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地说,朱一龙主演的电影《人生大事》拍得怎么样?

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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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片上映前后,将它与《入殓师》进行比较的讨论便层出不穷。二者之间确有一定的类似之处,在最终立意上,都将“死亡”赋予了现实的价值意义-----在死亡之中,获得生活的力量,照亮原本黯淡、低沉的生活。由死,作用到“生”。然而,在通向这个立意的结构上,两部作品却有着很大的不同。

但是,由于执行力上的一些问题,本片也有着情感表达的完成度不足,从而造成了相关主题呈现效果的不够深入。例如,像最后的生母到来情节,本是主题表达结构中的最后一层升级,但却产生了“”多余”的观感。

《入殓师》,是“由死到生”的发展。男主角的生活被设定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死”,失去了人情,死气沉沉。通过为死者化妆,他看到了家属们被激活的美好亲情回忆,以人情的链条而构成了”死者“对”生者“的价值输送:让自己与他们的亲情成为生活的力量,持续地活在他们的记忆中。此时,以亲情的载体,死者对生者有了意义,而自身也活在了下一代亲情回忆之中,伴其左右,支持他们。”由死到生“的过程,同步地发生在了”生者“与”死者“的两个层面上,创造了生活中的现实意义。

并且,在最后,借由男主角对死去父亲的化妆,自身的亲情被彻底唤醒,拥抱了尘封的亲情记忆,承认了自己对父亲的爱,并迎来了自己的孩子。在这一刻,父亲似乎成为了那个孩子,从而让”死者基于亲情的伴随”从回忆来到了现实,将死者自身的“生”变得直观起来。而男主角由此重拾的生活力量,则体现了死者对生者的激励意义,且同样极为直观----父亲变成了孩子,孩子对男主角的激励,显然是不需要任何解释的。两个层面上的“死到生”,都在结尾得到了合一和具象。

可以说,它混合了死亡中消极与积极的两个极端。只有直面了亲人的离去,同时想起对方与自己的过往真情,才会从对单纯事实结果的麻木之中醒来,经历自己痛楚的爆发,拥抱了分别的伤悲。而在这种爆发中,生者才能意识到对方在生时光的宝贵,从而去追忆、捕捉自己脑海中的那些过往瞬间。由此,死者与生者的深厚感情,才会更加鲜明地存在于那些记忆之中,随着生者的调动而由深层来到表面,而变得愈发明朗。

此时,生者才能从中获得永远的陪伴,拥有面对未来的力量——他的人死了,但回忆的明晰,却让他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并与那些在生的记忆一起,给予生者以亲情的继续输送。亲人的死亡是痛苦的,但从彻底的痛苦中,生者才获得了幸福。亲人肉体生命的死亡,意味着他的亲情以另一种陪伴形式的开启,从而构成了一种生命与情感的轮回往复——借由肉体生命死亡,引导出心灵陪伴的激发、过往亲情的显露,让平日里由于种种原因而已然麻木淡然的“习惯感情”,重新凸显出来、热烈起来,由此让死者对生者的情感输送延续,“生命”再次于某一形式复活。他死了,但也活着。

而相比之下,《人生大事》,则有着相对更多的推进阶段。死亡,首先是对现实层面的强调,让纯粹亲情环境的美好成为幻想,落入充满了亲情撕裂感的现实生活:由于生命的有限性,亲友之间必然告别,亲情也就必然敌不过生老病死的现实,终究要生死分离。而与死亡对现实提示性同步的,是生者所在生活本身的样貌----它充满了物质、功利、世故。这是对于现实残酷性的横向补充,不再局限于生死对于亲情的割裂,而是延展到了更丰富的情感内容中:生者与生者之间的纽带,也不是温暖的情感,而是冰冷的利益和偏见。

此时,物理生死成为了一条客观的规则,剥离了情感的力量,成为了冰冷现实的一个局部表现。而由之辐射出的,则是生者世界的非情感化形态。

反转这一切的东西,以死亡为出发点,更多地集中于生者的范畴里。小女孩祖母死亡带来的亲情割裂,被作为生者的朱一龙补足,而朱一龙从小女孩身上得到的亲情,也温暖了他原本被鄙视、离婚、穷困的失败生活。随之,在二人的生者现实之中,情感的力量得以激活,冲淡了非情感的冰冷要素。由此,现实得到了根本性的积极改变。

