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传奇:一树红花,一团火焰

    读《晋书》,可圈可点的人物故事不胜枚举。若论趣味,我看《石崇传》独树一帜,其中有几个吸人眼球的“斗富”情节,一边是皇亲国舅王恺,另一边则是超级土豪石崇,双方实力富可敌国,而将他们首轮比拼分出高下的是几株“珊瑚树”。

    晋武帝司马炎(公元236—290年)曾赐给他的舅舅、文明皇后王元姬的兄弟——王恺一株二尺多高的珊瑚树,枝条繁茂,世间少有。王恺拿给石崇看,石崇就拿铁如意一敲,当场粉碎了对手的得意之作。王恺心里惋惜,正要发脾气。石崇说:“不值得遗憾,现在就赔你。”马上叫手下人把家中珊瑚树都拿来,高三四尺的有六七株,枝条举世罕见,光彩照人。王恺恍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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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百年来,这段斗富史被定格在了那砸珊瑚的惊心一刻。然而,珊瑚传奇仍以其独特方式延续着,恰似那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迎春来。

(一)

    讲故事的人少有发问,那“珊瑚树”从何而来?司马炎和王恺都曾自信“二尺多高”的珊瑚树堪称无敌了,岂料遭遇被砸的羞辱。石崇家藏六七株“高三四尺”的超级珊瑚树,竟不曾被对手知晓。

    关于珊瑚树的来处,未见《晋书》有载。西汉许慎所著的《说文解字》中说:“珊瑚,赤色,出于海。”因此,一想到这个来自异国大洋的宝物出现在了公元3世纪的深在内陆的中原王朝,就不难推想此物跋山涉水远道而来的境况。

    有人认为,是罗马人在2000年前首先利用了珊瑚;也有人认为,印度-伊朗地区在公元前5世纪就已发现珊瑚;还有人说,埃及十八王朝(公元前1567—前1304年)的墓穴中就有浅红色珊瑚假牙。以上这些滨海地区接近珊瑚的产地,是最有可能的来处。

    266年,司马炎篡曹魏(而曹魏脱胎于东汉),建国号为晋,定都洛阳。在位初期,革新政治,振兴经济。厉行节俭,推行法治, 颁行户调式,促进人口增长,使得经济社会呈现繁荣景象,史称“太康之治”。

    中原王朝荣衰兴亡自古皆与“丝绸之路”休戚相关。丝绸之路,条条道路通华夏,不论途径南海的海路,还是地中海沿岸假道中亚和西域的陆路,出现在洛阳的珊瑚树曾经定是“丝路”上的风华绝色。

    “珊瑚树”作为远方神物在晋人辑录的书籍中不鲜见。据东晋名士葛洪(公元283—363年)抄录整理的汉代著作《西京杂记》提到,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在秦代的一个旧苑址上扩建成的一个名为“上林苑”的多功能游乐大观园,内有十大主题分苑,占地纵横300多平方公里,其中一处分苑叫作“积草池”,也称积翠池。这“积草池中有珊瑚树,高一丈二尺,一本三柯,上有四百六十二条,是南越王赵佗所献,号为烽火树。至夜,光景常欲燃。”

    汉武帝的“珊瑚树”为南越王所献,可能是经海路而来,当时通往西域的陆上丝路处于阻断状态。记载称这株珊瑚树“高一丈二尺”,其形质体量似乎被夸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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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汉班固(公元32—92年)所著的《汉武帝事》中说,“武帝起神堂前庭,植玉树,茸珊瑚为枝。”班固的记载可能更接近实际,“积草池”中的珊瑚树极可能是一株以玉石为干,再嫁接珊瑚为枝的中西合璧的“神树”。

    另外,《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也没有遗漏汉武帝的宝物,西汉大文豪司马相如曾作赋一篇曰《上林赋》,其中有“玫瑰碧琳,珊瑚丛生”两句,描写的正是“珊瑚树”丛丛矗立的光景。

