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信仰变得更加落地、更现实,《满江红》是张艺谋的又一次尝试

谈一谈初步记忆下的个人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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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江红》中,张艺谋让岳飞成为了内里的主角。先是对岳飞的去符号化处理,落回到真实存在的相对“矮化”个体之人,而后又将这种形象扩大到了群体范围,重新赋予了更加扎实的“爱国”符号意义。

可以看到,张艺谋设计了丰富的手法,一切都是为了让人物在落地的微观层面上站住,呈现出内心诉求与性格走向的真实感,从而最终统一导向共通的民族情怀,形成结尾。

共时电影的设计,让观众只能跟随易烊千玺的视角去调查,接近并观察每一个人物,也不能依赖任何“超人视角”的全知客观叙事,从而早早获得对人物的真相把握。如此一来,易烊千玺成为了观众的立场,是唯一确定的存在,而他身上最为坚定且明确的“爱国情怀”,也定下了本片关于“爱国与否“判断的最终落脚点。而在他之外,所有人物都更加“渺小“,也就显得更加“真实”。沈腾与魏翔等人出演的“小人物”角色,在面对事件波及自身的反应中,做出了种种不同于易烊千玺之“高大“的行为,在易烊千玺的眼中便呈现出了种种预测与判断,同时构成了观众对他们的分析判断,并在一次次的反转中推翻、重建,直到最后关于“内心爱国情”的真相。

而这一切,又反过来作用到作为观察者的易烊千玺身上,引导他的改变,并打入了同立场的观众的内心之中。延续到最后,扩展到多人的持续反转,每一次都会在易烊千玺心中重建其对于其他小人物“爱国程度”的认知,一直到最后触及“最高级坏人”的反转,升级到究极的高潮。与此同时,作为自己转变的表现,易烊千玺也逐步加入到了反转之中,这说明了他与其他反转“小人物”的趋同变化。

在电影的开头,张艺谋就给出了作品核心的表达要素,瞬间搭建起了通向主题的表意系统。士兵们穿过一连串的胡同和庭院,抵达了金国使者的尸体。它给出了事件的结果,而去往它的过程,则是徘徊的过道“迷雾”。而同为“迷雾”的,还有沈腾饰演的张大,其在此时表现出的“利己小人物”之表。抓阄时的他,只顾及自己的生命,对是否由自己的狡诈而导致他人的死亡毫无概念。他目睹死刑的第一视角,成为了他此前为了保命而滑稽行事的延续,强化了他内心动机的“小”:只因怕死求生而行动。

而在另一方面,易烊千玺面对一切毫不动摇的刚硬,与他穿过胡同“迷雾”的移动一样,是本片人物共同穿越“表面”而走向的,关于众小人物“爱国与否的“谜底结果”。在与沈腾的第一次接触中,电影就展现了易烊千玺与他的不同,冷漠秉公,又带有对沈腾的威逼利诱。这一点也延续到了随后的各个段落中,易烊千玺被沈腾指引着,以“秉公”的状态面对各个人物,对疑似的敌人毫不留情到直接杀死的地步,对官场气息十足的长官也亳不谄媚。

前半段中,由于易烊千玺内心世界的表达空白,观众便只能站在他的“眼睛”视角上,看到其对沈腾等人的表层观察。沈腾的利己,歌姬的怕死,张译和岳云鹏的滥用职权,各个配角在严刑拷打之下招供不迭的软骨头,以及熟谙官场文化与裙带规则的“世故”,都似乎构成了与易烊千玺截然相反的“卑劣小人”形象,与其秉公无私的为国之心毫不相干。在一众为己的小人中,只有易烊千玺的行为动机是由“为国办案”的“公心“而驱动,为了办案不惜一切私利。

而在另一方面,易烊千玺的内心空白,也让他自身的“爱国”形象更多地停留在刻板的概念化状态,不具备个体内心的支撑感。这也正是岳飞在教科书中的“符号”形象,需要在对小人物们的内心观察与影响接受中改变。

随着电影的发展,沈腾等人的形象反转,对应着易烊千玺视角之下“小人物”的转变,这也是易烊千玺本人的观点转变:其他人看似毫不关心国家,一切只是在他调查时的威逼之下走到案件的真相,但“为国”其实是每个人行为的固有驱动力,他们与易烊千玺是一样的。他们相继的死亡,看似是小人行为的被惩处,实则为了国家大义的主动牺牲。

进一步地,张艺谋还展现了易烊千玺这种“忠义”的局限性,强调了具有更真实人性的“小人物”的“为国”的可行性。第一个表现段落,是金国礼仪官被杀的部分。始终唯唯诺诺的利己主义者沈腾,突然爆起除害,而更加“外表刚硬”的易烊千玺,反而对金国人的耀武扬威而束手无策,甚至被设计入局而成为了制度的牺牲者,为“政府“尽忠却反受“政府”所用。与此同时,随着对于“完全秉公“的报国局限性的愈发认知,易烊千玺也接受着张大等人的影响,逐步有了更“人性化”的幽默互动,带着他走向有效的“为国”之路。

