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斯海默的国际政治观和中美竞争

米尔斯海默是西方国际政治学者中一个相当有影响而且独树一帜的人物。乌克兰独立时他是少数几个反对乌克兰放弃核武器的人，并预言缺乏核武器的乌克兰会受到俄罗斯的威胁。他认为福山的历史终结论根本上是一种幻想；他对美国冷战后的外交战略持全面否定的立场；认为俄乌战争的始作俑者是美国。

米尔斯海默是根据什么理论体系得出上述的结论的呢？

首先米尔斯海默提出了国际关系的五大想定：

第一，国家是国际关系的终极玩家，没有任何一个国际组织凌驾于国家之上。在这个意义上国际社会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没有一个国际组织能充分有效解决国家之间的冲突，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完全控制或限定其他国家的行为。

第二，国家无论大小都具有一定的进攻能力，任何国家都能在国际关系的纵横捭阖中对其他国家的利益和安全施加影响。决定国家影响力的关键是国家能力。人口、财富和土地资源是决定国家能力的最重要的指标。当一个人口众多幅员辽阔的国家富裕起来后，不可避免地会提高其军事能力。

第三，国家意图难以确定。一国永远无法准确断定其他国家的行为。这种不确定性特别体现在对未来的预测。例如没人能说清楚谁会赢得2024年美国大选，以及美国2024大选会对美国和世界产生什么影响。

第四，生存是国家的首要目标，生存是国家追求发展和繁荣的先决条件，国家安全是最重要的国家利益。

第五，国家是理性的。在国际政治博弈中，国家会审慎地分析本国和他国的互动以谋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将以上五大想定排列组合，其衍生出来的各种结果决定了国际政治异常复杂。但国际政治的基本规律是国家一旦强盛起来就必然谋求地区性的霸权，从而能够汲取更多的资源来壮大自己的国家能力。（米尔斯海默认为没有一个国家能真正建立起全球性霸权。）国家在争取和稳固自己的地域霸权的同时又必然竭力遏制其他国家成为地域霸权，这种遏制和反遏制经常导致发生战争。

米尔斯海默认为美国就是追求霸权的典型。美国在1823年初步站稳脚跟后就推出门罗主义，划定中南美洲是美国的势力范围，拒绝欧洲列强进入。美国是出了名的世界老二终结者，在20世纪接连挫败了日本，德国，和苏联的挑战，现在美国又全力对付中国。

米尔斯海默认为世界大国争夺霸权存在多种形式。世界从二战后到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属于两极体系，那时美苏两强对峙。1989年至2014年为美国一强独大的单极体系。从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开始世界进入多极体系。

米尔斯海默认为世界在两极体系时相当稳定。当时的美苏两强就地域、人口、军事实力和核武器而言基本相当。

1989-1991年间苏联和东欧集团的倒台标志世界进入美国主导的单极体系。美国在这段时期意气风发信心满满，但米尔斯海默认为正是美国在这段时期的错误外交战略，导致了美国单极体系的退场和多极世界的形成。

多极体系是一种不稳定的体系，各种力量此消彼长、从新组合，世界面临剧烈的冲突和战争，潜在的风险更大。如果台海发生战争其规模和影响将远远超过俄乌战争。

那么美国冷战后奉行的外交战略错在哪里，又是如何把美国创造的单极体系打破的呢？

米尔斯海默把美国冷战后的外交战略定义为追求自由主义霸权（liberal hegemony ）。自由主义霸权战略和福山的历史终结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双方的前提都认为自由民主制度和资本主义是人类的终极政治和经济制度。

自由主义霸权战略可以归纳为三个基本方面：第一，美国要在世界各地传播自由民主政治制度和维护人权。第二，推动各国实行市场资本主义并且融入开放的国际经济体系。第三，将越来越多的国家，特别是中国和俄罗斯这样的大国纳入WTO、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机构，约束中俄这样的大国遵循美国制定的国际关系准则。美国决策者认为上述三点的推行将能够把世界变得更像美国。

然而米尔斯海默认为美国自由主义霸权战略在三大方向上完全失败了。

第一是布什主义在中东的失败。布什主义将世界国家分为民主国家和独裁国家以及中间的灰色地带国家。小布什政府发明了很多政治标签，例如把朝鲜、伊朗、伊拉克、阿富汗定义为邪恶的独裁国家。布什主义的一大特点就是把反恐和推广自由民主结合起来，联合民主国家孤立、制裁、颠覆独裁国家；在灰色地带发动颜色革命推进这些国家的民主转型。布什主义的重头戏在中东。

米尔斯海默把布什主义在中东的实施比喻为新十字军东征。推广自由民主的新十字军东征直接和中东国家的民族主义发生了对抗。米尔斯海默认为民族主义是人类社会迄今最强大的政治意识形态，自由民主价值观在与民族主义的对抗中不堪一击。

美国在中东打的是一场持续20年、花费了8万亿美元的不可能获胜的宗教战争。共有90万人被杀，其中的大多数是平民。 现在的中东，即使像沙特这样的美国曾经的盟友，也越来越不欢迎美国的介入。米尔斯海默揶揄地说推动布什主义的官员应该被送到古拉格劳改营流放。