    石崇的超级珊瑚树必定是从繁盛的对外贸易中所获,途径可能比较隐秘,石崇获得此物后一直深藏不露。由此可见,这珊瑚在古代远非普通珍宝,也非单纯的炫富神器,那么它究竟内涵着何等神秘。

(二)

    据古代神话传说,大禹治水功成后,河伯进献给大禹三件法宝,其中就有两株红珊瑚树。大禹收下,然后将它们供奉在了舜帝的朝堂两侧,感恩舜帝禅让帝位的美德。神话传说透露了几则重要的信息:一则,早在大禹时代,定居东方的古人有利用红珊瑚;二则,珊瑚是河伯或说是水神家族的法宝;三则,大禹将珊瑚供在朝堂以示最高认可,显现海纳百川的胸怀。

    古代尤其是文明初曙时代,没有珍宝,就没有权杖。绝世珍宝即绝对权力的象征。人们假借自己创造的器物,来用帮助自身战胜一切。珊瑚就是这样一件重要的古代神器。

    珊瑚的“神性”源于珊瑚群体的特性。古人很早观察到,珊瑚群体像树上长芽一样在边缘上长出芽体,每个芽体变成新的珊瑚虫,这样就使得珊瑚不断扩大,群体之间不断聚合,不断增高加宽,逐渐形成巨大的珊瑚礁。珊瑚生生不息之力震撼着人心,完全契合古人“子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几世同堂”的美好夙愿。

    透过珊瑚的远古影像,我们可以发现它曾架起一座联通东西方的文化桥梁。在今天的巴黎北部埃库昂城堡的文艺复兴博物馆里,有一件极少对外展示的镀金银质像《达芙妮》能为我们很好地揭示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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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件16世纪德国史上声望最高的金匠、艺术家和版画家温泽尔·贾姆尼泽尔的传世之作,作品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希腊女神达芙妮头顶和手举的色泽红艳的树枝状物,此物便是红珊瑚。这些树枝状的红珊瑚与女神“五体”躯干的头部和双手融为了整体,成为头和手的延伸。

    温泽尔塑造的达芙妮是一位希腊神话的水神形象,与古罗马大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中变身月桂树的达芙妮以及由被砍下的美杜莎头血滴成珊瑚的故事,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由温泽尔的达芙妮塑像,进而联想到河伯进献给大禹的三件法宝,除了两株红珊瑚,第三件法宝或许是河伯之女——东方的某位女性水神。也就是说,河伯向大禹进献的是水神家族至高法宝——手持两株红珊瑚的女神。像涂山氏之女一样,河伯之女留在大禹身边,而手持宝物被送去供奉在舜帝的朝堂。神话也向后人透露了这样的史实,大禹治水的成功同时完成了对水系部落的臣服与统合。

    也许这一达芙妮的形象还曾启发了曹雪芹(约1715—1763年)的创作灵感,不仅让宝玉说出“女孩儿都是水做的”的胡话,在《红楼梦》第五十二回,还假借见多识广的薛宝琴之口,讲述了一段西洋趣闻:“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

    关于“真真国”的具体位置,后世的红学家们历来认识不一,有的认为是真腊国(柬埔寨),有的认为指印度洋沿岸某酋长国,也有的认为指荷兰。无需争辩的是,推导出这些论断的一项重要依据便是那“真真国”女孩子“满头带的珊瑚”。

(三)

    珊瑚的本身内涵有神形兼备的文化特质,长期以来,东方和西方的文化建树者们各取所需。

    在古罗马时期,红珊瑚枝被用作婴儿的护身符。文艺复兴时期以及之后,许多贵族的孩子从生下来到三岁,衣服上总是到处缝有护身符,珊瑚自然是不可多得的灵符。

    16世纪,美第奇家族御用画家阿尼奥洛-布隆奇诺创作的《儿童乔万尼-德-美第奇和红额金翅雀》油画中,那位满身红妆的小小贵公子乔万尼腰间挂的就是一枚质地绝伦的红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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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古罗马人还认识到珊瑚具有的医药功效,珊瑚碾成粉末可用来预防癫痫发作、噩梦以及治疗牙痛。

