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大兵瑞恩》中牺牲八个人拯救一个人到底值不值?

学医学伦理学的时候,系主任问了我们两个问题,一个是大学生舍身跳进粪池救老农民值不值,另一个就是瑞恩的问题。

系主任有标准答案是两个都值,我可能太图样森破拿衣物,回答救农民不值救大兵值,让训斥了一番,不过还是希望大家见仁见智,畅所欲言,欧了~

简单谈一下个人的观点。

八个人救一个人值不值,既然出现在一部电影之中,是创作出来的情节,那么或许我们可以以这部电影的中心思想、斯皮尔伯格想要表达的东西,作为出发点,理解他安排这出八人救一人戏码的目的所在。对于电影来说,创作者的一切设计都有所目的,都是表达自己主题的工具。至于在军事角度合理与否,在人伦道德上的正确与否,可以相对地淡化一些。

结论是:在斯皮尔伯格的设计中,“八人救一人”,体现的是美国官方对于士兵个体生命的尊重。而与此同时,这也产生了本片在主题呈现上的最大软肋:“八人”的牺牲,被斯皮尔伯格以“将八个人物设置为背景工具人,淡化其性格特性与人生背景”的方式,在对“瑞恩的家庭、个体、内心”进行全方位展示强调的同时,有意地一带而过了,随之回避了“是否牺牲了八个个体生命“的逻辑矛盾点。

在电影中,我们可以看到各种非常真实的士兵死亡场面。在开头的奥马哈海滩登陆战中,从打开船门时还没正式开始登陆就被打死,到跳进海里被装备拖着淹死,再到被机枪一排排扫死。而到了影片最后的巷战,狙击手杰克逊在狙击中被坦克一炮炸死,另一个队员在搏斗中被匕首捅死。在这样的死亡场面中,我们可以看到,士兵的死是毫不悲壮的。即使是有名有姓的主要角色,也是或直接猝死灯楼,或在一个极度冷静而不渲染悲情的克制镜头下,被一点点扎到身亡。此外,斯皮尔伯格故意强调了士兵死亡的突兀与瞬间性——奥马哈血战中,一个机枪视角镜头下,远景中如蚂蚁大小的美军士兵被一排排扫射瞬间倒地;而另一组镜头中,一个被打中钢盔的士兵摘下钢盔庆幸劫后余生,随即被一枪爆头。

可以说,在本片中,只有最后米勒上尉的死,获得了镜头语言的加持,有了点英雄迟暮壮心不已的渲染感----拿着手枪射坦克。除此之外,绝大部分的阵亡都来得瞬时且突兀,并无太多悲壮氛围。这无疑是斯皮尔伯格有意强调的东西。借此,他传达了一个信息:在战场上,士兵的死亡就是这样简单又随意,没有壮烈,没有煽情,没有高呼“正义之力是不可战胜的”,甚至也没有“我和你们拼了”,阵亡都是如此地轻描淡写,简单到似乎没有什么价值。

对于战争中的个体,斯皮尔伯格试图说明:战场上士兵的生命,就是这样不值钱。

当然,如果本片停留在这个层面,那它显然远远不够斯皮尔伯格标志性的”美国主旋律“。这个走向上的片子,是奥利弗斯通和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爱好,绝对不会是斯皮尔伯格所为。实际上,斯皮尔伯格借用这一点,反过来展现并赞扬了美国政府的人道主义——这种立场,才是美国主旋律的对应范围。

那么,斯皮尔伯格是怎么做的呢?首先,基于大环境下个体的陨落方式,我们看到了士兵生命的不值钱。而在影片第一部分的交代中,大头兵瑞恩的兄弟全部阵亡,而他本人则下落不明。在这里,斯皮尔伯格先是给了一个“打字员写出一封封阵亡通知单”的镜头,将战场上士兵的死亡又引到了另一个角度:他们之死对于各自家庭的伤害。士兵生命的不值钱,由此延伸到了其对家庭的伤害作用,将”个体“从”士兵本人“扩大到了”士兵周围的相关人等“。随后,美国战时政府决定搜索瑞恩,通过挽救他的生命来宽慰他已然失去两个儿子的母亲。

