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试图为岳飞之死续一个好结局的故事

初次听到岳飞故事时，我还小；听到风波亭结局时，只感到痛切的不公平感。

那时还不知道“冤枉”，只觉得：

“不该是这样的！”

当时台省的凌峰有个电视节目，介绍大陆风土民情，叫做《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一直觉得这名字好听，后来才知，是岳飞的词。

忽然意味便不同了。

我那会儿听评书，看评书汇编的文字版，得着了刘兰芳老师的《岳飞传》。到风波亭岳飞与岳云归天，没完；镜头一转：换主角了！

岳雷！岳霖！岳震！岳飞那几个儿子，出息了！

也有施全刺秦桧了，也有济公骂秦桧了，秦桧死了，好！

宋破金了，气死金兀术了，笑死牛皋了，好！

孝宗上位了，岳飞平反了！

我稍微满足了一点点——当然，后来才知道，这段剧情来自《说岳全传》。

到岳飞死的悲剧，是史实；岳雷们翻案平反大破金军，是虚构。

立时便觉出一点空落落——敢情，惨的都是史实，好的都是编的。

但想想，民间故事，百姓心声。

大概，每个人都为岳飞死而不平，所以续个好结局吧？

譬如，英国观众很长时间，不接受《李尔王》里寇狄莉亚之死；18世纪之后，许多演出团队会擅自改动莎士比亚的剧本，会安排寇狄莉亚和埃德加结婚，终成眷属——类似于这个“岳雷为岳飞昭雪”。

上世纪有部电视剧，叫做《水浒后传》。吴京扮的西门庆儿子西门金哥，是鲁智深的弟子，杨明娜扮的杨志女儿是女主角；男反派是宋江的儿子；他们几位，有的试图救岳飞，有的试图得名位。

那个剧里，西门金哥接了岳飞的枪，“尽忠报国”。

大概，《水浒》宇宙和岳飞，天然容易融。

这方面我们最熟的，大概是《射雕英雄传》。

故事一开始，便是郭啸天杨铁心，骂秦桧杀岳飞。当时借曲灵风之口，说道：

“想要杀岳爷爷议和的，罪魁祸首却不是秦桧……岳爷爷一心一意要灭了金国，迎接徽钦二帝回来。这两个皇帝一回来，高宗皇帝他又做甚么呀？”

张十五道：“对，对！这一位兄弟说得很是。真正害死岳爷爷的罪魁祸首，只怕不是秦桧，而是高宗。这个高宗，原本无耻得很，这种事情自然做得出来。”

郭靖，杨康，靖康。

郭靖是梁山好汉后人，杨康是杨再兴后人。

1983版《射雕》里，众所周知，有跑龙套的周星驰。他登场时，杨铁心和郭啸天正在唱《满江红》。

——多年之后，周星驰和扮杨铁心的谢贤，要去《少林足球》里对掐……嗯跑题了。

小说里，郭靖黄蓉到归云庄，看见陆乘风写了岳飞《小重山》词：这是一处岳飞。

后来郭靖黄蓉临安去给洪七公弄鸳鸯五珍脍，到了翠微亭。黄蓉告诉郭靖，这是韩世忠建的，题的却是岳飞的诗。这是又一处岳飞。

甚至小说里金国人完颜洪烈提到岳飞时，口吻也很妙：

“原来岳飞给关在狱中之时，知道已无活命之望，他这人精忠报国，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学的行军布阵、练兵攻伐的秘要，详详细细的写了一部书，只盼得到传人，用以抗御金兵。”

“倒是不假，竟，只盼”这几个字，是敌国之人对岳飞苦心的感叹。

最后郭靖——集齐了梁山好汉血统、岳飞《武穆遗书》，终于为成吉思汗击溃金国，也算间接直捣黄龙了。

这一条线，也明白得很了。

甚至还借成吉思汗之口说岳飞：

“恨不早生百年，与这位英雄交一交手。今日世间，能有谁是我敌手？”

题外话：成吉思汗崩逝那年，恰是靖康之变一百年。

后来郭靖黄蓉殉了襄阳，《武穆遗书》藏进了屠龙刀。到《倚天屠龙记》末尾，张无忌将《武穆遗书》转交给徐达。

“徐大哥，这部兵书转赠于你，望你克承岳武穆遗志，还我河山，直捣黄龙。”

岳飞→徐达。这条线接上了。

故事是虚构的，但看到这般传承，总还让人心中略感慰藉。

另一种写法。

日本的田中芳树，除了星辰大海，也很爱写中国。他写过从贾似道之死到崖山的《海啸》，写过钟离之战的《奔流》，写过《兰陵王》，写过花木兰视角贯彻隋炀东征到江都宫变的《凤翔万里》。

也写过一本书，《红尘》。

开头就是绍兴二十五年十月，秦桧老贼死掉。

结尾是完颜亮南征失败死掉。

主线视角，是韩世忠之子韩彦直，以及韩世忠那传奇的妻子梁红玉的奔波。

但字里行间，时时刻刻在描述岳飞。

最有意思的一个虚构情节：绍兴三十一年，建康府厅宴会，预备对金决战。

曾经的抗金名将们——李显忠、刘三相公、杨存中、吴璘——都已五六十岁了。

虞允文与韩彦直还在壮年，看着到前线的太子赵昚——后来的孝宗。

宴会之上，年过六十的梁红玉，剑舞歌唱：

怒发冲冠凭阑处 

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赵昚：这词是杨国夫人所作吗？

梁红玉：是岳飞所作。

举座皆惊。因为当时岳飞还是罪人。

但梁红玉判断：秦桧死，金军南征，张浚归为相国；她知道要为岳飞昭雪，这是最好的时机。

赵昚当场允诺：希望诸君一雪靖康耻，之后便能以大功朝天阙了！

之后的史实众所周知：

完颜亮死掉，金国南征失败。

绍兴三十二年六月赵构退位，赵昚即位。

一个月后，岳飞被平反。

又五十多年后，栖霞岭的岳王庙起。

会设定让梁红玉在未来孝宗的面前唱《满江红》，为岳飞鸣冤，终于促成了岳飞昭雪，是因为田中芳树自己明白，他在《中国武将列传》里说：

“无论在大陆还是港台，若要问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英雄是谁，大家都会回答说是岳飞。”

连日本作家都知道。

当然细想来，无论是田中芳树的海陵完蛋岳飞昭雪，还是郭靖与张无忌将《武穆遗书》一直传了下去，甚至《说岳全传》里安排岳雷霖震们出息了，秦桧与金兀术都死掉了，都是一种补偿与慰藉：

面对巨大的悲剧，人很容易不接受事实，会觉得过于残酷，过于不公平。

所以需要一点美好的慰藉，让人相信岳飞的死，不是凭空而来无着落的。

得有人把《武穆遗书》传下去，得有人替岳飞直捣黄龙镇守襄阳；甚至后世让铁像们跪在岳王墓前；也是一种补偿：

我们都知道那铁像无非冠了秦桧的名字，而非秦桧本人，但总得有这么一出，譬如梁红玉把《满江红》对着赵昚唱出来，让大家表一表对岳飞之死的态度：

“不应该是这样的！”

只是，如之前所述：

最该跪在岳飞墓前的，不是秦桧和他老婆，不是张俊万俟卨。还缺一个，我们都知道是谁。

在那个人跪向岳飞墓之前，所有虚构情节的补偿慰藉，终究都差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