    在东方,成书于公元7世纪中叶的《唐本草》,这本唐代朝廷主持编修的药典是世界上最早的官方药典,其中对“红珊瑚的功效”有这样的描述,“镇惊安神,明目。用于惊风,癫痫,角膜云翳。”

    公元8世纪,红珊瑚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传到了日本,这些来自地中海的红珊瑚深受日本皇族的青睐,将它们称作“胡渡り(こわたり)”,意为“波斯舶来品”。

    在西方,中世纪人们认为珊瑚枝生来就是交叉的十字架形状,有避邪的功效;另一方面,珊瑚枝很像人类的血管脉系,因此人们更加确信珊瑚可以治疗溃疡、伤口、疤痕、溢血以及月经不调。人们还普遍使用珊瑚来求财,保佑自己的财务有一个好的开端和有利的收获。因此,红珊瑚被冠以“红色黄金”的美誉。

    直到现代科学揭示,珊瑚的红色只是它在生长过程中吸收海水中1%左右的氧化铁而形成的。这也丝毫不妨碍人们把珊瑚与珍珠和琥珀并列为三大有机宝石。

    20世纪60年代,中国文艺工作者创作了歌剧《红珊瑚》,该剧主题曲《珊瑚颂》在1996年CCTV的春晚由一位著名女歌唱家再度深情演绎。歌词反复咏唱道:“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波浪里把花开“,”云来遮雾来盖,云里雾里放光彩,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

    歌词借赞美红珊瑚来赞美坚强不屈的渔家女珊妹。而现实中的红珊瑚虽有“高贵”身价,广泛用途,但她却是脆弱的。正是因为人类对地球上最古老的海洋生物之一珊瑚的功效认识日益深入,需求渠道日益增多,而珊瑚资源却日益枯竭,不堪重负。

    如今,全世界红珊瑚产地仅有四处,分别是地中海海域、太平洋中途岛海域、日本和中国台湾海域及东南亚海域。为了加强对红珊瑚的保护,中国在1988年将红珊瑚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有4类品种都被列入了《濒危野生动植物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的附录Ⅲ中。

    保护珊瑚资源,尤其是最为珍贵的红珊瑚,我们不能仅停留在“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的口号上,而应切实落实到行动中,“真爱她,就请为她遮风挡雨,不被浪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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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说罢珊瑚的传奇,回到《石崇传》,真正令我着迷的,并非那些俗不可耐的“斗富”情节,而是石崇身上所富有的“爱财宝更爱美人”的洒脱与豪情。

    石崇有个歌伎叫绿珠,美貌艳丽,善于吹笛。当时的权臣、“猖狂小人”孙秀公然派人上门索要。石崇对前来的使者予以断然拒绝,告之曰:“绿珠是我的心爱之物,你们就别想了。”使者劝道:“您博古通今,知远识近,还请三思。”石崇说:“不必多说。”使者出门又返回,石崇毫不退让。孙秀大怒,发兵去逮捕石崇等人。

    当时,石崇正在楼上宴饮,兵士叩门。石崇对绿珠说:“我现在是为了你而获罪。”绿珠哭着说:“我自应当效死在官人面前。”于是自己跳楼身亡。石崇说:“我不过流放到交州、广州罢了。”等到囚车装他到了刑场,石崇才叹息说:“这些奴才是贪我的家财。”

    捕他的人说:“你既然知道财多惹祸,何不早早散发了呢?”石崇答不出来。结果,石家十五口遇害,石崇时年五十二岁。

    后世不知有多少人为石崇人财两空的可悲下场而唏嘘不已。然而,在我眼中石崇不是那个可悲之人,面对最后的提问,一个强盗式的问题,石崇不是真答不出来,而是自觉不需回答。这教他无愧于魏晋风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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