在电影开篇,导演便建立了对于“现实”的表现,并同时提示了上述的两个层面。首先,小女孩醒来,旁边躺着他的祖母,阳光柔和地洒下来,让这一切看上去无比接近每个人儿时的祖孙记忆画面。然而,“破坏”马上发生了----小女孩反复摇着祖母的手臂,却发现她并非沉睡,而是已然死亡。死亡对亲情延续的打破,对于生命有限性的残酷提示,就此形成。随后,朱一龙出场,则表现出了主动与被动角度上的“现实感“。一方面,从他个人出发,便缺乏对于人际情感的感受与重视。他一路经过了丧葬所需的各式器具,却完全无视之,甚至用烧纸钱的火点了一根烟。

而对于祖母遗体的处理,他也显得”专业“有余而”投入“不足,一系列的特写呈现了他娴熟的处理手法,然而在小女孩的眼中,他却成为了那个要被殴打的存在-----显然,她并未感受到朱一龙对于祖母其“人”的情感,而只是将她当作了一个物件,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处理得娴熟,却无比冰冷。另一方面,朱一龙在现实中承受的,同样是非人情的冰冷存在:由于入狱的经历,他遭遇了离婚,想挽回却被挂断电话,随后又被怀疑偷窃,被指指点点着“他刚出狱”并随意拍摄。

于是,朱一龙与小女孩的分化,就此确立了。前者身处冰冷现实,自身同样冰冷,后者被抛入冰冷现实,自身却充满亲情,因此抗拒于此。面对逝去的祖母,她躲在柜子里,便是对于现实的抗拒。并且,在小女孩周围,同样存在着大量的冰冷要素。她的舅舅想要多留母亲几天,却被舅妈反驳,必须优先参加其他活动。在此处,“人生大事”被首次提及,对接着生者之间的大事,映出了死者于现实世界中“因为人已去,所以无大事”的理性判断。二人初见面时,小女孩追打朱一龙,让二者状态的相斥得以呈现。

然而,导演也留下了二人和解、靠近的引子。朱一龙对前妻念念不忘,显然是他情感一面依然存在的表现,而面对鄙视自己入狱经历的路人、冤枉自己偷窃的女人,他也不惜以脱光衣服、怒目而视的极端姿态,正面予以回击,带来了自己对于冰冷现实的反抗姿态。这两点,显然都与小女孩在这里的表现高度吻合。

“情感化的抗拒现实”与“物质化的屈从现实” 的对立,是第一阶段里朱一龙和小女孩互动的重点,并逐渐地开始产生一些变化。对于死亡,朱一龙的态度先是保持了非情感化的态度。对于追车而来的小女孩“还我祖母”的要求,他冷淡地说出了祖母死了的客观事实,全然无视了小女孩对于祖母的深厚情感。这也同样体现在了他出殡时的态度上:漠然地经过了哭丧的家属,例行公事一般地将棺木抬上车。在自己店里,他也随意地借用白花等出殡物开玩笑。

而在另一方面,导演还设置了另一个“死亡”的线索,作为对朱一龙漠然态度的表现:丧葬店。在转交丧葬店房本时,朱一龙的父亲让他对故去亲人磕头。然而,朱一龙眼中的店面,却只是单纯的“房产”,是他可掌握的经济资产,与早已亡故的长辈并无关系。这源自于他对故人的认知,认为他们的死亡夺走了父亲对自己的亲情,便带来了他对于磕头的不情愿,反而迅速抢过了房本。死亡与亲情被放到了对立的位置上,而朱一龙的生死观则定在了“理性”的角度:死去亲人不重要,拿到房产才重要。

而在此前,当他被隔壁的婚庆店老板怂恿合伙开店,“丧葬店晦气”时,也确实有所心动。在这里,导演布下了一个精致的类比关系。朱一龙站在路中间,一边是丧葬店的牌子,另一边则是婚庆店,他面临的是“亲情凝聚”之前者与“绝对利益”只后者的生活选则。实际上,这也类比了此前有所铺垫的“人生大事”概念:小女孩舅舅的妻子称活人的结婚才是大事,而小女孩的舅舅则想要多留祖母几天,无法割舍掉与死者的亲情。代表强目的性的“生者的结婚”与代表情感化的“死者的出殡” ,形成了对立。而朱一龙针对丧葬店未来的选择,同样也是围绕“婚礼”与“葬礼”的,这让他此时心中对“人生大事”的人生观选择,有了更直观的呈现方式。

