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路风商榷:重启中高速增长,首先要厘清这些误区?

观察者网今天发表了一篇路风的文章《中国如何重启中高速增长?首先要厘清这些误区》。谈经济、谈产业很有必要,但也不必太高看某些人、某些观点的作用。

如果真认为那些长期在“主流”的经济学家很能忽悠人,那么一个自然的推论是上面被长期忽悠。真那么容易被忽悠,中国能发展到现在这样?

我认为工业一定要尽量稳住,但如果太纠结于少数人的意识形态,可能会忽视真正的基础性“空心”问题。

相应地,在治学方法上,应该更注重实际问题,不能浪费了实地考察。

先简单举几例。

路风文中说:

“如果说以环境和可持续发展为目的、‘去产能’为主要内容的收缩政策,怎么说也应该是短期政策;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环保、能耗不达标的企业,能够在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生生不息’。但为什么这一短期政策能延续这么多年,演变成对中国工业的破环性政策,值得深思。 ”

是不是能定性成“破坏性政策”,还有待商榷。路风这段结尾还是比较含蓄,说这个现象“值得深思”,但文章前前后后有不少批判主流经济学家的内容,还是有点要往“忽悠”的问题上带的意思。

其实他自己也说,2012-2013年是中国主流经济学家最活跃的时候,如果后来不那么活跃了,怎么解答短期政策的延续?甚至有些短期政策的出台是比较新近的。

按中国的惯例,一个短期政策如果出现负面情况,是马上可以调整的。实际上我们也观察到了,比如缺电缺气,一个冬天出问题很快就调整。

但能耗问题的大方向没变,能耗特别高的落后产能,还是“去”的对象。

其实有一个很现成的答案,所谓“一抓就死,一放就乱”,在这问题上也适用,绿色转型难度大,政策不得不延续,否则很容易就反弹,真的会“生生不息”。

这只是一个小例子,某些所谓值得“深思”的现象,背后可以有很直接的原因和解释。

再看山东邹平的例子。

路风说:

生产轴承特种钢并达到国家超低排放标准的西王特钢被要求退出。

我没有去考察过,但路风这考察的结论说得有点含糊。我认为达到超低排放标准,就不该退,哪怕是普通钢产能都不必退出,但路风这话说得好像特种钢也都退出了?

到底有多少产能、是什么产能要退出?为什么不能讲明白?

山东去年的官方资料是这样说的:

按照《山东省先进钢铁制造产业基地发展规划》的要求,西王特钢与中科院联合承担“高端轴承钢及润滑脂实施方案”国家工业和信息化部工业强基工程项目,同时承担中科院“高端轴承自主可控制造”先导项目。

项目一期建设年产100万吨高端轴承钢新材料生产线,高端轴承钢新材料研发的方向是替代进口,面向高端装备制造市场,将国家工信部强基工程项目和中科院先导项目在邹平落地,在西王特钢产业化。建成投产后,预计在四年后收回投资成本。

项目二期增建100万吨高端轴承钢新材料中小棒生产线,产品主要用于精密机械用轴承、新能源汽车轴承、轧机导卫轴承、机器人轴承等高端装备制造,替代国外品牌高端轴承市场份额由原来的25-35%提高到35-50%,高端轴承钢新材料生产线的总产能达到200万吨,将国家工信部强基工程项目和中科院先导项目在邹平落地。

这么看来,至少不是全部退出,而且要新建,难道山东官方说谎了?而且看上去还是在邹平建设,4000失业职工不知道是否能被新项目吸收。如果说中间有断档,对工人的生活和邹平的商业造成了影响,那确实应当提醒地方注意和改进,但退出问题讲得不清不楚是不应该的。

这也是我以前曾观察到的路风治学风格,紧扣自己的中心来筛选材料,结果就显得片面,或者关键问题不清不楚。

第三个例子,路风的选择性阐释,还包括图表的解读。

他提供了一张“中国三大产业就业人员的分布”图表,然后说:伴随着工业和服务业规模的急剧扩大,中国经历了规模最大、速度最快的农村劳动力转移。到2014年起,农业人口少于第三产业和第二产业。在史无前例的工业扩张过程中,劳动力从农业向工业转移时所创造的新增产值,对经济总生产率增长的作用超过了对工业生产率的作用。