米尔斯海默把美国中东政策的失败归咎于唤醒了当地的民族主义，而亨廷顿则把这种对抗定义为文明冲突，并断言一种文明改变其他种文明的努力必定失败。看来在这点上米尔斯海默和亨廷顿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米尔斯海默谈的是民族主义而亨廷顿谈的是文明冲突。

第二个失败是美国的俄罗斯政策。米尔斯海默认为冷战后，美国应放弃北约东扩计划，全力拉拢俄罗斯，借此打断中国和俄罗斯结盟的可能。为此美国应当允许俄罗斯在乌克兰和波罗的海国家保持相当的影响力。然而冷战后美国发动的自由民主新十字军东征也包括东欧和俄罗斯方向。美国先后支持格鲁吉亚的玫瑰革命，乌克兰的橙色革命，颠覆了亲俄罗斯的亚努科维奇政府。

北约东扩更是成果斐然。1999年北约东扩，接纳了捷克、匈牙利、波兰三国；2004年北约东扩，接纳了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2008年北约东扩，接纳了克罗地亚和阿尔巴尼亚；之后还有2017年的黑山，2019年的马其顿。2023年芬兰和瑞典加入北约应该不是问题。

经过数次东扩，北约已经基本上在欧洲各个方向上包围了俄罗斯，如果吸纳乌克兰和格鲁吉亚成功，那么俄罗斯的核心地区将直接暴露在北约的军事力量之下。

美国对俄罗斯的压制，使得俄罗斯内部的民族主义高涨。越来越多的俄罗斯人相信美国对俄罗斯的压制是西方文明对东正教代表的欧亚文明的压制，是对俄罗斯生存的威胁。米尔斯海默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普京不可能退却。俄罗斯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然后在2022年2月发动俄乌战争是对美国压制俄罗斯政策的逻辑性反应。米尔斯海默认为拥有强大核武力的俄罗斯在民族主义被唤醒的情况下，不可能屈服于美国的压力。美国难以达到遏制俄罗斯的目标，相反美国愚蠢地把俄罗斯推向了中国和伊朗一边，加速了世界的多极化。

第三个失败是美国对华接触政策的失败。

在米尔斯海默看来，美国在冷战后最初的20年，对华政策的基点也是试图对中国进行自由民主化的改造。美国积极鼓励中国市场化改革，接纳中国加入WTO。美国人相信融入世界和变得富有可以使中国变成像美国一样的国家。按照前世界银行行长和美国副国务卿佐利克的说法，美国希望中国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利益相关者”。

米尔斯海默认为美国这种对华接触战略太肤浅，太愚蠢。现实是美国通过推动自由主义来约束中国的目的没有成功，反而使中国成为自由主义的最大受益者，融入国际市场不仅使中国获得外国资本、技术和市场，甚至导致了美国的产业空心化，加剧了美国的两极分化。

米尔斯海默认为中国经济实力增长后必定会和美国人一样的在东亚推出中国版的门罗主义，要把美国赶出东亚地区。

中国飞速壮大的经济和军事实力也让美国人重新审视中国。从2012年奥巴马-希拉里提出回归亚太战略开始，美国就试图围堵中国。

美国对中国的自由民主人权攻势必然涉及新疆、西藏、香港和台湾；美国必然攻击中国的南海政策并努力联合盟友组成对中国的包围圈，例如美日印澳四国机制，AUKUS军事联盟，CHIP4芯片联盟等等。美国的这些政策必然受到中国的反击，并唤起中国的民族主义。

这里插一句，米尔斯海默一直呼吁美国全力对付中国，但他在中国的人缘还不错。这大概是因为与他明人不说暗话有关。他在90年代中美打得火热的时候就提醒中国一方，说你们看着吧，如果你们保持这样的发展速度，不要多久就会体验到美国残酷无情的打压。当时有些中国人还不相信。

今天也同样，当中方的学者和媒体反复说中国并不打算和美国翻脸，是美国急着和中国脱钩。米尔斯海默觉得这样的争辩有点小儿科。他认为国家的终极目标和动力是增强实力，保证安全。强大后的中国要保持发展势头就必然要统一台湾。这是中美两国力量此消彼长的关键。本质上就是一场“零和”博弈。米尔斯海默强调中国在东亚获得主导地位就意味着美国霸权的衰落，而美国不可能容忍其霸权受到挑战。美国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中国实现地区霸权，中国不可能和平崛起。

美国认定台湾是其处于“第一岛链”上的重要战略资产。如果中国大陆统一台湾，不仅将削弱美国在西太平洋的主导地位，还会削弱美国与日本、澳大利亚、韩国等盟友的联盟体系，继而撼动美元和美国世界军事霸主的地位。米尔斯海默认为台湾的巨大的战略重要性使得台湾问题在中美竞争和对抗中起着关键作用。 美国不会允许中国不战而夺岛，而中国也不会放弃统一的决心。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美中的竞争比冷战时期还要危险严峻的原因。

最后，米尔斯海默承认他的理论只是关于国际关系的一部分，中美竞争结局还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需要指出的是，中美两国各自的内部因素对中美竞争的影响可能远远大于外部因素。而对于这些“内部因素” 米尔斯海默坦诚他并不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