此外,第一阶段,在朱一龙的婚姻这条线索中,我们也能看到他生活中“非情感化”的表现。对于前妻的离开,他将之归咎于自己的物质条件不足,拿到房本后便想要去挽回,采取的方式也是完全略过情感交流、似乎只有肉体性欲发泄的直接性爱,目的性明确到了粗暴的地步。然而,物质却不能改变他的现实生活,当前妻痛斥他“没有长成一个大人”时,他只能默然无语。

可见,对待重视祖母亲情的小女孩,对待丧葬店,对待婚姻,对待自己的全部生活,他都是秉持了一种极其“理性”而物质的观点,甚至连改行的想法都是出自于“丧葬不吉利”的世俗动机。

然而,就像第一幕里铺垫的那样,朱一龙与小女孩有着隐约的共性,对于非情感化的现实世界状态存在对抗之意,也有情感的一面。在第一阶段里,这种隐约的铺垫逐步延伸。在婚姻线中,他拒绝了前妻新欢的金钱补偿,并没有因为经济利益而放弃对爱情的努力。更重要的是,在与小女孩的线索中,我们开始看到了他对于小女孩祖母亲情的弥补作用。虽然在车上对小女孩一瞥而过,也在店里始终排斥着她找祖母的“情感”表达,但是随后,当他给小女孩送蒜、打麻将、给纸人起名时,变化开始发生了。这三者,同样对应着祖母与小女孩之间发生的事情。

由此,本应由祖母死亡而彻底缺失掉的互动,在朱一龙与小女孩身上重现了,这不仅让小女孩对于祖母的亲情回忆得到了生者世界里的延续,也让朱一龙成为了祖母的替代者。死与生基于物理规则的隔阂被打破,死者与生者的亲情照进了现实。死对生的亲情,由生者之间继承,得到了传递,照亮了生者的生活。死亡的意义,是对于生者世界的。

小女孩对抗、朱一龙沉沦的非情感化现实,在第一阶段的结尾,有了明显的变化。现实中出现了更多的情感具象化存在,本应随着死亡而抹除的亲情在生活中再现,现实也就从纯粹的“理性”向感性方向转变。在幼女葬礼的段落,这种转变在片中第一次明确出现。小女孩大闹葬礼现场,在死人的殡仪馆里找“活着”的祖母,体现出了对理性现实之生死的抵抗和不解。随后,“烧成灰,化作星星”的概念出现了。这样的说法,无疑让死者以星星的形式再现于现实世界的空中,而亲情也就有了肉眼可见的延续方式-----小女孩播放着祖母的语音,此时天上繁星闪烁,便是对此的最佳呈现瞬间。

进一步地说,“化作现实里的星星”,是影片的核心概念,也是“由死及生、穿越理性生命界限”的情感传达的象征,是死者依然留在现实世界、带给生者力量的凝聚。而在片中,于理解上更加浅显的“星星”,同样也是导演用心表现的对象。首先,小女孩便是幼女父母的“星星”。她站在幼女的同龄人立场上,给自己的脸和幼女的骨灰盒上都画了星星,便是对此的点明:她在此投入的情感,将让幼女父母仿佛看到女儿的再现,成为亲情跨越生死、在现实里得以延续的载体。“幼女喜欢画画”的设定,以及女人对小女孩的拥抱,让小女孩成为幼女父母对女儿亲情载体的“星星”,非常明显地表现了出来。

幼女葬礼段落的另一个“星星”,则是小女孩自己的“星星”朱一龙。如前所述,朱一龙便是小女孩的祖母替代者,是她亲情的延续。除了“打麻将”等环节的祖孙生活细节再现之外,他也逐渐与小女孩建立了更加深度的长幼辈之情:在争夺幼女葬礼生意的时候,一开始是将小女孩谎称为女儿,却只是为了利益,葬礼结束时却与小女孩长久对视,涌现了更多的情感触动。小女孩用真心给同龄人设计的骨灰盒,被死者父母感动接受,无疑让朱一龙感受到了真情在现实中的力量,这放大了他此前便拥有的情感部分-----在望着播放祖母语音看星星的小女孩时,他就已经默默伤感,怜惜暗生了。

