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吃过苦的家长,越见不得孩子受委屈
我小学时,学校食堂饭菜恶劣得匪夷所思。普通难吃的食物,会让你多年后回想起来记忆深刻;更糟糕的饭菜,会让你选择性遗忘,想都想不起来。我现在能回想起的,只有幽暗的食堂与油腻的桌椅。大家吃完了,逃也似地洗碗,回教学楼,不想在食堂多待一刻。
那时我们有手工劳动课,包菜肉馄饨——无锡人就爱吃馄饨。学生包了馄饨,送到食堂,中午就煮了全校吃:逢吃馄饨时,就是全校节日。食堂平日之糟糕,由此可以想见:小学生业余包的馄饨,歪七八糟,大家反而爱吃。因为至少馅料足、汤水热,有点新鲜劲儿——都胜过平时的饭食。
现在想来,我身为江南人,长大了却一直在竭力躲避吃茭白、吃豇豆、吃荠菜、吃花菜,很不正常。我一个懂点心理学的朋友试图诱导我:你对茭白的最初记忆是什么?我回忆良久,想起来了:茭白芥菜豇豆花菜,是我小学时厨房大师傅最爱用的食材——然而难吃到惊人,以至于多年之后,我总在躲避这事。
当然细想起来,我的小学食堂有一点好:终究没吃死人。至于有没有吃病过,我也想不起来了。
童年记忆可以萦绕至今,真可怕。
我印象深的,是另一件事。
我爸某次去开家长会,回来跟我妈说,有几位家长怒发冲冠,跟学校吵了。为什么?因为孩子回家说了句,“食堂给我们的饭里有许多锅巴。”
据我爸说,好几位家长,用无锡话朝我校教导主任嚷:
“我们自己吃辛吃苦,这一世就这样了,就指望孩子有出息,过好日子;你们倒好!小小年纪,就要区别对待!这种东西,我们自己吃吃也就算了!怎么能给孩子吃!孩子吃坏了,将来怎么办!”
大概三年前,我过年时见了位长辈。他平日除了喝茶打牌,没什么爱好,清心寡欲,但为了他家儿子,倒是不遗余力:高尔夫球、钢琴、骑马、各色国际夏令营,一应俱全,各色东西都学着。他还对我道:“你在欧洲知道得多,要好好跟我儿子讲讲,骑马和高尔夫这些东西,在欧洲有多重要……”
我挠挠头,说,欧洲普通人,现在也不太时兴玩这个呀。长辈答:
“个么有钱人上流社会,终究要玩这个的呀。”
我小心翼翼问了句:您现在有钱有闲,完全可以自己玩,为什么不自己玩呢?长辈摆摆手:
“我是不喜欢这个,再学也没有精力了;但是人家都说这是好东西;我自己么不是上流人,但是要让孩子变成上流人的呀!我自己么小时候土,学不了这个,就要供孩子学这个嘛。”
我一位素来佛系、安分守己的朋友,2018年创业了。固然叫苦连天,“以前一睁眼,只要照顾好家里;现在倒好,还得想着给十几个人发工资。”但他还是继续拼命。为什么呢?因为2017年,著名的幼儿园事件。
“我那时是真害怕了,想,一定得让孩子过得,再好一点才行。”
老舍先生在《骆驼祥子》里说过句话:资本有大小,主义是一样……主义是无形体的,随便由什么极小的孔中也能溜下来。
成年人所处的世界和孩子所处的世界,问题其实是一样多的。大人能经历的委屈,孩子们也往往如此。肮脏的交易机器不管人,只看利益。
而这恰是最残忍的。
太多的成年人,在千疮百孔的世界里举步维艰。梦想被磨得差不多了,理想也快谈不到了。他们还没成为一个完全的利己主义者,就是因为还存着指望。
指望是什么?是孩子,是未来。
所以中国家长们,经常有如下案例:他们有时爱孩子,甚至会对孩子有过度的控制欲,因为常寻思“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所以格外希望孩子们过得纯洁无辜。他们可以节衣缩食,给孩子一切最好的;越对现实失望的,越容易压榨自己,来成全孩子。我周围有对婚姻失望的,有对事业失望的,有对家庭失望的,最后大多以对孩子的爱与关怀,来弥补遗憾。他们甚至能够自己容忍一切委屈,只要孩子还好。有些时候,这甚至已经超出了理性的范畴。
我有朋友跟我这么说:
“当然也知道孩子大了不由父母,将来别说指望孩子养老,能不啃老就不错了;但人活到这个岁数了,自己怎么都变不出什么来,还不就是指望孩子能变个什么样子吧?”
所以,当知道孩子可能遭遇不测时,家长们很容易被击溃。
因为孩子是自己的延续和指望,是已经受尽委屈的自己拼命保护的、最受不得委屈的那部分。
越是遭遇生活透明天花板的家长,越不能忍受孩子也止步不前:自己的生活可能性即将穷尽,就越指望孩子有可能;忽然发现孩子也要遭遇不测,除了委屈、愤慨、恼怒,当然,还有自我认知的受挫。我一个朋友说,自己很不好意思告诉孩子,什么什么是买不起的,“因为这样就会显得,他环境不如别的孩子,是我的过错”。
一百年前,鲁迅先生写的一句话,完美体现了家长们的心情:
“没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绝望于现实时,就格外需要孩子们的美好未来,给自己提神。
中国家长的底线,是孩子。
越受委屈,越是艰难,他们对孩子的处境就越在意。
毕竟大多数人无力改变现实时,会将所受的委屈,转化为对孩子的爱与期许。而一旦发现,世道糟糕的地方,可能处处都一样,连孩子都放不过,连指望也没有时,他们才会爆发。
肮脏的交易机器不会计算人类的感情,常只看当下的利益;却很容易漏算:越是焦虑的时代,家长们越在意孩子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