这是一个关键的扭转节点。先是奥马哈,然后是打字写阵亡通知,然后是救瑞恩,这一段的情节发展,前后结合了起来。斯皮尔伯格告诉我们:虽然战场上士兵不值钱,又让家庭很悲痛,但我们美国政府是把个体士兵的生命当回事来重视的,对美国个体家庭的情绪,也是重视看待的,战争虽然对直接参与者(士兵)和间接参与者(家属)是无情的,但我们的政府对这些个体是有情的,虽然战争是政府行为,但政府并非因为战争轻贱生命,就理所当然地漠视参战的个体。

更进一步地说,就瑞恩的角色来说,他本身是一个没什么才能,似乎不值得一救的小人物。但米勒小队为他而死,促成了他的成长和发奋。在影片的“当代”段落,成家立业后年长的瑞恩看望米勒上尉的坟墓表达感激,这也表现出了政府挽救这个个体士兵的正确性——平庸的生命也值得挽救,这样的个体也可以成长为人才,政府的决定是非功利的人道主义。而在瑞恩对米勒上尉的感恩中,斯皮尔伯格或许多少还有着这样一层意思:对上尉小队的感恩的背后,还透着点对决定救自己的美国政府之人道主义的感恩。

所以,这部电影中,重点和立意的核心落在了士兵这个个体的“人”上。他先描写了战争中生命的轻贱和对家属的伤害,然后反过来描写一个不惜动用小队去救援瑞恩这样一个“似乎没有价值营救”的大头兵,用“救一个个体的人”来赞扬了美国政府的人道主义——战争轻贱人命,但政府并未把它当做理所应当,并未把阵亡人数当做一个战报的“战损数字”,而是重视每个个体的人。

在这部电影里,斯皮尔伯格始终将焦点放在前线的战场和士兵上,没有过多地拍摄政府方面——比如用一个艾森豪威尔的演讲来表达政府的所思所想之类。但借助“个体的人 ,个体的士兵”,用轻易死去的士兵个体表现了战争的无情,再被挽救的士兵个体表现了政府的有情,斯皮尔伯格在一个讲述战争一线的电影中,不着痕迹又自然地表达了对美国政府人道主义的赞扬。

因此,在这样一个主题诠释结构下,才有了”牺牲八人拯救瑞恩一人”的剧情设置。在这个剧情架构里,这八个人是必须要死的:他们的死,一方面可以表现战争对生命的轻贱,来强化政府拯救瑞恩这个个体生命的人道主义;另一方面,必须有“动用资源”的损耗和牺牲,才能表现政府的决心之大绝非耳耳。

当然,这实际上有一个很大的不合理之处:八个人是八个个体,而瑞恩是一个个体,大家都是一样的,死八个救一个,政府到底人道主义还是轻贱生命呢?

这个不合理之处,是本片逻辑的最大硬伤。只能说,在电影的表达架构里,各个角色和情节,实际上是在导演的安排下各司其职、在主题的表意中承载各自的作用和意义。比如,在《董存瑞》的电影里,主题是歌颂董存瑞,然后前几个炸碉堡的战士都被打死了,董存瑞上去舍身炸碉堡,并高喊共产主义万岁,表现了他悍不畏死又信仰坚定的大无畏精神。而前边几个人的死,就是为了衬托董存瑞的勇敢不怕死。前边几个战士显然也不是没有精神信仰,但在角色分配上,也只有主角董存瑞,才能获得最着力的镜头语言,去表达这种精神。