从首到尾,幼女葬礼的段落便是朱一龙从小女孩的“无感情父亲”到“有感情父亲”的变化过程。他逐渐地成为了小女孩的“星星”。而当他具备了更多的情感后,也拥有了现实生活的积极改变。在“幼女葬礼”里,他迎来了关键的转折。

一开始,他依然是一个功利化的存在,希望房产证过户的亲子鉴定草草过场,不在乎其中蕴含的“父子关系”认证的含义,在面对小女孩找外婆时也给出了“化烟了,消失了”的回答。最典型的一幕,便是他站在幼女葬礼门外的画面----里面真情满溢,哭声大作,外面的他却完全无感,只是在苦恼于骨灰盒的问题,生怕丢了赚钱的买卖。

然而,当小女孩真情投注、感动幼女父母的时候,幼女葬礼不仅顺利完成,还给朱一龙带来了他原本的“物质”诉求,死者父亲说着“给孩子的”,额外给了他一笔钱。与之相对的,则是朱一龙在“无情”开篇中的失败生活。他对于非情感的功利现实有所抵抗,但却每一次都迅速被制住-----因为一句“钱还没结”,只能在鄙视自己入狱经历的路人面前不再愤怒;对撬走自己前妻的男人大打出手,也马上落于下风。这些细节带来的,便是他生活的失败。这种对比表现出的是:比起完全功利的时刻,拥有情感反而带来了更多的现实成功,从常规费用到了额外获利。

由此,在幼女葬礼一段,现实里多出了情感化的“星星”要素,也带来了更积极、有希望的个人生活。朱一龙的情感化转变开始深入,而亲情的跨越生死、进入现实,也开始对生活有了更正面的作用。不以生死抹除一切、而是将死者亲情延续的感性现实观,开始压过了完全以理性对待生死的冰冷现实观。小女孩、朱一龙,都成为了不同对象的星星,以对待幼女(画画)与女孩祖母(和女孩一起看祖母的星星)时依然重视其情之存在的态度,激发了与死者家属的情感连接,从而让自己成为了死者的延伸,由“”死对生”而及“”生与生”。

死亡不会让亲情消失,而是被生者接手并延续,不让现实生活落入“人死灯灭”的理性绝望,反而获得了亲情延续的积极力量。而物质化到情感化的生活观改变,给朱一龙带来人生走向的扭转,则是对“由如灯灭变为仍有情的生死观”的横向扩充。

当然,在这一段里,片子的缺点也开始出现。幼女葬礼的展开太短,父母与小女孩之间,包括朱一龙和小女孩之间,都没有更加细化的情感交流展现。对于一部靠着“生者之间延续生死者之情”来表达的作品而言,情感呈现略显机械、不够完整精细,带来了打动力的削弱,这无疑是很严重的问题。观感上的尚可,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观众对于片中生离死别片段的非电影共情能力-----几乎所有人都失去过亲人,而他们只需要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便可以激发相应的回忆,再度拥有当时的情绪,随之理解影片中的“亲情延续”。

在走向的转折后,电影给出的是一个过渡性的部分,让朱一龙处在了中间状态,既有了一些和小女孩之间情感共通的深化,也依然带有对死者感情的无视。此时的他,对生者的感情增加,但依然没有完全打破“死亡割裂情感”的理性认知,游走在理性与感性的世界观之间,也就仍然无法战胜功利化的现实生活。

首先,在这个以“大爷活葬礼”为核心剧情的段落里,朱一龙和小女孩之间的亲情共鸣继承了上一幕结尾,在二人共同人生经历体验的揭示之下,更加深化了。朱一龙与自己的父亲冲突,发自于小时候因丧葬出身被鄙视、而父亲又不帮助的经历,这种孤独感让他认为父亲只偏爱死去的二哥。因此,当他得知小女孩的妈妈和祖母都去世的孤独经历时,才会决定收养小女孩。这是对此前他受感于小女孩看星星的延续,是一种情感连接下的行为。此外,这也存在于二人更加日常化的互动中。例如,当朱一龙看到前妻再婚而伤感时,小女孩便以发照片的方式振作了他,实现了二人的情绪交互。

