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纪行(三)

女儿也到上海了。她很久没有看到奶奶了,奶奶身体不好,她自己又是医生,更想看看奶奶的实际情况。申请签证也是一番折腾。第一次申请签证文件的时候,没有带全,再约号终于等到的时候,10年签证恢复了,省事省钱,直接买机票回来了。她有加航积分,直接回来了。但回程不舍得再用积分,绕道阿姆斯特丹再飞温哥华。这绕的!

作为医生,来之前有很多想法和建议。来之后,了解了更多情况,想法也有所改变。奶奶毕竟老了,与其折腾,不如顺着她的愿望。

女儿从小学中文,听说问题不大,读的问题较大,有时需要翻译软件才能读懂。写反而问题不大,用拼音输入,然后反过去翻译一下确认,就能蒙混过关了。她和亲戚的微信交流也这么磕磕绊绊过来了。

平常工作、家庭很忙,但以练习中文为名,现在泡上了中文网剧,看得不亦乐乎。我们乐见其成。那么大个人了,也成家立业了,不用追在屁股后面“不要浪费时间”了。女婿也一样,一米九十几的大个子,还是对PS5乐此不疲,就跟大孩子一样。行啊,工作辛苦,有点喜欢的东西解压是好事。

再说,中文听说顺溜一点是好事啊。不过她现在还是习惯性地从油管上找有英文字幕的看,没有英文字幕了再硬着头皮直接看。最喜欢的是平行历史古装浪漫题材,近来迷上了《卿卿日常》和《星汉灿烂》,前面迷过《梦华录》,还给朋友推荐过。洋人好像不上头,亚裔都上头了。尽管都是一起长大的,文化差异还是血浓于水。

女儿曾经喜欢血拼,现在没兴趣了。需要的东西都有了,非必需品则是不必要的奢侈。挺好。不过购物还是需要的,总是有东西确实是需要的。但现在上海一方面要买什么都有卖的,另一方面原来熟知的店家很多都关停并转了,新店家又不熟悉,所以免不了瞎摸。这就摸到了徐家汇,大商场扎堆的地方。结果东西还是没有买到,不过这是我曾经非常熟悉的一路,一路上指给她看各种地标。

中山路以南两侧当年是农田,除了龙华火葬场、第八人民医院和对门的解放军医院。没什么可多说的。一到中山路,这就是当年的城乡分界线了。

万体馆曾经是上海最大的室内运动场,在这里看乒乓球赛的时候,记得是舒尔贝克对中国队的谁。那时舒尔贝克年近40,但宝刀不老。记得打到最后,只有舒尔贝克这一桌还在打。

老舒的对手是中国的一个削球名手,名字一下子记不起来了。打到后来,中国球员放高球,诱骗老舒犯错误。老舒用大力扣杀封杀。跺脚声在诺大的万体馆内震荡,小球蹦到十几米高,印象非常深刻。来回了近十个回合,场内气氛一波高过一波,每一下大力扣杀都是全场一片欢呼,为老舒鼓劲,那是中国和南斯拉夫关系最好的时代。最后好像老舒赢了,赢得好辛苦。

但万体馆对过的华亭宾馆就是另外的故事了。这是当年上海最豪华的酒店,没有之一。当年这也是“高房子”,鹤立鸡群的,不像现在这样,被顶在鼻子尖和压在肩膀上的高架压得瘪兮兮的。当年这也是只有外宾可以出入的地方,我到现在看见那个入口还有心理障碍。

当然,华亭宾馆最新的名气来自2022年的上海疫情。华亭宾馆自告奋勇担当隔离点,没想到空调系统成为传播病毒的通道,弄的一传十、十传百,成为上海疫情的“原点”。

漕溪路、中山路的路口当年是一个交通岛,岛上一个高脚交通指挥亭,一个交警很神气地高高在上,用交通灯指挥交通,不时还用小喇叭吼一嗓子,训诫一下不听指挥的人。不过这十几米高的高脚亭要从攀登梯爬上爬下,有点累人。

华亭宾馆以北的一溜高层住宅在当年也是上海名胜。这些是解放后上海最早的高层住宅,当年可能只有北京长安街木樨地的高层住宅可以媲美。上海原有一百到十二百。第一百货商店名气很大,在南京路、西藏路口,是老字号,解放前叫大新公司。十百也在南京路上,就是当年的永安公司,现在恢复原名。一到十中间的其他百货商店也基本上是解放前或者五六十年代就开张的老字号,但“高房子”下是新开的十一百,70年代才开张的。现在早没了。

再往北就是裕德路了。这里有上影厂,当年的天马电影制片厂,中国资格最老的电影制片厂。这是造梦的地方,当年在漕溪路上就能看到巨大的灰色摄影棚,如今好像尸骨无存了,淹没在浩瀚的楼海里了。上影还拍电影吗?孙道临、仲星火要是回到这里,怕是会很失落。