事实上,《拯救大兵瑞恩》这种基于“人的个体”的二战电影,其实不在少数。同样的“政府与个体”切入点,“老愤青”伊斯特伍德给出的答案《父辈的旗帜》,就是完全相反的。

围绕着“插旗”这个行为,伊斯特伍德大做文章。士兵们插上第一面旗帜,对自己的苦战、牺牲换来的胜利进行城果的彰显,但这面旗帜却被海军部长轻易拿走,成为了一种无足轻重的纪念品,对战争中士兵个体牺牲的结果与价值的漠视,正是政客对这场战争真正的态度。随后,产生了“两面旗帜”的谎言,照片拍到的只有第二面旗帜,因此政客只安排了第二面旗帜的插旗士兵回国巡演、获得荣耀,而无视了第一面旗帜的参与者,甚至完全不知此事。这里的表达。与此前“政客对真正的插旗士兵名单的不关心”构成了相同的所指----不关注真正的士兵付出、只将“插旗”作为政治宣传手段而实现自己目的的政客。同样的表达也再次出现了在了片尾。在海军陆战队的纪念仪式上,并未参加插旗而被失误计入的士兵双亲,由于战后的媒体曝光,而没有再被军方邀请参加仪式。他的牺牲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中人的身份,士兵的价值不在于为战争做出的贡献,而是作为政治宣传工具的可利用价值。

并且,在电影的开头和中段,伊斯特伍德两次展示了同样的“仪式上插旗表演”段落,让三个主角两次插上旗帜,接受万众欢呼,从而形成了对比-----第一次的电影开头,他们显得如此荣耀,升旗显得无比光辉,但随着电影的进行,当这一幕再次出现,观者已经深刻理解了三人对战争残酷、战友死亡的阴影,政客手中“插旗”的政治意义也呼之欲出。这一幕也就成为了对开头的推翻,借助登上假山时频繁的医护兵闪回,赤裸裸地揭露了政客看待战争的真正思想之下作。

甚至,伊斯特伍德直接否定了“插旗”本身所代表的一切含义。借由士兵之口和剧情进展,我们可以看到,政客们将插旗视为战争的胜利,以此来向国民宣传,达到自己售卖战争国债的目的。但实际上,插旗后才是漫长的战斗,以及巨大的牺牲----其中就包括了插旗的数个参与者。插旗,根本就不意味着任何事情。一切的所谓意义,都只是根据别种动机的后天强行赋予。

政客们只是关注插旗行为对自己的利用价值,而真正关注个体士兵死亡、重视诸多战友价值的,只有真正参与了战争的士兵们。在电影的后半部分,伊斯特伍德利用三人的际遇,表现出了这一点。传令兵雷尼甘宁,想要利用自己的战争英雄身份获得一份工作,但他在战后的社会中已经失去了热度,在政客与商人眼中也不再具有价值,于是这个“过气英雄”也就只能以清洁工身份了此余生,作为战争参与者的价值意义被全然否定。而印第安士兵艾拉海斯,一度相信自己在战争中的奋斗价值----通过自己与战友的付出,为印第安族裔获得了在主流社会中的认可度,从而能在战后迎来一个更平等的待遇。但是,这只不过是他的幻想。在战争国债巡游时,他就被酒吧老板拒之门外,并被政客辱骂“该死的印第安人”,哪怕他当时仍然是关注颇高的战争英雄。显然,从头到尾,海斯也没有在哪一时刻真正地成为英雄,真正地拥有英雄该有的尊重----被酒吧驱赶的那一段中,伊斯特伍德将镜头最后摇到了背景中的“向英雄致敬”的字幅上,意味深长。而在战后,海斯也一再地意识到自己的牺牲与付出的廉价----他的英雄光环,不过是换来了游客的合影和一枚铜板。至于印第安人的平权,自然也是无从谈起。“战争英雄”海斯,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后,下场只是廉价的醉死家中而已。

失去了政治利用价值后的硫磺岛插旗英雄尚且如此,又何况那些从未出名、没有走上照片的,默默无闻的牺牲者?政客与社会眼中,是不认可他们的价值与意义的。

能够承认个体士兵价值的,也就只有个体自己了----士兵,与他们的家人。在电影前半部分中,海斯与医护兵就一再努力地试图澄清照片里的士兵身份。而在战后,海斯也走遍了美国,去告诉牺牲战友的父亲,其子在照片上的活跃。成为影片重点的医护兵,其对战友伊基的执念持续终生,并由他本人亲口告诉了伊基母亲,其子在生命最后时刻的经历。在政客眼中,个体士兵的牺牲完全不重要,但在士兵本人看来,这却重达千金。