而在另一方面,建立起深度情感连接的二人,也愈发地携手去抵抗冰冷的现实----小女孩面对舅舅夫妻“为什么花钱养她”的争论而一脸茫然,朱一龙则挺身而出保护了她;朱一龙被父亲要求三十万买下店面,小女孩也站在他身前,并且给他找来了办活葬礼的老大爷。生者之间的亲情连接,开始明确地在现实生活里出现,对抗此前占据统治地位的功利现实。在这个部分里,朱一龙和小女孩分别的“孙悟空”和“哪吒”概念得以确立,表现了二人基于“反抗非情感化现实”之“反抗者”身份的感情共鸣。

然而,如前所述,这是一个过渡性的阶段。朱一龙激活了对生者的情感,但他依然没有完全坚定对于情感的信念,其表现便是对于”死之情感”的不信任。以他自己而言,他并没有承认二哥与自己的亲情关系,并认为二哥之死让父亲对自己愈发冷漠。“亲人死亡”相关的不是亲情,不是父亲对自己的疼爱加倍,反而是“无视自己被欺负”的亲情消失,他对二哥的感情也随之被压制,代之以抱怨甚至愤恨。

另一方面,他也同样否认了小女孩对祖母之情的意义,在小女孩不停重复祖母教导的时候,给她提出了完全相反的“约法五条”。在此时的他看来,老人已经故去,她教给小女孩的那些不符合客观道理的老旧东西,就不需要再去遵守。这是一个很小的片段,但却是对朱一龙“生死观”的完美提示:对待死者,依然遵循理性规则,“人死灯灭”,那么就要优先考虑客观规则,小女孩依然重视那些教导之中体现的“对祖母亲情延续”之意,被否定了价值。

“相信亲情穿越物理生死界限,相信死亡不是亲情的割裂与终结”,是情感化生活观与生死观的极致表现,带给生者以生活的力量,改变功利的现实,成为生者的“人生大事”。而在此时,只停留在对小女孩的生者情感,否定亲情大于生死、死者亲情力量存留于现实的朱一龙,便不能彻底地战胜非情感化的生活。

更加情感化的他,确实比之前更多地做出了反抗。这里有两组对开头的对比。首先,他面对小女孩舅妈挺身而出,没有像开头一样地迅速畏缩于“他们还没给钱”,而是“不要钱”地收养了小女孩。更重要的是,面对葬礼,开头的他对待祖母想只是例行公事,甚至到了“只给祖母四肢特写,稍稍扫过脸部”的剪辑程度,以强调他将其当作物品的心理。而此时,一系列的快速剪辑表现了他的全情投入,区别于开头的机械动作。

但是,做出了这些行为,对比第一阶段有所进展,却不足以让朱一龙获得胜利。在老大爷的葬礼上,他终究只能被对方的家属追打,甚至被掰断了小女孩象征“反抗的哪吒”的红缨枪,在家属争产时也只能低头离开,和同样哀叹于“亲人不再有人情味儿只认钱”的老大爷相顾无言。随之,小女孩基于亲情驱使而给他找来的买房资金,也就无法到手了。而在收养一事上,他虽然挺身而出,却受阻于“单身男人不得收养”的客观规则,只能在求婚女同事而发现对方已婚的无奈结果面前苦笑,让出了收养权。

在这一阶段,“激活生者情感”的朱一龙有了更多的反抗非情感现实,但对死亡抹除性的低头,让他依然无法战胜后者,将自己的情感真正作用到现实里去改变它,让它成为推动自己生活走向光明的燃料。在其结尾,导演也留下了进入下一阶段的窗口:朱一龙修好了“哪吒”的红缨枪,给小女孩画上了保存着祖母语音的手表,真诚地让她在梦里相会祖母的“星星”。

