首先送我们一家到了堂姐家门口。
堂姐当时还在她的养猪场里忙着没回来,只有她一大一小两个小孙女在那儿。小的在玩儿,大的那个年龄看起来和女儿差不多,坐在门槛上,忽闪着亮亮的大眼睛,垂下长长的黑睫毛,在翻着一本已经很破很破的课本。
等堂姐回来那阵儿,表弟、我爸妈和妻子、女儿都先下了车活动筋骨去了——毕竟走了两个多小时公路加山路的车程。
我懒得下去,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边打开车门透气儿,一边拿出随身带的一本《舰载武器》翻阅了起来。
那敞开的车门,刚好就对着堂姐的大孙女坐着的地方。
《舰载武器》是一本女孩子不会感兴趣的挺专业的军事杂志——可是你得知道,这是一本16开铜版彩印的杂志啊:翻开一页,那是蔚蓝的大海和航行的舰队;又翻一页,是壮观的军港和停泊的潜艇;再翻一页,威武的航空母舰;再翻一页:穿着白色军服,在战旗下列队敬礼的英俊挺拔的水兵……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被吸引过来了,一眨不眨地直盯着那些梦幻般的全彩的书页……
当我翻着翻着,注意到身边多了一双眼睛的时候,那可爱的小女孩儿好像被惊着了,害羞地跑了开去。
门槛上留下了那本已经翻得没有封面,卷了角,而且密密麻麻写满了稚嫩的字迹的课本。
我问她:“你想看这本儿书啊?”
她的脸红得像个小苹果似的轻轻点点头。
这时堂姐也回来了。
我们进屋去坐的时候,我注意到这一家里除了几本挂历、几张旧报纸和孩子的几本课本以外,确实一本其它的书也没有。
这就是老家的孩子们的世界呀,难怪她那样眼巴巴地盯着我手里那本对她来说像梦一样的杂志。
临走的时候,我悄悄地对她说:“下次叔爷爷一定给你带好看的书过来!”
忽闪着的大眼睛,一下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是啊,清明节是回乡祭祖的时候。可是,去缅怀先人,学习先人,终究是为了后人,为了后人一代更比一代强,一代更比一代有见识,有出息,这才是家族也好,国家也好的真正意义所在,也是我们能拿出来告慰祖先的最光彩的业绩。
不是吗?
可大人们是多么健忘呀。
今年春节后,有个堂哥乔迁新居,请我们一家回去喝酒。席间又碰见了堂姐和她的孙子孙女们,但是我实在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她们一家,书自然是没有带。不过还好,她理解的“下次”应该是指“下次清明节”,所以也没有显出特别失望的样子。爸爸妈妈她们也特别喜欢这个聪明漂亮的侄重孙女,一个劲儿地邀请她到城里去玩,一个劲儿向她描述着城里的动物园、城里的电影院、城里的大学……小女孩儿被说得跃跃欲试的,不过,这听话的孩子还是表示:
“得爸爸妈妈同意。”
这可就没戏了:她爸爸妈妈一年到头儿在外打工,好不容易春节和父母、女儿团聚几天,哪儿能舍得放孩子和我们去城里呢?
回到家,我跟爸妈和妻子、女儿说了乡下的这个侄孙女很想很想看书的事儿。
今年清明回乡,是另一位表弟又开着车来送我们。
妻子今年回她自己的家乡探亲去了。爸妈和女儿为了回乡,除了扫墓的用品,还给乡下的亲朋们准备了好多好多东西:衣服、水果、牛奶、玩具、营养品——女儿还特地装了满满一袋书:都是我小时候看过的以及女儿看过的童话书、故事书、科普书、作文书、还有漫画、连环画之类孩子们最爱的书。
然而大人们是多么健忘啊。
我们沿着万里晴空下的高速公路往南飞驰到半道,津津有味地聊起乡下那帮孩子们,才蓦然想起:
方才我们这些大人忙着一箱箱搬东西到汽车后备箱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把女儿准备的那个装书的布袋子拿下来!
这回到了堂姐家,爸妈一个劲儿道歉说忘了把孙女给小姐姐准备的书带来了。
堂姐自然是憨笑着说没关系,你们带了这么多东西来,已经够麻烦你们了。
可是一直在偷偷打量我们和我们的汽车的那双忽闪闪的大眼睛,一时间是透着多么黯然,多么失望的神情呀。
是啊,我们这些大人哪,我们这些大人。
我们年年记得几十几百年前的先人,年年记得牛奶、苹果、玩具、衣服,等等,等等,记得用这一切把汽车塞得满满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忘记了那双渴望看书的大眼睛,忘记了把她向往的那个新鲜的、有趣的、充满了美丽的风景、神奇的梦想、精彩的故事的天大地大的世界,认认真真地装进我们的心,装进汽车,一起带进这山坳,带给守着一本翻烂了的课本,日思夜想的她呢?
还好,孩子并不那样脆弱。她知道城里的妹妹是诚心诚意地要带书给她的,责任只在我们这些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忙昏了头,屡次说话不算数的大人。
小姐妹俩还是高高兴兴地说笑起来,玩起来。
还能怎么办呢?
“好吧,等到明年……”我想。
是啊,等到明年。
等到明年这个时节,春风还会吹过这山野,吹进这山坳;
春雨还会滋润这无边无际的稻田和茶林。
那个时候呀,我们可千万别再忘记:
山坳里的门槛边,已经翻烂了的课本前,有一双长长的黑睫毛簇拥着的忽闪忽闪的清澈的大眼睛;有一颗求知的种子,在一位山里小姑娘的心里默默地、倔强地发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