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山正明|游牧民世界的起源
作者|杉山正明 京都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教授
何谓游牧民
若就历史上实际发展的意义来说,或许可说农耕与游牧是两个体系对等并立。关于这点,对于人类及中央欧亚大陆来说,狩猎虽不可忽视,但若与农耕及游牧相比,仍相对逊色。
“游牧”是汉文名词,在中国,大约是于明代开始出现。英文的“Nomadism”也经常翻译为“游牧”,但严格来说并不正确。所谓“Nomadism”,原本指反复地变换居住场所的人,并非专指畜牧的游牧,例如因采集狩猎或较少见的农耕迁徙(虽然就字面意义看来有些矛盾,但在历史上确曾有几个例子存在,如古代的日耳曼等)等都可以使用。相对地,英文的“Pastoral Nomads”是指“带着牲口放牧移动的群众”,与“游牧民”的意义及语感几乎相同,就用语而言,或许后者较为正确。
游牧,仅是畜牧生活的一种形态,其中“迁徙”是此种畜牧生活的重点,特别是指随着牲口追逐水草生长的足迹而将整个家搬来搬去的形态。关于游牧的起源,没有固定明确的说法,有由农耕分离而成、人类主动靠近有蹄动物群居等说法,但不论哪一种皆是推测。
或许这样的生活形态很多地方都有,但“在中央欧亚某处曾经出现过”的观点,是无庸置疑的。至于何时开始,大约在距今4000年到10000年前左右,目前还没办法追溯更久远,不能确知具体细节。
游牧生活的形态,可根据干燥度不同或地势高低等条件,有各种不同的变化。简略地说,就是一边管理饲育羊、山羊、牛、马及骆驼等家畜,一边视草粮被动物吃得差不多时另觅草地、水源的居无定所生活,但并非毫无目的到处流浪,是确实地配合季节移动。
在夏天,家族群体依赖散布在宽阔山麓或平原的草地生活;到了冬天,为了躲避严寒或积雪,就会群体举家搬迁到山麓南面或山谷之间。在此提到的“群体”,指游牧民社会的基本单位——相当于过去曾经被使用的“氏族”(这也是概念用语,类似英文“Clan”,但若光靠对于词语的想象来思考现实,可能会有偏差)。
夏驻扎地与冬驻扎地间的移动路线几乎是固定的,交通要冲设有井,牧草地则散落其间。游牧的生活相当有系统,在迁徙和扎营间持续重复,以规律的原则管理家畜,尤其是羊群,春季出生、夏日茁壮、秋冬宰杀(以小公羊为例)和配种培育等,在广大无边的大地无尽地循环。
相对于四季的自然规律,游牧生活极端不稳定。夏季有大旱或草原大火之类,草地瞬间荒芜;情况最糟时若遇冬季寒流或大雪侵袭,险境环生之下,甚至有可能导致整个群体灭绝。从日常生活用品到农业生产工具及各式战斗工具,亦常无法完全自给自足,综观以上,游牧实在不是容易生存的经济活动。
由于都市和聚落是经济活动必要的联系,游牧必须与绿洲共存共荣,在大草原逐水草为生的游牧民族,需要带着收成定期朝“点”状的绿洲城市聚集。城市,既是人与物的交会处,也是集合生产、交易、移动、信息及文化的重要汇集点。从欧亚中间地带人与物的流动来看,可见城市发挥了该具备的机能,更何况,人与人之间本能地相互需要,对住在人烟稀少之地的游牧者来说,城市的意义实在重大。
若将游牧当作生活的必然结果来看,游牧及游牧社会造就了几个明显的性格:机动迁徙、群居,还善于射御之术。生活和环境的训练让游牧者的危机应对极为优异,还能灵活自信统御团队。且不论骑马射箭是门高段的技术,马匹也很重要,不论古代或现代,尤其在欧亚,战斗用的大型马是相当贵重的财产,但对游牧民来说,善骑的人与良驹都很普遍。
在近代枪火弹药等武器从根本改变战争类型以前,游牧民一向是世界上最优良、强悍的机动部队,他们在世界史中的影响,多数都归因于优越的军事。
一般认为游牧骑兵在公元前800年左右(约西周宣王时期)出现,直到17、18世纪中期左右为止,游牧军团的时代约长达2500年。他们以军力所获的区域纳入版图,其实不论绿洲大小,在版图内的区域都该定义为“国家”,须特别留意的是,这些国家都不是由单一游牧民形成,是跨越“民族”局限的。
“什么”超越“民族”?
