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外有没有选择?住在农场旧房子里的沈阿姨走了

    前天傍晚,在出门取快递包裹的路上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被告知一则噩耗:沈阿姨走了。沈阿姨是上个世纪60年代从杭州城里下到金华农场的女知青。母亲也在农场工作和生活了四十多年,与沈阿姨的交往多起来却是近几年的事。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沈阿姨的爱人、也是农场老知青的吴应龙叔叔3年前找到母亲,并请母亲来说服我,帮助他们呼吁一下,尽快、妥善解决农场危旧房改造的诸多历史遗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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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刷一新的农场场部大楼)

    我不顾母亲的责怪,一心曾想远离这场大麻烦。后来,吴叔叔找到了我的住处——在我还是婴孩时吴叔叔暂短地与我家为邻——加之母亲作内应的“威逼”,我没有他选了。

    没有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是容易解决的,一家1955年创办的大型国有老场遗留的问题更是难有妥善解决的办法。虽然尽了很大的努力,但是最终没能让沈阿姨等到住进新房的那一天,她等来的是新修的坟墓。

    母亲因犯晕车而不方便出门,所以她在电话中嘱咐我,次日上午9点,代表她去四大队的叶叔叔家集合,然后从那里出发一起前往农场公墓送沈阿姨最后一程。

    沈阿姨的猝然离世多少有些出乎意料。春节前,母亲叫我前往农场下属的原制药厂老住宅片区去探望沈阿姨,当时沈阿姨做完乳腺癌切除手术后出院。那是一片大多数住户已搬离的破旧住宅区,许多空房的屋顶上甚至长起了小树。

    我推开低矮潮湿的木门进去,只见沈阿姨在教吴叔叔要放多少量的水淘米做饭。我递上果篮和牛奶,聊表心意,然后坐下来与沈阿姨、吴叔叔叙叙旧事。说话间,沈阿姨两行老泪唰唰地落下,她哽咽着说:“我是等不了了,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中期。我想在死之前能住上几天新房子,要不然在农场的这一世都吃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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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中身着白色睡衣的是沈阿姨的身影,摄于2022年7月)

    3年前,吴叔叔还未找到我时,我的态度就是“敦促”他们搬进新房,都那么大的年纪了,应该看开了一切,还有什麽值得计较。新房是2018年底竣工、有十几栋小高层楼房的知青家园小区。存在的主要问题,一是户型面积小(建筑面积不足70平方米),二是没有产权的租赁型保障房。

    事实上,我的这一态度与当时的市政府主要领导简直是不谋而合,却同样是个严重的错误认识。根据2011年浙江省政府和2012年原农业部、住建部等五部委出台的有关国有农场危旧房改造政策,农场老职工、老知青的新住房不仅应落实产权,还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宜楼则楼,宜平则平,面积也不限于“不大于70平方米”。那么,是什麽原因导致一项旨在偿还农场老职工住房欠账的好政策在实际落实过程中“走样”了呢?

    原因很复杂,但也可以简单地概括成一句话,一直未曾公开的农场老职工危旧房改造项目疑似被掉包了。吴叔叔曾作为职工代表参加原金华市农业局领导的农场搬迁安置工作,他说,根据2012年上报并获批的农场危旧房改造项目的建设方案,应是户型100平方米左右的经济适用产权房,而不是面积不足70平方米的租赁房。(详情可查阅社区内有关石门农场及知青家园的旧文)

    经过调查及多方呼吁,2020年8月底,地方政府新一届领导班子果断纠正了知青家园的主要错误——租赁房变回了产权房,但是户型面积无法再做变更,小于70平方米的依然是小于70平方米。不管当初是自愿还是所谓的“迫不得已”,大多数老职工、老知青在2019年上半年响应“先搬有奖,先搬先选”的原则,先后分两批入住了知青家园,总和有700余户。

    至今仍有9户老职工家庭留守在风雨飘摇的老房子里。他们要求得到妥善安置的条件说高不高,仅仅是要求依据有关农场危旧房改造的政策落实。但对于地方政府和农场来说,这个看似不高的要求落实起来有难度,或者说是“不可接受”。据说,那样做的后果将会是“按下葫芦起来瓢”,已经安置的职工会反对而破坏安置工作的稳定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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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家园外景一瞥)

    “一些干部假借‘按下葫芦起来瓢’的说法,是在挑起群众内部的矛盾,以便推卸自身无能解决问题的责任!”吴叔叔这一看法可谓一针见血。

    然而,形势比人强。老人们都已年届古稀、耄耋,越往后拖延,对他们越不利。这一点形势谁都看得到。沈阿姨红肿着眼睛,哀声叹道:“我现在有一百个不甘心又能怎么办,就当过去几年坚持吃的苦都白费好了。”吴叔叔低声安慰沈阿姨说:“好的,等过了春节,我去场部一趟,能搬的话,我们搬新房去住。”我当时由衷地为他们的选择感到欣慰,赶紧说道:“沈阿姨,您放心养好身体。过完春节,我会陪吴叔叔一起去场部的。”

