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小雪豹?兔狲这家伙实在是被低估了

昨天看滚沙坡催更的,今天干货来了!没看过的可以戳:沙漠寻猫第一步:从沙坡上咕噜噜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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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荒漠里,兔狲身后一座座风机拔地而起

荒漠是什么样的?

截至今年8月,我都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脑海里甚至连个错误印象都没有,干脆就是一片空白。

如今我身处荒漠,发现它竟然是生机盎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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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荒漠到了雨季,植物迅速崛起

我跟着猫盟的兔狲小队来到张掖,夏秋之交,正赶上了雨季的尾巴。

在这里,腐殖质是不敢奢望的,地表只有黑黄杂糅的砂砾,被洪水浸润之后,脚感甚是绵软,这种湿润对于荒漠是十分短暂珍贵的,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再也没见过雨,砂砾也随即变得紧致、硬实。

这里的植物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超旱生植物,有着发达的根系和肉质的叶,这会儿雨水丰沛,这些瘤状或柱状的叶子一颗颗饱满水弹,颜色像是江南早春的嫩芽,这些特化的叶片只有极少的气孔,白天只进行光合作用,晚上气温下降之后再打开气孔进行呼吸作用,植物用这种方式来减少蒸腾作用带来的水分丧失。

这些植株一丛一丛自顾自地在无机的莽原上生长着,彼此之间隔着老远,却又不约而同地长成相同的形状——放射状的低矮灌丛,这大概是它们总结出来的最能抗风的形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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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优势物种之一(分不清是盐爪爪还是珍珠猪毛菜,认识的大佬欢迎在评论区答疑解惑) © 青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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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势植物生成低矮的灌丛,点缀于荒漠之上 © 青峰

还有一类是短生植物,旱季它们是埋在砂砾里的种子,雨水一到便抓紧每一秒钟生长绽放,夏生秋死,转瞬间这些柔嫩的小草就挤满了灌丛之间的空隙,大部分是沙葱,开着忽紫忽白的葱花,不小心踩到的话,被碾碎的植物组织立刻会散发出混合了葱香和韭香的气味,感官之间的联动会立刻让人的脑海里出现铁锅羊肉、北京烤鸭等以蘸料为实际灵魂的华夏料理,口舌生津之际竟也让馕饼更好下咽了。

想着古代走在丝绸之路上的行脚商贾大抵也是这般情形,不禁涌起幽幽怀古之情,这就是中华(吃货)文明的传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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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葱开着白色或泛淡粉紫色的花朵 © 青峰

这块项目地位于巍峨的祁连山和黄沙万顷的瀚海之间,地势多样,有平坦的荒漠,也有起伏的荒漠,还有凌厉的比荒漠还要荒漠的峰线。我们就是要在这些地方找兔狲。

荒漠的生机盎然,并不仅仅只有水草丰美,细看之下,动物的痕迹多得不行。首先是满地的鼠洞,大约都是沙鼠的杰作,洞口之间看不见的地下是一个宏大的洞穴系统,有点类似于地铁的ABC出口吧,区别是沙鼠不用上班。

沙鼠的外观像是一个长着狮子尾巴的土拨鼠,大沙鼠白天会敏捷地在各个洞口之间奔波,衔回鲜嫩的枝条站在洞口科滋科滋地吃掉,子午沙鼠则是夜行性,所以也获得了子午这个名号。

沙鼠并不是唯一的鼠类,这里还有仓鼠、鼠里鼠气的鼩鼱以及好几种跳鼠,跳鼠家族都长得怪异的很,长长的尾巴,尾巴尖上还长着一簇毛笔的一样的毛,弹簧片一样长长的后腿,短小的前肢,五趾跳鼠长着兔子一样的耳朵和猪一样的鼻子,三趾跳鼠则是小耳朵大眼睛,像幻想中的火星生物。

毫无疑问,这些数量庞大的生物是荒漠生态系统的初级消费者,是其他食肉动物的主要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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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趾跳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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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趾跳鼠