一般使用“游牧民族”或是“游牧骑兵民族”来定义游牧族群,有时称“游牧民族国家”或“游牧骑兵民族国家”,这是耳熟能详的普遍用语。
但真的是那样吗?若说“游牧民”尚可理解,但说“游牧民族”或“游牧骑兵民族”时所使用的“(单一)民族”,真的存在吗?真有“民族”这个群体吗?或“游牧民族国家”“游牧骑兵民族国家”中定义的“民族国家”真有这回事?后者或许不是将它当作“(单一)民族国家”的意思,而是单纯地指“游牧种族”或“游牧骑兵群众”所建立的国家,但即便如此,由“民族”及“国家”两个词汇联结所产生的误解,是不可否认的。
现在日本大众所使用的“民族”“国家”的概念,具有强烈刻板的语意印象,那是以距今200年前的法国大革命为契机,根基于近代西欧所创的架构及价值观中的。
所谓“Nation”这个人群的“实体”,是被视作超越地位或身份、财富或阶级而存在的,而国家则是被定义为以之为基础的人工产物。这其实是某种“神话”。如果不这么做,就算有波旁王朝,“法兰西”也不曾存在。这种论述获得普遍认同,德国及意大利的统一,都是利用此种趋势应运而生。
19世纪是西欧最辉煌的年代,世界在其手中分割、支配。它的价值观、国家观及文明观更是至高无上的标准,今日学问、学术上的“知识框架”,几乎都与之同时形成。
以“Nation”为基础的“State”,像是“Nation State”,更被视为历史的当然产物。在许多地方,人们为了追求那个“理想”而努力,流血流汗。结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许多称为“Nation State”的国家接连建立,其中相当多数在实际上成为“区域国家”,而以特定族群为政治核心的“Nation State”,其“国内”的对立,则是从一开始就结构性地存在。不过就一般而言,最大冲击的还是在苏联解体前后开始的一连串转变。
最初东欧有民主运动,也有许多人提倡西欧式民主的胜利,然而那都是短暂的黄花,“民族自立”“民族纷争”及“民族纯化”几乎同时在各地频繁发生、激变,多数人感到困惑,甚至彷徨不安。在“民族”“国家”“国界”及“社会”等既成概念传遍各地前,近代西欧式的文明与思考模式便急速地褪色。
更直接地说,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吧!只能说这种想法是一直以来都太不了解,或太不关注欧亚内陆的现实,或是欧亚世界史的实际状态了。真是有点过于轻率的想法。
“回顾人类历史诸多事象,西欧型‘民族’‘国家’的概念,虽然很完备,但充其量也不过是模式的一种尔尔。若能不要只将西欧文明作绝对、神圣观,能够更平易地重新检视人类一路走来的步伐,就一定能够意识到这点。”
对于那些将“Nation State”视作前提的美好故事,若是冷静地观察或可发现,大多数的事例都是先有“State”后才出现“Nation”。先有“国家建设”,才有“国民建设”,西欧的例子即是如此。(略)
在明治时期,日本人与中国人曾就“国家论”相互争辩,但不管怎么讨论就是无法取得共识。后来仔细考虑,才知道是彼此对“国家”这个词汇的认知不同,据说中国人的认知是“朝廷、王朝”,就是当时的统治王朝。
“国民”这个词汇,是从“民族”及“国家”各取一字而来。第一个字是“国”,可推测是先有“国家”才有“国民”,若真是如此,就不是“Nation State”这个理念,反而是这里所说的“国民”较切实际。
务必牢牢记住:绝不可轻忽文字和词汇、翻译用语产生的误判。“Nation”及“State”这两个词汇,在日本翻译成“民族”“国民”“国家”这类汉字,不管怎么说,日本人在思考时,脑中总是会浮现与该汉字相关的印象。
话说回来,以“游牧民族”或“游牧民族国家”这样的词汇形容,可能有点言不及义。作者观察世界史过程发现,数个创建堪称“游牧民国家”的案例几乎没有纯粹仅由游牧民建立的国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混合状态,属于多民族国家(Multi-ethnic State)。
作为国家核心的游牧民集团,原本即是以集聚了各个团体、种族及势力混合而成的“政治集团”或“政治联盟”为一般形态。当它发展成类似“帝国”(在此只是为了叙述方便而用此惯用语)的统御广阔疆域政治权力时,已可说是由多元种族或文化、社会并存一同混合而成的复合体。
不只在欧亚中间地带,甚至以较宽松标准来看,这些曾于整体欧亚大陆的历史中兴起灭亡、生存毁灭的政治集团、王朝或国家权力,若以近代西欧型的国家观为基准来看,都具有暧昧松散,轮廓与内容都不甚鲜明清晰的特质。不过,即便如此,那也是国家,也是政权。那是在悠长历史中大致上的现实样态。
