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 9 年看,陈可辛的《中国合伙人》过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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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如何拍好一部主旋律作品,无疑是当今中国电影面对的重要课题。在上世纪到本世纪前十年的主旋律作品中,有着太多的“正确是唯一诉求”之感,人物塑造四平八稳,叙事线索宽广铺陈而无主次之分,一切都在强烈地“求稳”,深恐人物有了“不符合历史观”的特点,或者在历史事件与参与人员之上有了“叙述不均,以偏概全”的争议。

主旋律当然需要提供它规定动作范畴内的功能,然而,归根结底,它也是一部电影,而电影是需要以情动人、以事为根,才能引发共感的表达形式。当主旋律为了实现它的那些既定功能,而在人物构建与叙事系统上做出巨大阉割式让步,它便失去了作为“电影”——大于“主旋律电影”——的既定功能。

因此,如何让“主旋律”后面能綴上“电影”二字,如何能让主旋律作品在“拍摄技巧、艺术手法”与“主旋律功能实现“之间达成平衡,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本身也不亚于一种“火候把握的艺术”。陈可辛的《中国合伙人》,正是这样一部作品。从这个角度看,它可能永远不会过时。

陈可辛在《中国合伙人》中,初步展现了自己操作主旋律题材的能力。他使用了在两条时间线之间不断切换跳跃的方式。而且,这种叙事方式并不仅仅停留在炫技术的层面,而是在多重意义上作用于电影的主题表达,给出了主旋律、个人表达、受众心态满足的平衡条件,提供了不同角度的元素与色彩。

首先,成东青与其他二人的关系,在两个时空中产生激烈的对比。学生时代,一切刚刚起步时的团结一心,与创业成功后互相之间的矛盾激化到一副分裂之相。这无疑满足了普通观众对于成功和富人的想象,也对应了他们对于这个故事原型俞敏洪的猎奇心理——果然是可以同患难,不能共富贵,果然是繁华背后尽是不堪。同时,这也让这个故事摆脱了歌功颂德的假大空气息,凸显出一丝不怕说坏话的真实感。

第二,三人的剧情在两个时空中的对比,却又表现出了三人从根本上的守恒。成东青在任何财富阶段和社会层级中均暴露出的朴素甚至土气,孟晓骏在短暂低迷后的自信甚至自大,王洋始终不变的洒脱出示。这样恒久的根本性格,正是三人在最终获得成功的原因。这无疑是陈可辛送给观众的第一碗鸡汤,对主旋律的第一层呼应——无论如何,坚持自己,坚信自己,才能获得成功。

第三,在三人的变与不变之中,陈可辛巧妙地突出了成东青,让他成为了影片所有主旋律与鸡汤立意的最终落脚点。

我们可以发现,孟晓骏一开始的生根美国之梦想,在遭遇了种族歧视的天然不可抗力后,长时间处于归国后的意志消沉与自我放逐中。而王洋,其开始的梦想更多源于“向往美国的自由恋爱”,而这个梦想被美国女友露西用现实击溃,他本人也产生了巨大的动摇,直接放弃了去美国的签证申请,抛开了曾经的梦想。只有成东青,即使去美国的梦想破灭,也始终用自己有些傻里傻气的冲劲和乐观,对曾经给予自己美国梦以挫折的英语不离不弃。

而三人在同时期的对比之下,陈可辛又突出了成东青出身与先天的不足——农村子弟,天赋不高,唯唯诺诺。这样一来,这一层的主旋律与鸡汤属性也就出来了——无论贵贱,无论能力,创业就是改变命运的途径,只要坚持,就可以勤能补拙。同时,成东青的身份、性格、天赋,也更多地暗合着绝大部分观众的自身人生经历。

因此,这就成为了一种平凡人崛起逆天的热血爽,让人数最多的最广大受众群体得到心理上的满足——我不能拥有孟晓骏的自信,也无法像王洋一样潇洒,更没有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但是我却可以像成东青一样,只要我拥有他的努力。

可以看到,陈可辛让成东青同时遭遇了孟晓骏和王洋二人的挫折,前者的失意美国以签证失败的方式呈现、后者的爱情失利则如出一辙。但是,成东青却同时战胜二人无法战胜的苦痛,始终如一,获得了最大的成功。这是陈可辛给予观众的逆袭满足,同样也是他给出的一个属于平凡人的成功标杆。通过前后成东青的自身对比,陈可辛在电影里植入了多样的元素,青春的萌动、爱情的苦甜、梦想的崎岖,让电影的内容变得多元化,贴近了中国当代青春片的传统成功模版,同时更将这些全部大方地集中在成东青的身上,让他以最“一般人”的形象,代替观众,实现这一切。