对于产生这种差异的根源,伊斯特伍德在影片结尾揭示了出来。医护兵看着赤裸上身、愉快戏水的战友们,自己也开心地参与其中。此时,战斗还没有走入中盘的焦灼惨烈,一切尚未开始,士兵们还保持着自己原有的鲜活与生动。而就在这次戏水之后,所有事情都将发生。而这,是办公室和舞会中的政客们永远也看不到的东西。这就是政客与士兵产生分化的根本原因------在政客眼中,牺牲只是统计简报中的战损数字,而士兵却可以真切地意识到:那不是单纯的数字,而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而在二战的另一边日本,也有着《永远的零》这样一部,基于士兵个体出发的电影。

虽然这个片子经常被看作是军国主义招魂作,而导演的政治倾向也确实如此,但仅从成片来看,似乎一直将侧重点放在士兵的“个体”上,而淡化了“主义”。主角一开始就和其他人不同,并不热情高涨于为军国主义精神献身,而是看重自己的个体生命,希望能活着回到妻子身边。而到了后边,日军开始神风敢死队行动——军国主义和武士道精神的凝聚。主角的心理产生变化,他看到自己教导的年轻人一个个死于神风特攻,开始觉得自己不应该让年轻人去死而自己独活,并且最终换下一个年轻人而自己参与了特攻。但是,主角的变化也绝非被主义和精神洗脑,因为他对特攻的看法是“无意义的死亡”,并且一直不让训练生上战场来试图延后他们的特攻。他最后参与特攻的意图是:让这个年轻士兵能够活到战争后的时代,而让特攻这种军国主义的旧时代产物和战争时代一起,终结于自己这一代人——让这个意图更明确的是,导演言明“这次特攻成为了二战中的最后一次特攻”,主角的死亡确实伴随了特攻和军国主义精神的“终末”。

而全片最大的导演对军国主义的情怀表露,大概就是结尾了:主角开挂一般地躲过美军军舰的所有阻拦,完成特攻——军国主义的旧时代和武士道一起终结了,那就让它在破灭前绽放最大的光芒吧。抛开主义正邪和意识形态的话,这无疑是最符合日本悲剧崇拜的中二美学倾向的。在那个颇具震撼力的最后画面,一直因恐惧死亡而紧绷着脸的主角 在最后的瞬间露出微笑——看到了自身死亡的他意识到,一切的旧时代都将随着这个死亡而落幕。

对于争议很大的主角开着零式飞过当代东京的画面,个人认为,并非“军国主义传到当代”,而是让他看到“战争后的时代”,让他得到完满。而主角的后代,当代日本的年轻人,也受此激发,从死宅变成了奋进青年。而在收尾部分,导演也没有忘记主角的个体愿望的达成——一个不知身份的人保护了他的妻子,暗示着主角还魂,“我一定回到你身边”这一个人愿望的达成。

因此,导演始终将视角放在主角和年轻人士兵的个体层面上,淡化了主义和精神——主角一开始是基于自身个体愿望行动,而后期是以自己个体生命换一个年轻士兵的个体生命。而导演从始至终也重视着主角的个体愿望的完满,并借由主角个体一命换年轻人个体一命的剧情来表现旧时代的终结和新时代的到来,试图以此激发当代日本青年的斗志建设新时代,而不是一个抛弃了军国主义,却走入了死宅主义的新时代。

由此片来看,在二战电影中,无论是战争哪一方,基于士兵“个体”的作品构思都是存在的,《拯救大兵瑞恩》绝非孤例。而如果我们从“电影创作"而非”客观现实“的角度出发,那么”八人换一人“的设计,显然会更容易被理解。

当然,即使在创作层面上讲,这依然是一个----被斯皮尔伯格用”观众情感立场引导“而巧妙掩盖了的-----不可忽视的严重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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