这便带来了影片中段的重要内容:易烊千玺对外观察视角之下的接收内容变化,随之带来他自己的观念变化。一方面,他看着自己为之效命的“宏观体制”,对自己进行陷害,对其他小人物轻贱,另一方面则是小人物沈腾时而流露的纯朴性情,虽然利己,但对人与国都有着亳不计算的真诚流露。在沈腾等人与张译等官员发生交互时,易烊千玺始终站在后景中,虽然依旧冷漠,但其与沈腾的直接互动中,却逐渐有了“冰山融化”的“接地气“式表达。他对三个部下的态度转变等细节,让易烊千玺的形象转变愈发丰富起来。

事实上,在最开始的阶段,易烊千玺藏下信件,已经对他内心暗藏的“沈腾式状态”做出了开启,成为了冰山表情下的真实,随之引导出逐渐表面化的“溶解”。从冷硬机械的“为国”,走向“更具小人物内心真实感”的为国,是易烊千玺通过案件真相的探查过程而逐步确立的观念,也让易烊千玺从观众眼中更加概念化的一个“爱国”符号,落回到了有血有肉,逐渐与沈腾有了动作同调的血肉之人,甚至在最后一个阶段里有了持续的反转,让他是否依然是“机械爱国忠君者“成为了悬疑,引导出他与组织相处,用表演实现自己爱国目的的“油滑”。

这无疑是对岳飞形象的再诠释——比起历史课本上那个毫无人之个体实感的“爱国概念”,真正的岳飞是更加微观的人,他未必完全大公无私,也会有着自己的小法、算计与手段,在宏观层面上不那么“完美”,但也正是这样的岳飞,才能真正践行自己的爱国理念。

值得注意的是,张艺谋赋予背景音乐的表意功能。大部分时间里,背景里都伴随着传统戏曲和“二手玫瑰”风格音乐的伴奏,给予了画面以充分的舞台戏剧感,沈腾等“小人物”在其中便成为了“表演者”。而到了沈腾杀使官,音乐第一次变成了煽情的“正能量”,它打破了此前的“戏剧表演感”,说明了沈腾此刻胸中热血的真实性。而后,音乐再次回到戏曲状态,沈腾也回到了“利己小人物”的状态,继续谄媚地游走于官场中,油嘴滑舌地保命,但这一瞬间关于民族大义的真实,却必然构成了沈腾表演之下的本质。

从类型片角度上讲,这个设计引导出了影片类型化需要的悬疑要素,也让演员们难以完全规避的搞笑气质很自然地融入了整体表达,给予影片以喜剧元素,而不会像很多喜剧电影一样地,似乎只是在叙述线中突然增加了一场短暂的小品,语境氛围、表达方向,都与整体系统完全不搭配。角色的喜感,来源于他们面对被怀疑的个人危机时,出于“普通人”甚至“低于普通人”格局的性格,让他们显得或手足无措,或自作聪明,或世故圆滑。这都是“非易烊千玺者”理应具有的合理反应,似乎将自己的个体安危放在了第一位,节操也并非完全高尚。然而,当结局来到,这一切都成为了对张艺谋最终表达的铺垫——即使是普通人,甚至是操行有亏的“小人”,胸中也会存在着民族情怀的火焰。不高尚,也拥有,打破对“人品道德高度“的要求,这才是真正的全民族共通的群体性精神。

在电影里,张艺谋特意强化了空间的移动与转换。易烊千玺的角色始终行走在逼仄的胡同之间,穿过一个又一个幽深的房间。这意味着,构图里的空间往往是狭窄的,且在频繁的跟随摄影与第一视角中,形成迷宫行走一般的感觉。这象征着易烊千玺与观众共同面对的悬疑,既是案件的悬疑,也是参与者们的人性的悬疑——拍摄人物脸部时频繁出现的”遮挡构图”,让人物的表情变得不明确,也有着同样的作用。同时,狭窄的构图,也压制着身处其中的易烊千玺,正构成了对“政治体系”的象征,让他概念化的符号式机械“爱国”无法实现,直到他在最后一刻的热泪朗诵,构图方才解除了狭窄的过道,来到了宽阔的空间。

当我们经历了不断的反转,不断的怀疑他人,最后来到了真相的终点时,一切空间才终于豁然开朗。即使人各有其内心,即使人自怀“私念”,但在民族大义的面前,他们却都是一样的姿态:民族性大于一切的姿态,这恰恰是最真实可信的群体姿态,是民族力量的支撑点。

可以说,本片的主角是易烊千玺,实际上也是岳飞,前者是后者的象征。易烊千玺,以及其逐渐转成同调的沈腾,与高官的相处,正对应着岳飞与秦桧等人的相处。而通过对宏观组织之“国”的观察,对“个体“小人物的接收,对于“宏观”与“个体“爱国之表里的感受,易烊千玺自身便完成了从“无感情的爱国机器人”到“有小人物之情的爱国践行者”的转变。真正的爱国方从看似正确的“宏观组织”到表面卑劣的“个体普通人”转变,而被宏观组织压制了爱国努力的易烊千玺,其作为爱国者的自身形象,也从宏观符号变为了微观个人——在第三部分里,他甚至与沈腾等人一样,开始在高官面前表演出趋炎附势的样子,屈伸自如,只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