第四,前后对比中的不变,也集中在了三人的友情上。在电影中,成东青三人仿佛一对复杂的三角恋,就像哈利波特系列中的铁三角组合那样,始终在“a与b闹掰,c缓和;a与c闹掰,b缓和;b与c闹掰,a缓和”的循环切换中。而当中永远不变的,就是三人的友情,有了它,所有的裂痕都可以得到弥合。这无疑也是接近观众心目中青春片的特质,也让成东青的朴实得到了进一步的体现,然后他以观众之代言人角色的品质再次上升。

第五,陈可辛更加隐秘而高明的手法表述,在于他对两个时间点选择上的巧妙对应。在第一层,这是一个“艰辛”和“成功”的对应,但事实上,如果我们再往下走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艰辛到看似成功”与“再次艰辛到真正成功”的对应。

在“回溯”的第一个时空中,三人的梦想都指向美国——各自在起初想要去美国,随后成东青和王洋转而开始目标“帮助其他年轻人去美国”,而自己则想依靠企业来获得进入美国的身价权利,并且在不同程度上具备了实现它的基本前提。三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对“人人平等自由”的美国的向往,正是标准的美国梦。

而到了“现世”的第二个时空,一切开始发生变化。孟晓骏在美国受到的歧视,破灭了他自己在第一层的美国梦,也让成东青和王洋的美国梦遭到了现实之残酷的心理冲击。经历过自己的签证悲剧、孟晓骏的颓丧而返,他们了解到,美国也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美好。而这种冲击,在新东方公司赴美上市,遭遇美方的一系列打击后,变得更加深刻。此时,他们的梦想就自动变成了——战胜美国、让美国人的游戏规则向自己低头、压倒美国人的不平等。成东青的一句“我们去征服美国”,试图将孟晓骏、同时也有他们自己的年轻时代,在美国身上投入的热血的错付,被美国压制的屈辱,得到一次性的释放。

从美国梦的失败到征服美国之梦,这样的变化体现着成东青三人经历懵懂青春之后认知世界的成长,但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对于观众的某种价值观传输——美国并不是理想王国,更与自由、平等和财富扯不上关系,至少对于中国人来说就是如此,而相对地,中国人的成功,只能在中国的土壤中才能生根发芽,与美国的关系则更多是靠积累的资本、学识、经验、机巧,去战胜和征服。迫使、而非示好,让美国无奈低头,而非敞开胸怀,才是电影给怀有梦想和野心的中国年轻人指明的道路。

毫无疑问,这是完全具有极强的现实指向性的表达。当代的中国学生留学,已经与詹天佑时代的公派有着非常大的不同,“留在当地工作”“获得当地绿卡”正逐渐成为相当一部分年轻人的奋斗目标。可以说,在陈可辛筹备并拍摄本片的年份上,中国正在面临着极大的年轻人才外流现象。在这种时间节点下,陈可辛所给出的这二种价值观传输,非常有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也更有现实属性的主旋律----对于梦想而言,美国没有那么好,中国也远不是那么糟。

不仅如此,纵观上述种种,《中国合伙人》,都成为了陈可辛在商业诉求、个人表达、主旋律贴合、服务人物原型上的完美平衡之作。他用两个时空的对比,突出了对比中至关重要的“变”与“不变”,在题材元素上给予了爱情、校园、梦想等丰富的内容,并且将之集中在成东青的身上,让观众既得到了符合事先预期的“模式化青春片”,不至于心理期待与成片走向过于分裂,又有了自身带入主角语境、获得成功满足感的入口,从而实现了口碑上升、托起票房续盘、获得商业成功的条件。并且,将成东青立为一切积极属性的最终落脚点,用王洋和孟晓骏来作为成东青的反衬,又照顾到了电影背景原型的新东方支柱俞敏洪的心情---对于新东方来说,第一创始人、且始终跟随企业前进的他,才是最不可动摇的第一重要存在,也是围绕“新东方”而成的故事中最应该被歌颂的存在。并且,我们也无法质疑陈可辛这样做是扭曲事实,因为这确实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而更加重要的是,陈可辛也成功地将中国官方最想要、也最需要看到的内容引导价值,准确地传递了出来---年轻人的奋斗与梦想、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号召、中国的可能性与美国的幻灭性,都是再标准不过的中华主旋律,且远比一般的主旋律要来得具有当代现实作用。

实现这一一系列目标的手段,便是贯穿通篇的双时空对比了。对比中所强调出的变化与不变,让观众始终直观地观察着成东青在创业成功之前与之后的种种行为,透过他对爱情、学习的态度,以及对待公司、合伙人的态度的前后对照,深切地感受到了成东青身上那种无论贫穷还是富贵都始终如一的朴素根本与坚持内在。也正是因为始终保持的前后对比,才让成东青三人之前对于美国、英语的梦想,在之后被美国种种打压的现实中显得格外脆弱而虚无,戳穿了中国人的美国梦,树立了事实上的中国梦。