在鼠洞之间穿行,随处可见粪便,一大堆小小的橄榄形的是某种鼠的粪便;黑色的小圆粒估计是大耳猬的,这些小家伙夜晚特别活跃;黑色条状并且有很多几丁质内容物(虫子壳)的应该是某种鼬科的粪便,从红外相机收回的数据上看,应该是狗獾的;这里还拍着不少虎鼬,所以黑黑的没啥固定形状的迷之屎通过排除法应该就是它的吧,或者也没准是赤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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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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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怯的虎鼬被相机惊吓出奇怪的姿势

集中的有点像狍子粪便的我猜是鹅喉羚留下的,比这更大的大约是羊的,家羊还是岩羊就不确定了,又大又圆的是驴粪,扁平的骆驼粪,偶尔见着一大滩的粪便,是去过和顺的人绝对不会认错的牛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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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喉羚贴着沟谷壁的阴影走

有毛发末端一个尖尖的就是猫屎啦~大部分应该都是兔狲的,在平缓的荒漠里偶尔能看见一坨,如果这块平地是出现一个突出的山包,那个山包的顶上一定布满了兔狲粪,这些小家伙不是一般地喜欢视野开阔的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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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鲜的兔狲粪便颜色略深,是我们要采集的样品 © 青峰

动物的痕迹不光粪便,还有脚印,当然这里的砂土板结的厉害,能踩出痕迹的大多是体重大的有蹄类,单个的是驴子的,宽大双瓣的是骆驼,小巧的心形的是鹅喉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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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喉羚的脚印是很规则的心形 © 青峰

小型动物很常见,最多的是沙蜥,它们长着和砂砾颜色一致的鳞片,跑起来飞快,停下来之后尾巴会一卷一卷地颤动,它们藏身于鼠洞之中,我观察了好多鼠洞,在好几个洞口还发现了蜘蛛网,还有一些洞穴可能被雨水侵蚀得以进一步扩大,更大的动物就会去利用,比如狗獾啦兔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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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狲躲在洞穴里

灌丛里藏着蚱蜢,还有巨大的螽(zhōng)斯,更为常见的昆虫是时刻围绕着你的细小的苍蝇,还有沙地随处可见的黑色甲虫,它们白胖胖的幼虫一定养活了很多鸟。

漠䳭(jí)和沙䳭是最常见的小鸟,每走十步就能看见一只,偶尔还能看见岩鸽和荒漠伯劳,在一处残存的水塘里,居然还看见了黑翅长脚鹬和白腰草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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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沸腾的晨晖中,一只鸟儿的脑袋探进红外相机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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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螽斯 © 青峰

沿着山势向上走,逐渐来到典型的山地,地形崎岖了很多,风也大了很多,掠过耳边时宛如哨音,刮擦山体,碾碎砂岩,再将这些齑粉状的尘埃覆盖在每一个物体之上。于是有些岩石被刮成了风蘑菇,有的则崩塌形成山洞,这些地方都会留下很多兔狲的粪便,可能它们在这里栖身,或者只是路过借个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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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狲在风蚀形成的石缝里躲阴凉

我沿途路过了两个这样的位点,一个拍到了兔狲,另一个则是我一到跟前就断定不会有兔狲去,因为我在那个石洞附近发现了大量的排遗物,里面含有大量的鼠类的骨骼,这种不像粪便更像食丸,结果相机显示那里果然是个雕鸮的巢,这种大号猫头鹰显然不是兔狲愿意去招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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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号的食丸露出很多细碎的骨骼 © 青峰

继续攀升爬向山脊,我气喘吁吁地问心悦:“这些小短腿能来这么高的地方吗?”说完就看到了脚边的兔狲屎,山脊尽头有个人堆的石头塔,果然拍到兔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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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塔下兔狲呼呼大睡

越过这个山梁,一个岩壁上形成了一个内凹的走廊,心悦说上次一晴不惜特意折返回来也要在这里布相机,果然兔狲在里来回的经过。这感觉简直像在找雪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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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凹壁是兔狲大概率会出现的地方