此前,导演展现了朱一龙在无意识间对祖母的吻合,暗示了他作为死者化身“星星”的具象化属性。而在这里,朱一龙则开始有意识地向祖母靠拢----他即将变成小女孩祖母的延伸,对于“死亡面前的亲情存留”,态度发生了积极的变化。这也在随后的一个阶段里得到了具体化。朱一龙修理手表,复原祖母的语音,是为对“死者亲情”的重视。与此同时,作为对此状态的激发者,小女孩也确切地帮助了他的生活改变,引导着他与父亲达成了情感基础上的和解。二人相同的抖腿动作,递酒的拌嘴,让他们的关系投入了更多的父子亲情互动感,而不再是此前围绕卖店的物质计算。亲情代替了物质,成为了此刻的主体。

“情感对生死的超越”,以“丧葬”为载体,得到了最后的呈现。电影给出了一个非常好的段落。朱一龙给前妻的丈夫做殡葬化妆,放下了曾经“因为自己物质不足而离婚”的物质化理解,认知到了自己曾经与妻子的情感问题,从而重新接受了死去的兄弟。碎成块的尸体,是标准的“物体化人体”,而朱一龙在照片的映衬之下,将尸体一步步地还原成自己的兄弟,正是生死观变化的展现----尸体不再是“死去后无意义”的物体,而是依然与他有着情感连接的兄弟,依然唤起了众人的悲哭。

而父亲的丧葬,则同样是表现的高潮。从本是奶粉罐的骨灰盒,到众人对父亲宛如生者一般的穿衣、梳洗,到朱一龙在父亲嘱咐声音下的筹备葬礼,再到放烟花时父亲骨灰犹如生时发脾气一般的突然射出,都让父亲好像仍然在生。最后骨灰盛放的烟花,正是对于死亡的积极呈现-----他们留给生者的,依然有很多东西。这也是小女孩在最后结尾中对“外婆去向”的认知:去到了遥远的天上,与自己再难相会,但却化作了星星,依然存在于世界中,给予自己力量----死亡的事实被她承认了,但仍然感受着来自祖母的情感力量。

父亲对二哥死亡的回忆,也成为了对生死的点题:为了把那个家属想见到的人打捞上来,二哥才会死去,尸体不只是物体,而是凝聚家人亲情的人。“物质都无所谓,除死无大事”,将情感化的“死亡”与物质化的理性,对立了起来。

朱一龙作为小女孩外婆代替者的“死的亲情延续”之象征,与更具体的生死观念表现,在他修理祖母语音手表、与小女孩亲情互动,和投入情感、郑重丧葬的交叉剪辑中,得到了并列呈现。他的人生变得感性,认可了死亡对亲情的不可磨灭性,放下了曾经对于物质的误解,就像他会对着曾经因为物质高低而针锋相对的邻居鞠躬道歉。随之,他自己也成为了死者亲情的投射,并以此为力量,获得了更好的现实人生。一家人过生日的生者幸福,祖母语音回响的死者亲情,在同一个场景里并列出现,成为了最好的表达瞬间。

而他击溃的最后一个“理性规则”,则是“血脉”。这是一个不错的设计。小女孩的生母来到,朱一龙先是在“骨肉血脉”的伦理面前让步,而后一切却因为他的追车,以及小女孩的“爸爸”,最后小女孩的奔回与认家,得到了根本的扭转。相濡以沫的亲情,压过了血脉亲生的规则,感性压倒了理性,定义了内心层面上的亲情关系。

最后一个画面,“死者”的星星,生者的围拢,再次让生死的亲情并立,并且由朱一龙“一家三口”的暗示,给予了他生活以更进一步的积极表现。死与生的亲情在最后并存,而朱一龙情感化对现实的作用结果,也完成了相对于片头的最终升级:由他情感化厚接纳的小女孩,引导出了其生母,解决了他在电影开头失去的婚姻问题,弥补了他通篇贯穿的缺憾。小女孩对此的隐含作用,与此前“推动父子和解,解决家庭矛盾”等同。

电影的开头和结尾,形成了一种巧妙的对应。开头给出的,首先是情感化的幻想,而后则是对于现实的非情感化呈现,冰冷的世俗导向,发生在小女孩和朱一龙的身上,并让现实与小女孩祖母死亡带来的亲情割裂无可弥补,让功利现实与亲情美好分离开来,也对应了死亡在功利角度上“死者不再有用”的“无大事”。随后,“养小女孩三天”,有着太多的抗拒和不情愿。而在结尾,则是情感化世界从幻想走入现实。以对死者的感情投注为引导,朱一龙与小女孩建立了亲情,现实中出现了情感化的一家团圆,不再像开头那样地,与亲情氛围对立,更没有破坏它。再次出现的“养三天”,也变成了朱一龙充满亲情的恋恋不舍。