    谁都不曾料到,噩耗来得如此迅捷。吴叔叔和我还未去场部询问相关情况,沈阿姨就溘然撒手而去,永远永远错过了她盼望了一生的新住房。

    新住房在何处?直到沈阿姨离世,农场“场长”的位置依然空缺着。上一任“场长”在临近春节时“突然”被调走,过去短短三年间,农场的“场长”像走马灯似的一连换了三任。新“场长”什麽时候能到位,农场老问题何时能得到妥善解决,留下的依然是一张没有答完题的考卷。

    昨天一早,我提前半个小时赶到原农场四大队的叶叔叔家。因为沈阿姨家属从火葬场过来的车晚点了,我和叶叔叔夫妇就搬了椅子坐着晒太阳、喝茶、聊天。

    叶叔叔也是留守老房子的农场退休老职工。他现住的那一排老平房早在六年前就已被认定为“危房”,除了他们老夫妇住的边上两间外,其他六间早已空无一人,屋顶的瓦片也残破不堪。“我住的那两间,我自己每年都要修一修,要不然雨季和台风一来,里面会漏得很厉害。”叶叔叔说。

    去年8月,叶叔叔的家门口忽然来了一帮拆迁工作,开着推土机扬言要把叶叔叔的房子拆掉。“我知道是谁派来的外地拆迁工。但是,还没安置好我们就要先来拆房,那叫我们住到露天去吗?”叶叔叔说起旧事还是有一肚子的气。这事我是知情的,那天叶叔叔与拆迁工们在家门口紧张对峙时,我接到了他打来的“求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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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叔叔家的房子外景,摄于2022年8月)

    叶叔叔保住了他的“危房”。“农场腾出来的老宅基地至少有三百亩,多划出一两亩给我们盖几间新房为什麽那么难?”叶叔叔总是不住地问起这个问题。

    我不知该如何替他解疑,几户未搬迁的老人占了大半个农场的宅基地,影响了农场新开发的大局。然而,老人们并非有意要拖农场新事业的后腿,他们多次主动提出其他安置方案。比如,参照农垦危改政策,允许老职工合作自建新房;或者是,在未列入拆除计划的老房子里挑一些还能住的,维修加固后安置他们集中居住。老房产权划给他们,不能让他们做一辈子无产者。

    所有能想到的“其他方案”在过去三年里均被有关部门一概拒绝了,老职工们其实没得选择。

    如今,我只能给叶叔叔出一个下下策:“你们自己就花点钱,把房子再好好整修一番,加固外墙,粉刷一新,内部做个新吊顶,地面新铺一下地板。那不就是别墅了吗?”

    叶叔叔内人王阿姨听了,立刻爽朗地笑了起来,她说:“强啊,我跟你想的是一样的。我很多外地朋友都十分羡慕我的,还说我稍微修一下老房子,住的跟别墅没有差别!”说完,我们三人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吧,沈玉茹阿姨她人说没就没了,我们老了,是犟不过年轻人的。我们现在没有得到好的安置,但还是要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安宁。心安才是福!”王阿姨万分感慨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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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原茶厂片一留守老职工上屋顶修房,摄于2022年10月)

    9点半左右,载着沈阿姨骨灰的亲属车辆来了,我们一行7人另坐一辆面包车跟随而进。到达农场公墓区后,不想遭遇了一个意外的小插曲。事先因沈阿姨的突然离世,其家人临时告知农场服务中心并现场选定了一处墓穴。下葬当天,沈阿姨亲属再次来到现场时却惊讶地发现,墓碑竟被错立在了邻近的别的空穴上了,而之前选定且已做过下葬前仪式的地方空空如也。

   在“死者为大”的传统观念里,这样的错简直是不能容忍的。但是,吴叔叔并没有因为流泪悲伤而失去理智,他请人通知农场服务中心工作人员拿墓区图纸来到现场,先是确认了出错的事实,然后确认了墓碑所立的新位置尚未被他人选订,就再也没有生出别的争执。

    “有道理的,我们要争取;没有道理的,我们绝不强求。”这是我陪同吴叔叔与安置工作组几次交涉中反复听到吴叔叔说的一句话。如今,我更加钦佩吴叔叔的大度,也为沈阿姨的亡灵及时得到安息感到欣慰。

    我们一一上前祭拜。一阵大风刮过,扬起一片烟火已烬的纸灰,直奔云天。吴叔叔缓缓抬起头,目送那片灰飞快地远去,我听见他喃喃念叨:“玉茹啊,你去了吗?玉茹啊,安心去吧!”

    对凡人来说,在生与死的问题上,我们均无力作出选择。在生与死的世间,我们也极少有机会能够选择和把握人生。那么,在生死之外,有没有选择呢?要是能有的话,我愿沈阿姨在往生路上能够选到一处称心的新住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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