随之,张艺谋对于“岳飞”的去概念、去符号化,以及对其“不完美之人性”拥有者的属性强调,也随着易烊千玺向着沈腾的转变而完成。可以说,在开头,易烊千玺是符号化的“爱国”,也是符号化的岳飞。而随着影片的发展,借由动作、言谈、表情、情绪、待人接物上的同步化,易烊千玺变成了沈腾等人,而“岳飞”的象征者也扩大到了这一个“小人物”的群体。

这是非常微妙的表达。在“人性”层面,它让爱国的岳飞变回了有复合式人情的真实个体。而在“数量”层面,它却又强化了这种“小人物爱国者”的群体性——一个又一个的“渺小个体”集合起来,方才构成真正强大的民族力量,微观的岳飞是他们的代表,而所有“岳飞”的聚力则构成了民族不倒的成果。个体岳飞无法做到的“维护民族”之事,却在历史的推进洪流中,由一个个的后继者延续了下去,得到最终的实现。

对“岳飞”的去魅,去掉爱国偶像化光环后对“小人物化真实人性上的爱国”的突出,让岳飞不惜自我牺牲的爱国之心更具有说服力。而在另一方面,去魅后的岳飞力量弱化,其精神在诸多个体中的扩展与延续,则又让他成为了另一种“符号”,作为“真实的爱国之人”的符号,让个体岳飞无法做到的事情在群体性下得以实现。这便是本片的内在表达。这显然更接近于真实历史里的岳飞其人:如果只是一个不顾一切的耿直爱国者,他根本无法处理好与秦桧等权臣的关系,无法在体系里保持地位,必要的“人性化”与“小人物化”是完全必要的。而他在历史里的失败,也被“岳飞群体”的最终成功,赋予了精神接力的积极意义。

作为“岳飞“而言,单纯的概念化符号不具有信服力,因此需要完成对他的去概念化。而个体岳飞在努力失败后的历史作用,又需要对他进行精神上的群体辐射,让他以一种更具有信服力的真实形态,重新获得对集体的符号化地位。本片由易烊千玺的转变所完成的,便是这样的过程。

随之,作为电影标题的《满江红》,也从仅仅是一段文字的作品,变成了真情实感地书写与朗诵的载体,而其蕴含的“爱国”内核,则从停留在教材上的考点总结,变成了作者岳飞的热血喷洒与读者观众的切身感受。在结尾,易烊千玺带着一众士兵朗诵《满江红》,作为首领的他真正成为了“岳飞”,而镜头从他切到众人的全景,随后在“易烊千玺——沈腾等人——众人”的切镜中再一次确凿。这让“岳飞”扩大到了群体范畴。“这首词永远不会被遗忘了”,宣示了岳飞作为真实个体的真实爱国精神的必然传承。结尾处,易烊千玺再次手起刃落,与开头的杀人形成呼应,但其内心已经完成了“机械效忠”到“人情驱动”的巨大转变。

从《悬崖之上》与《狙击手》中,我们都能看到张艺谋愈发的驾轻就熟,他逐渐可以在主旋律诉求、商业元素诉求得到满足的基础上,同步地实现自己的表达设计,展示自己的创作志趣。

在《悬崖之上》中,张艺谋将信仰变得更加落地,更现实。其实现手段,便是对信仰的压迫,展现信仰在受到压迫后的动摇。为了强化信仰所受到压迫的极端性,张艺谋大胆地将信仰与人类的天性、本能,高度地对立了起来,让信仰与本性实现贯穿作品的冲突对抗,用角色们借助精神意志力而对本性的强行压制,衬托出了他们在那个时代里贯彻信仰的决心之大——在这个极端化的岁月,想要实现信仰,需要的不是理想化,而是非常残酷的天性压抑,这是比肉体痛苦更深刻的内心煎熬与灵魂牺牲。

《狙击手》里,以情感为切入点的思路,符合狙击对决的特质。不同于大军团战斗,狙击的交锋往往是高度压抑而冰冷的,分析、判断的思维较量更加重要,一旦出手就会分出胜负。这就带出了狙击战一种复合的气质:随时面对死亡的激荡,以及保持冷静思路的克制。

因此,在这样的对战中,情感才可以得到两个极端的对立和冲突,产生充分的戏剧效果,被推升到张力的顶点。情感的压抑、爆发,以及其所引发的胜与败,是表层里狙击对决的内容,也是内在的主题表达主干。遍布场景的冰雪环境,频繁使用的“平稳移动的狙击镜第一人称视角”,都形成了对情感压抑状态的侧、正面表现,结合戏剧层面的内心冲击文本,混合出了表达的效果。

可以说,在这条道路上,张艺谋已经做出了非常多的尝试,且时常能拿出各具亮点的设计构思。而《满江红》,无疑是又一个典型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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