这个结论对吗?当然不错。但他一心就要突出工业,所以后面好几段话,都在提工业扩张。

实际上,就在他自己提供的图表里,1994年以后,第三产业人口就已经超过第二产业人口了。按照他的逻辑,也应该大赞一番第三产业的扩张才是。

但他的意图就是要促进工业扩张,防止三产扩张太快,所以当然不会这么说。可如此一来,在仔细看文章和图表的人眼里,他的逻辑不够自洽,说服力就差了。

我还是期待搞调研的就搞好调研,不要在谈调研时,总被自己的“思维”牵着走。非要找点意识形态对立面,反而没有把调研的成果讲清楚。

唯物主义者,最讲究实际的内容。现实自己就能教育人。

就好像深圳提出要“充分认识传统产业和新兴产业都是现代化产业体系的组成部分”,不就是看实际产业的表现嘛。

再次重申,我支持维持工业,不要过快扩张三产、去工业化,但如果将主流经济学家的意识型态问题看得太重,会影响我们关注更基础、更深刻的问题

本质上是人不同了,太不同了

不得不承认,目前的工业生产,在大部分情况下,还是非常枯燥、辛劳的,流水线上的一个岗位而已。

别说什么在流水线岗位上也能微创新,大部分人真没这个能力。

在过去,大部分人没有办法,只能安于这样的工作。

在商品经济发达后,很多年轻人已经不大乐意上流水线了,但做生意毕竟还要个本钱,不是谁都可以的。

而在一个互联网时代和新业态不断产生的年代,年轻人有了更多的选择,你能当网红,凭什么我不能当网红,你能开直播,凭什么我不能开直播。

也有人追求更自由的工作时间,或更短的工作时间,而选择送快递、外卖、开网约车。

有了第一桶金,想的也是回老家开美甲店、按摩店、健身房,都想当小老板,谁想当流水线工人?

即使打工,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在这种店里等客人,不比守着流水线干足时间来得强?

至于开厂?开厂的启动资金、技术门槛都不是这些小店能比的。

还有些制造业新业态,比如3D打印小摆件的定制服务,不算第二产业吗?不也是第三产业吗?小成本、小市场,不是钢铁化工那么工业味,你说年轻人会怎么选?

难道能说是主流经济学家忽悠了这些老百姓吗?“钱多事少”,需要经济学家来教?

我这里还没提更大的金融问题。因为金融你还可以争辩说政策有倾斜,背后有经济学家的忽悠,那些小的第三产业有多少扶持?

继续往大里说,利润率的问题摆在那边,你让投资人怎么选?

路风说:

中国完全没有必要给产业活动设定“高或低”、“新或旧”的框子,因为产业升级的过程有连续性,不存在非此即彼的跳跃;“高质量”增长表现在更高的环保要求和更高的生产率上,与增长速度没有矛盾。

这说法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从实践来看,高、低还是明摆着的。

投资工业的人不是没有,盲目投资多了也未必全然是好事,就拿钢铁行业来说,低端内卷也不是没见过啊。

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就是有些产能门槛低、容易上马,上得人多了,反而还卷伤了。事后自然被定义为“低端”。

这里面或许有扣帽子的成分,但也是有扎实的实践基础的。

行业里如果经过这样一个周期的教育,投资人一定会优先选择高精尖或前沿风投,很多“落后”产能确实未必多落后,但即使没有退出政策,也很难吸收到更多的投资。直到时间抹平投资人的“记忆”,开启下一个盲目投资的周期。

再看路风的后半句:“高质量”增长表现在更高的环保要求和更高的生产率上,与增长速度没有矛盾。

从资本角度来说,“高质量”增长就是更高的生产率,所谓环保要求是官方政策、社会舆论,乃至国外标准等共同逼的,否则它才不会主动追求环保。不能前面说得很负面,把这种“逼”导致的收缩产能定为破坏性的政策,后面又说这推动“高质量”。

我们一定要历史地看问题,要认识到政策出台的时代背景,认真回顾前面走过的道路,把什么事情都赖到“误区”上,赖到一小撮人头上,不也是一种“篡改历史”吗?

往将来看,一样也是要用“历史”的眼光看。

一个根本性的大趋势,是从投资到工人来源,里面有太多的去工业化倾向,所谓“误区”并不起到主要作用。那么探讨解决办法,我们又怎么能说“首先要厘清这些误区”呢?

怎么历史地看?各国都有这样发展后去工业化的倾向,首先就要看我们是不是比其他国家去工业化更早、更快,如果确实如此,再分析更早、更快的原因。

我认为,确实有更早、更快的风险。但原因需要从很多角度去探讨,比如刚才提的互联网,中国就是更发达,新业态中国也更活跃,其他还有受教育程度、城镇化进程、社会流动等等,都可能对去工业化的倾向有影响,里面有很多课题可以做。

这些才是专家最需要努力的方向,围绕意识形态“误区”扯几句,那不过是最便宜的事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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