不过它们的登高似乎是有极限的,我们很快去到了更高更陡峭的山脊上,这里已经见不到什么植物了。

我记得那天很干燥,没有云,天空是纯氧那样的蓝色,大地则是红色的,铁锈的颜色,我们像是匍匐在废弃钢筋上的尘螨,踩着龟裂的脆弱的页岩。

第一次,干旱也拥有了颜色——白色,是白炽灯光的颜色,是岩石表面渗出的石盐的颜色。登顶远眺,大地像凝固的晚霞,这里就是张掖著名的丹霞地貌,那感觉真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啊——风大,有点冷,应该穿软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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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这窄窄的山脊,视野很棒,风景很美 © 青峰

可惜这些地方都没有兔狲光顾,倒是拍到了红隼、大鵟、黑鹳、石鸡、岩羊、狗獾、雕鸮和纵纹腹小鸮。当然沙鼠也有,所以可能只是监测时间短,反正我是再也不会低估这些小短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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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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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隼叼着刚捕获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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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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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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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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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纹腹小鸮

要建立一个物种的形象,最好的方法就跑一遍它的栖息地。

去动物园里看兔狲,大抵只会知道它们体型不大,青蓝色背毛,黄眼睛,圆形瞳孔,扁平脸,小耳朵并且长在两侧,超长超密的毛发,小短腿……这些特征只能凑出猫科的一个品种,而不是一个物种。

在张掖把几种类型的荒漠走了一圈之后,有种模糊的印象,兔狲似乎并不喜欢地势特别平坦的地方,在鼠洞密度差不多的沙漠里,兔狲的拍摄率也显著低于亚洲野猫。

也许平坦的荒漠里那些更密更高的草会影响它们的视野,而沙漠松软的沙子可能更加有利于四肢颀长的亚洲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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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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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泽的沙漠里就拍着这么一次兔狲,而且没有与亚洲野猫同框过

兔狲适应力超强,但似乎它骨子里仍然是那个为山地而生的小猫,它们更为偏好崎岖的硬质的裸岩或砂砾的地理环境。

在这些地方追踪兔狲真的就仿佛是在追踪小了好几号的雪豹,岩壁、平地隆起的山丘、低矮的山脊,这些地方一定能发现大量兔狲活动的痕迹。考虑到荒漠里并没有雪豹以及这里常见动物的体型,兔狲很可能就是这个看似贫瘠的生态系统的顶级捕食者。

于是你把自己融入这浩瀚的荒漠,天地苍茫,生命在这里脆弱得像指尖滑过的流沙,你会对兔狲肃然起敬,它甚至不再具有“萌”这个属性,它是这片荒漠的主人,是维系一个生态系统多样性的关键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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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漠里兔狲还是很威风的

这里的生态系统名曰荒漠,生物多样性却足以秒杀任何一个以生态为名的公园。但是这里不是保护区,也不是公园,这里是风电场。

我们遇见过风电场的工作人员,他们敬业地守在这片荒原,友善地带着我们巡视着风机,告诉我们这里每年发电200万千瓦。说风电影响很小,这里都是小鸟,飞不到风扇那么高。

省道上也经常能看见运送风机扇叶的大货车,扇叶真大呀,像是蓝鲸肋骨,预示着这里还会立起更多的风机。

我们见过修路的工人,见面就死活要塞矿泉水给我们,刚从空调房拿出来的水冰冰凉凉特别爽口。风机需要定期巡护,以及规划的要新建的风机都需要道路,他们要将原先牧民用的路扩建成永久道路。每次暴雨冲毁路面他们也要负责维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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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荒漠被均匀地布上了风机

我们还遇见过割沙葱的当地人,他们说雨后是割沙葱最好的时候,要趁着它们没开花就割,开花的就老了不好吃了。

我问其中一位大哥见过猫没有?他说见过黄羊(鹅喉羚),獾子、刺猬、狐狸,不过没有猫,猫要去远处的山上找,有雪豹。

我们还见到了管护站的人,那管护站就是个简陋无比的铁皮房子,这里的主要工作是防治鼠害,据说每年都有上万人用勺子挨个鼠洞里洒毒药。

我们原本计划在那里也布设相机的,但是转了一圈发现没必要了,虽然植被看起来没区别,但是一个鼠洞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找见狲粪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破坏当地脆弱的环境,但我不忍心简单地把他们放置于对立面。他们都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勤勉地劳作着,为了家庭,为了更富裕的生活,这有错吗?