再往北,当然就是徐家汇天主教堂了。这个远东第一大天主教堂故事多多,还有附近的孤儿院,是我们小时候语文课里控诉帝国主义罪恶的对象。

天主教堂的双尖塔原来是黑乎乎的,后来翻修的时候,成灰色的了。如今随着岁月的流逝,似乎颜色变深了,成深灰了,又有点当年的意思了。

天主教堂前当年是长途汽车站,把教堂遮挡掉很多,也把教堂前的空间利用起来。上海从来就是寸土寸金的。改开后,教堂翻新了,据说还成了热门的去处。有一段时间谁都能进,听唱诗班和诵经成为一种时髦。后来据说闲人太多,信徒反而挤不进去了,就不让随便进了。

天主堂边上当然就是徐汇中学,老爸教书四十年的地方。突然想起,应该带女儿去看看爷爷教书四十年的地方,这里也凝聚了很多我的儿时记忆。

徐汇中学距今已经173年了,比上海交大的历史还要长,也可能是中国最早的西式中学之一,甚至没有“之一”。更可能是唯一在台海两岸都有同根同名的中学。没错,台湾也有一个徐汇中学,改开后两校恢复联系。

当年这是天主教学校,民国时代成为公立学校,现在是区重点。在文革时代,划片入学,这里的生源不好,曾经是“问题学校”,现在情况好多了,也算名校了,尽管比不上上中、南模、交大附中这样的。

一般学校现在都严格控制出入,慢说徐汇这样的老字号了。据说周末有公众开放活动,让参观,但这天是上课时间。果然,门卫不让进,但帮忙联系了退管会的黄老师(也可能是王老师,上海话里分不清,可惜没有澄清)。黄老师很理解我们,出来把我们接进去,带我们参观校园。

当年的校门在现在东方商厦的位置,经过长长的石块路进去,才到真正的校区。现在老校门位置搬到虹桥路上了。不记得当年这个位置有校门,虹桥路也是又小又乱的一条“问题街道”。也可能当年封了不用,记不得了。老校门西侧有新校门,这才是现在的主要出入口。

但老楼依在。这大概是文物保护级了,应该已经100多年了。比校史短,是“后来新造”的。说起来,这算巴洛克建筑,一个比利时人设计的。老爸说,当年的工头真是百年大计出发,规定工人每天只能铺一层砖,不得加快进度,确保极限质量。

老楼里现在是校史博物馆、藏书楼、阅览室、办公室什么的,已经不再作为教室使用了,初中部、高中部都在新楼里,老爸当年“盘踞”的白楼位置现在被初中部占了,初中部当然也比当年白楼要大得多。

沿墙有一条长廊。当年只有一段,现在延长了,成为校史墙。不知道有多少中学有这样的校史墙。有民国大总统徐世昌的题词,有法国元帅霞飞来访的记事,有晚清时代徐汇公学和民国时代徐汇中学的校歌歌词,等等。老实说,中国大部分985、211都不一定有这般显赫的校史墙。

记忆真是奇妙的东西。老楼的外观还记得,但里面已经不记得了。但走进老楼,回忆一下子回来了。高深的走廊,黝黑的落地木门木窗,嘎吱嘎吱的木头地板,走上去有点摇晃的楼梯,都记起来了。

那时我还小,觉得走廊特别高大,特别幽深。文革时代没人读书,楼里没人,鸦雀无声,走廊里也不开灯,黑漆漆的,只有自己走过老旧松软的木质地板时嘎吱嘎吱的木头声,挺害怕的。

记得老爸带我去过藏书楼,但只是看了一眼,严令哪里也不许碰。记得有高高的两层书架,架上堆满了黑乎乎的书。我很想爬上去玩,但是老爸不让。现在想起来,架上有很多珍贵的线装书,确实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如今下层书架大多是现代书籍,爸爸去世的时候,我们把爸爸的藏书捐献给徐汇中学,不知道是否有些留存在藏书楼。上层书架还是古旧的线装书。黄老师很善解人意,让我们爬上爬下看个够。我们也非常小心,不触碰任何珍贵的古书。不知道这些书的真实价值,但应该有很多是清末民初的,相信全部数字化后,对研究者会很有用的,毕竟这些古书不是哪里都有的。

可惜,区区中学是没有能力完成这样的壮举的,这些古书只好继续静静地躺在这里攒灰。同样待遇的还有很多旧报纸,估计还是解放前的,纸不是发黄,是已经发黑了,肯定脆了,翻动需要特别的工具和训练,否则一碰就碎了。估计现在连搬动都不敢。

徐汇藏书楼是古旧书院特有的魅力之所在,可惜还是深锁闺阁。

但教学楼里、操场上,到处是朝气蓬勃的中学生。天气阴冷,小剧场里好像有校内演出,一群女生穿着单薄的红衫长裙在室外等着上场,也不怕冷。年轻真好。

过两天去青浦扫墓,会把手机上的照片带给老爸看看,告诉他他最宠爱的孙女也去他曾经教书的地方看过了,他应该记得那些曾经布满足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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