围绕人物的生活观,本片分为了三个阶段。“完全否认情感的纯理性”状态,带来生活在冰冷现实面前的彻底臣服。“拥有生者之间的情感”状态,对冰冷现实进行不成功的反抗。“认可亲情对于生死的超越、感性对理性的压制”,将亲情在现实中的力量抬高到极致,随之完成对现实生活的情感化改变。在死亡面前依然相信亲情的延续,可以带给生者以生活的希望,是对立于开篇“理性计算,人死灯灭”的,真正的人生大事。

然而,本片也有着一定的问题。影片更多的具体表达,放在了生者与生者之间,而本应成为“最高级别亲情信念”载体的死者,死者与生者之间的关系,却往往是一带而过。导演设置了“星星”的概念,并让朱一龙、小女孩等生者人物,在不同情景里成为了死者的现实投影,以他们与未亡人的情感互动,作为“死者亲情穿越生死界限、作用到生者世界”的映照。这个设计本身是很好的,但它不能是唯一的表现方式,我们需要看到更直接的死者与生者的情感共通,例如生者的回忆激活等。“死到生”的情感传递暖化了生者世界,进而让生者的生活走出剥离情感的暗淡,拥有希望。这是一个相互关联的过程,前者要作用于后者。这种情感的力量源自于死者亲情,但也在生者之间产生作用。“死到生”与“生与生”的深度衔接、二者分别的独立表现,都不可或缺。

本片让朱一龙从小女孩身上获得了对离婚妻子“怀孕”遗憾的补足,完成了后者,也试图用朱一龙对小女孩祖母的替代作用,完成二者的内在关联。但是,对于前者的独立表现,本片无疑不够直观、深入、细化。最典型的,便是小女孩与祖母的亲情,所有的直观呈现只有祖母的语音、小女孩的“我外婆说”。外婆的直接存在感如此之低,让它几乎沦为了一个朱一龙与小女孩感情发展的背景。拯救它的,是小演员在一些场景里的出色表演,以及观众共同拥有的自身长辈记忆,去完成代入共情。而在几个葬礼的部分,生者配角们对死者的情感表达,也是非常单薄的。每一段都短小过度,情感诠释不够深入,显得多而不精。

情感表达不够深度的问题,最典型的体现便是“二哥”的部分。朱一龙与父亲的矛盾,在于他认为“二哥死后你就不再关怀我”。然而,他只是了解到了二哥死亡的真相,便放下了对父亲的怨恨,这却并不能解决“父亲为何对他疏远”的疑问。此前他与父亲的和解开端,由小女孩的帮助而启动,二人就此不再提及房产的问题,也有些不够细致。这样的一带而过,也出现在了大多数线索的收尾阶段。看上去,影片似乎有些空间不足,压缩了深化的部分,而是尽可能地塞入主题的多个演进阶段,特别是“冲破血缘”的最后一个阶段,生母的出现、带走女孩、女孩归来,格外地仓促潦草。

这样一来,本片的“死到生”,似乎就成为了一个背景,甚至情感的副线,更丰富细节的,永远围绕在朱一龙和小女孩两个活人之间,“死到生”与“生与生”被隔断开来,缺乏更加具体细化的作用传导,这种问题始终存在于朱一龙和小女孩的关系发展过程中。“星星”也好,生者对死者的代换也罢,都有些绕弯子,作为辅助很妙,作为唯一则不够。如何正面呈现生与死的互动,将之作为主干,再将之导向“生者自身”,是《入殓师》处理较好的课题。

无论如何,在一个浮躁的ip化、类型化环境里,能够做出一部以“丧葬”为主题,且严肃讨论的作品,已经足以让本片成为华语主流商业院线里的一抹异色。它与《入殓师》的结构有很多不同之处,但在处理一些相同课题时,后者的手法,依然是值得参考的。

它不算最优秀,但诚意十足。不考虑、妥协于市场的创作心态,理应得到市场的积极回馈。观众需要的,是尽量做好的作品,而不是讨好自己的卑躬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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