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保护洁癖了,因为这些破坏看起来似乎问题不大。但再小的破坏也是破坏啊,破坏会累积,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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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路杀的蛇和赤狐

单个风机占地不大,但累加起来呢?我们的相机不止一次地被施工或工人遗弃的废旧塑料误触发,这不是也是次生影响吗。

为了修建和养护风机修筑的道路,暂时可能没有造成正经的公路那样的隔离作用,但是我们在道路附近也遇到了路杀的赤狐和花条蛇啊。

那些割沙葱的当地人也是依靠道路才深入到荒漠里,沙葱可能会拿回去包饺子烙饼,也可能进入城里的各大饭店,这对这种植被肯定有影响,只是没人知道质变的阈值在哪里。

灭鼠也是如此,啮齿类似乎很容易爆发式的恢复,但捕食者可就不是了,兔狲、赤狐、雕鸮、大鵟,它们被毒死了可能就此区域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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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误触发相机的垃圾

谁知道哪一个是那根压垮生态的最后的稻草呢?

葛洲坝1971年开工,直到2022年人类才承认白鲟灭绝,所谓灭绝的时滞就是人类用来放弃希望接受事实承认自己搞砸了的时间。

如今没有任何调查研究可以证明这些破坏是荒漠生态无法承受的,也无法证明它们是可以承受的……就和我对于荒漠的印象一样,空白的。

开发一片土地只需要出一个没人会当真的声明说明一下工程对于环境没啥大不了的影响,但要想保护一块土地则需要非常科学详尽地证明这里的生态有着重要的保护价值、或者独特性原初性不可替代性以及工程是不是就一定会造成破坏等等等等。

等到证明了开发产生破坏,不就晚了吗?

我过去执着于寻找保护的希望。一本前苏联的著作里正好提到过希望:“我所见过最充满希望的群体就是集中营里的犹太人,在战事对盟军最为不利那段时间里,哪怕收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人们仍然流传着诸如希特勒就快被暗杀了,盟军已经明确了解放欧洲的时间表等不知道哪儿来的消息。”

“希望往往是对自己的纵容,或是对失望的预言,因为希望并不是切实的行动。”

“环保事业永远不会胜利,努力只是在拖延它失败的时间而已。”

上面两句话都是乔治夏勒说的,老爷子的书读得越多越是对他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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狲狲好奇

最后一次在荒漠夜巡,没有月亮,全天最亮的是白得耀眼的木星,从比远山的尽头更远的地方,银河像巨大的摩天楼一样缓缓升起。

我们漫步在万籁俱寂的荒原上,什么都没有照到,没有兔狲,没有鹅喉羚,连跳鼠都没有一只。

就这样徒劳地搜索了3个小时,银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横跨夜空的拱桥,秦博士下车拍星空,心悦已经累得靠着车门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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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心悦作品《银河明明就在那里拍出来怎么就不明显呢》

我们决定最后绕一个风机就回家,十分钟后,心悦照到了一对锃光瓦亮幽蓝幽蓝的灯泡眼!

在浩渺银河之下,山梁上有一只兔狲抬起了星辰一样的眼眸,这就是保护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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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眼睛兔狲

以减少碳排放为目标的新能源施工,应该更加注意生态影响才对。

当人焦虑于某件事情的时候,往往其实是在质疑这件事情的结果。但没人能预测结果,事情的发展是很随机的,永远也无法知道雷和转机哪个先来。

与其忧心这事能不能成功,不如专注于行动吧。

西北小型猫科动物相关工作由甘肃祁连山国家级保护区、中科院动物所肖治术团队与猫盟合作进行。

此次活动经费来自由月捐人资助的“探照灯工程”,感谢猫盟月捐人对西北小猫项目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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