若以近代西欧式的价值观判断裁定“这不是国家”,最后到底会剩下多少“国家”呢?反而可见近代西欧文明所描绘的国家样貌,并不符合人类历史的普遍性且嫌偏颇。观察近代许多造成影响的“民族纷争”可发现,西欧的“Nation State”观念助长了“民族问题”,甚至让问题更加显著。(有一阵子,此用语被转换为“地域”纷争,应该是对“民族”这个词汇语意困惑的缘故。)
因此,除了应该将历史与现实确实厘清,更要避免被特定的价值观局限,换句话说,不是以身体去将就衣服,而是让衣服合于身体。
欧亚历史之于世界历史,等于是构成了这个“身体”的大部分。尤其是联结欧亚东西,成为历史大幅开展中之主角的欧亚中间地带游牧民及其政治集团,正超越了“民族”的观念。不论褒贬,他们都充分展现人类世界中“国家”的角色,至于这个超越“民族”的东西究竟为何,就是本书接下来要探讨的。
可见于史料或只字未提的文明
然而,所谓的历史,实际上是有局限的,在已知的史料当中,其实不太见得到游牧民的姿态。一直以来,历史之所以以西欧为首的文明圈为主体,也有其莫可奈何之处。
就如先前叙述的,游牧民及其社会、与以其为核心建构的国家在历史中的影响,都没有以他们为叙述主体的叙述评价,不仅如此,反而常被片段归类于负面形象,受到“野蛮”“破坏者”及“不文明”等贬词称呼,若论对错,常归咎于游牧民。
其中的原因是至今留下以游牧民为主体作史的记录极少。即使有,也多是由居住在农耕或城市之民载记而成,因此总有些许漏失,且记录的书写方式也因立场不同而多有误解或扭曲;即使确知来龙去脉,有时会以对记录者有利的角度撰写,甚至有时会颠倒是非。
虽然记录者将自己当作“文明人”,然而真正的“文明人”应该不会局限于特定的狭隘价值观之内,但很可惜并非如此。不论古今,确实有时很难将自认是“文明人”的人与“偏见”“自傲”“自恋”等划清界线。
遭受游牧民攻击、支配时所留下的文史,很容易受到被害者主观意识左右;而在承平时期或自己发动攻击时期的史料,又会透露过度的优越感或轻视。总之,从历史记载可以发现,混合了骄傲、批判、抗拒或蓄意漠视等预设情绪以致下笔偏颇。
也许记录或报道原本就难以做到中立,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未曾改变。
书写是可虚构的,或许也不该尽信书。因此,调查或研究历史,会受限于既有的文献,甚至更糟地刻意略过某些事件而不记录,以其主观武断评论或自我膨胀。
留下记录的史料与真实存在的史实之间,两者的距离相当大,书写者才是赢家。能留在史册的是幸运,没留下的便很容易就被后世妄下不合理的论断。然而,是否要留下记录事实上是根植于其生活中的某种价值观。
那是只要生存就会有的“形态”,也可说是“文明”的“形态”。至于留或不留下记录,这件事本身就不是决定个人或人类集团之优劣的因素。
由于研究游牧民有以上困境,在探讨它所建构的欧亚史时,需要确实交叉比对原典及史籍之后还原史实,要达到此标准即具相当难度,因此必须从各类范畴和既存的众多语言文献中挖掘,遗迹、古文物这类线索也不可放过。
这样的研究不论在日本国内外,都刻不容缓地持续进行,只是距离目标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庆幸的是,原本进入苏联境内研究会遭遇的困难随着苏联解体而相继消失,中央欧亚的历史研究,或许正迎向崭新的光明远景。
至少,遗迹、文物或碑刻、出土文献等的“原物”史料,让研究视野有翻转的机会,既有的史料在政治枷锁解除后,或许可重新检阅根源、平反及更新定义。历史研究与政治并非毫无瓜葛,反而有根基的关联或影响,一个自由的历史研究,能否有自由的发想或空间?即是取决于这个国家或社会是否自由。
本书所要做的是,立足于以主要文献为中心的知见,处理这段虽然或多或少有些新发现,但在根本上可能无法改变什么的中央欧亚的历史洪流。若要谈到这对世界史有什么重要性,我想关键就在它本身与其他“文明圈”历史,在层次上有所不同。
这个世界,至今100年到150年间,都在奉近代西欧型文明为至上的价值观中发展过来。然西欧文明仅是一种“文明形态”,观察人类漫长的历史可以发现,有各式各样“文明形态”存在,价值体系也同样有多样性。
现在,以近代西欧型文明为极致而形成的“神话”,于现实上已面临崩解的状态,我们正站在文明史的转换点,支撑近代西欧文明架构的“民族”“民族国家”及“国民国家”的思想,及其关连密切的“国界”概念,也该从基础层重新检视。
在这样的架构下,本书以从古早之前就已存在的游牧民及以其为核心的国家为中心,试着概括地讨论其兴衰及转变。究竟是什么超越了“民族”与“国界”的牢固框架?是什么串联起人类及地域而构成了“世界史”?本书希望可以从过去的历史中发掘,冀求可以补充些许被遗漏的历史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