如果没有这样的结构,那么作品往往会面对一种顾头不顾尾的窘境---即使创作者铺垫再多再细,当观众看到后半段,前半段中的种种早已被忘却。只有保持全场的对比,才能让观众始终处在创作者的语境之中,并且让成东青在两个跨越甚大的时空中的“不变”,被强化成一种“穿越时空而一贯去之”的艺术效果,并最终落在了结尾中----观众回到成东青的一无所有之时,看着他为了追求爱情而用自制的挡板遮住路上所有的灯泡,再来到征服美国之梦实现之后,看着他为了节约电费而一层层地熄灭公司的所有灯泡。这个结尾产生了最为直观的对比与“不变”效果,富于震撼的力量---于无声处听惊雷,根本的品质往往体现在最细微的小处,成东青始终的朴素与坚持,在灯光遮掩与熄灭中的两次“暗掉”中表达得淋漓尽致。

但是,即使手法再出色,本片也始终难以免于主旋律电影的通病---价值观灌输之下,被观众于无意识中的排斥。那么,是什么让陈可辛将这样一部主旋律作品拍成了观众乐于接受,甚至大为好评的良心质量之作呢?除了陈可辛对于细节的重视度、对比提供的说服力之外,不得不说到的,就是电影对于三个主人公的人物塑造之深入、之立体了。对于三个“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其人所指”的人物,陈可辛没有过多地考虑“揭露负面”后会造成的原型人物反对、民间评论非议,反而事无巨细地将三个人各自的缺点作为了影片呈现的重中之重----成东青的土气,孟晓骏的自大,王洋的放浪。事实上,只有人物具有了这样的人格缺点,才让他们从虚无缥缈的理想化之高空中下落,归于现实世界所处的大地之上,变得像我们周围的人、甚至我们自身,从而让这个故事具有了能够被接受的真实性氛围。也更是基于真实性,才让他们最终实现梦想的时刻变得足以打动人心。

事实上,不回避负面,直面人物的立体性和辩证性,正是人物传记电影中需要具备的共同优点。

同样以真实人物---甚至直接沿用了所有的人物姓名和公司名称---作为题材的《社交网络》,便是将扎克伯格对于他人的人际相处困难放在了电影的开头来呈现,并逐渐将之深入,引导出了其背后所蕴含的深层次问题:扎克伯格身上宛若天才共性一般的极度自信与极度自我。这一点贯穿了FACEBOOK成立到辉煌的全部过程,甚至在电影中成为了一种一体两面的复杂存在。一方面,它阻碍着扎克伯格与团队成员的关系,影响着扎克伯格包括爱情在内的私人生活,但同时,它也正是扎克伯格能够成功的关键因素,让扎克伯格能够相信自己的判断和技术,排除所有干扰的声音。

在电影的开头,导演就已经非常巧妙地提出了这一点。FACEBOOK雏形网站的创建,让扎克伯格靠着自己的才能走出了第一步,但也让他第一次招惹了全校女生的不满,将自己失去了相当一部分人际圈---没有天赋,便无法开始,但天赋和开始的背面,就是对他人的伤害、人际的失去。这为电影的主题进行了出色的定调----属于天才的封神之路:越成功,便越孤独。如果没有对扎克伯格阴暗面的揭露和挖掘,电影只会是呈现出一个高大全的人间之神,让所有描述都变得仿佛是扎克伯格亲自投资甚至制片的滑稽可笑,一切的力量也就都不存在了。

以这一点来回看《中国合伙人》,这就成为了一部非常诡异的作品。陈可辛几乎照料到了包括观众、投资人、原型人物、官方政府在内的一切有关方面,满足了所有各方的诉求,显得无比圆滑。但是,他却又是非常自我的----用对原型人物毫不留情的负面揭露,撑起了影片的真实力、打动力、说服力,从而让上述的一切诉求,都以电影质量为基础,扎实无比。拍摄这部电影的陈可辛,既显得妥协了一切,却又在影片呈现的艺术水准上毫不妥协,

这是一个熟练规则、老于世故的精明电影工匠,但同时也是一个重视艺术、不屈己身的创作者。在美国电影中,我们可以看到斯皮尔伯格这样的存在,他们支撑起了好莱坞在艺术质量与商业诉求之间的平衡大梁。而商业性飞速进步、艺术性却难以追上的中国电影,最需要的,也恰恰就是这种大师级的平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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