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四世和教皇

前两天写了古埃及埃赫那吞的改革,今天来聊聊中世纪德意志亨利四世和教皇的明争暗斗。

这几天美国白宫发言人桑德斯发表的“上帝让特朗普当总统”引发了观友“君权神授”的讨论。我们中国人理解的“君权神授”,是你做了皇帝,证明上天选择了你,“神授”是自动获得的;而传统西方的观点,是上帝选择了你,你才拥有“君权”,“神授”是要注册认证——罗马天主教会册封和祝福的。

西方的“君权神授”理论,可以追溯到《旧约圣经》上有关大卫王的记载,以色列人的先知撒母耳按上帝的旨意为还是牧羊少年的大卫抹圣油,宣布大卫是所有以色列人的王。

但从康斯坦丁大帝皈依天主教起到查理曼帝国分裂,欧洲的王权一直死死地压制着教会,那么教会又是如何逆袭,最终让教皇成为一切世俗君王之上的“P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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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纷争起于11世纪,谁才是欧洲大陆的强者?是德意志国王还是罗马的教皇?教皇格里高利七世和亨利四世展开一场权力斗争,而德意志诸侯,也左右着这场较量的胜负。


罗马教皇和德意志国王之间的权利斗争,为11世纪后半页写下了引人注目的一笔。这也赋予了一座城市一项极为特殊的意义,那就是施派尔。这里是萨利安王族(于11世纪至12世纪统治德国和神圣罗马帝国)心中的圣地,他们还在这里建造了当时全世界最大的教堂。施派尔主教座堂(世界上留存最大的罗马式教堂建筑),对亨利四世和他们的祖先来说,这是王权和基督教神权的象征。

公元1053年11月,特雷布尔行宫。亨利四世在幼年是便已成为德意志国王。他的父亲亨利三世(公元1039至1056年任“罗马人民的国王“,1046年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年身患痛风,必须提早选出自己的继承人。根据旧时的传统,新的领袖必须由德意志诸侯选出。顾名思义,诸侯是帝国的支柱,只有经过宣誓仪式,这位王子才能成为真正的统治者。

萨利安王族对自己的王朝充满自信,他们认为自己理所当然成为统治者,可是诸侯们也这样想吗?根据记载,在宣誓仪式时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施瓦本公爵鲁道夫·冯·莱茵费尔登为他的效忠加上了条件,这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将时刻准备着,为您效忠,只要你能成为一位明君“

他只愿为明君效忠。在这个问题上,不止是他一个人这么认为。德意志诸侯对亨利三世的统治十分不满,当时反对派的势力已经壮大,他们明确的向亨利三世提出了警告,但这样的警告对年幼的亨利四世来说,同样也是一件沉重的负担。诸侯希望他能成为他们所想要的国王,这个期望何时将成为现实呢?选出新王三年后,亨利三世就去世了。在之后的日子里,他要一力承担起所有的责任。

亨利四世将要接手的王国,覆盖了半个欧洲,从10世纪开始,德意志国王同样也是基督教界之王,北意大利是他们的领地,从1033年起,勃艮第也由他管辖,当时的德意志拥有约500万人口,也是在此时,一些村落开始向小型城市发展,人们以高墙,道路和加固的建筑作为保护自己的屏障。

侯爵、主教、贵族、国王瓜分着帝国的权利和财产。此时,政权所在地依旧未能固定下来,君主所在之处,便是政权所在之处。但那时,亨利四世还是个孩子,还生活在他的母亲女王阿格内斯的监护之下。1056年有人这样写下:“这就是罪恶的开始,国王还是个小孩子,他的母亲听取众人进言,以至于优柔寡断。”对一个男人而言,这是个可乘之机,教皇派遣了一位叫做希尔德布兰的使臣来拜访这位女王。他力促教会改革,并希望巩固教皇相对于国王的权利。所有人,首先服从于教皇,其次才是国王。这位罗马教皇的使者想限制德意志国王的力量。以便为自己谋求更高的圣职。但企图操纵这位国王,还另有其人。1062年4月,在位于杜塞尔多夫的凯泽斯维特行宫,一场戏剧性的劫持正在上演,幕后操纵者是科隆的大主教阿诺。年轻国王的母亲邀请他和其他侯爵参加一场诸侯聚会,年幼的国王被引诱上了一条孤零零停留在莱茵河岸边的船并被劫持前往科隆,许多诸侯都想把国王纳入之际的控制中,而这位大主教,不过是其中一员。所有诸侯都没有发声,没有人站出来阻止这场对国王的劫持,亨利在大主教的监护下度过未来数年。这场劫持成了他童年的创伤。

科隆大主教是当时最有权势的侯爵之一,这样做可以说是为了帝国考虑。在那之前,帝国政权的统治,没有充分地顾及诸侯的利益,他想按照诸侯的心愿,将亨利四世培养成一位自己所认为的明君。亨利四世的王位得以保留,但在当时,王权首次被架空,德意志国王的权利落到了势力强大的诸侯手中。

公元1065年3月,亨利四世成年,重新执掌国家大权。主教们期盼他已经被教导成了一名正派的统治者。

在亨利统治时期,修道院不断壮大,他们的地位有所上升。“修士们应该更多的为教会效劳,遵从罗马教会的旨意,而不是服务于世俗大众。“一位新教皇提出了以上要求。当时许多修道院院长甚至主教都由统治者任命,还有一些人花钱买职位。亨利四世亲政后,为维护自身的权利,与强大起来的德意志诸侯矛盾重重。因此,他通过任命修道院院长和主教职位,赋予他们土地、税收、司法的特权削弱诸侯的权利。与世袭的诸侯不同,这些主教的权利可由国王的授予和收回,他们对国王的忠诚超过了诸侯,也超过了对罗马教会。如此一来,德意志王国的教职人员充斥着”伪修士“,他们生活腐败奢靡,也不遵守罗马教廷的清规戒律,修士的私生子也往往”子承父业“,这严重损害了教会的声誉。

如今是时候好好整顿一下了,正如罗马教廷所呼吁的:“他们要复兴圣本尼狄克时期的旧规,崇尚‘祈祷并工作’“。见习修士的一言一行也必须严守自己的誓言——”贞操、服从与贫困“。11世纪,以修道院为出发点,展开了一场教会改革,罗马教廷的宣言是”教会独立于世俗权利之外“修道士之间的交往,即便是国王也不能干涉。

而亨利四世“作为万人之上的国王,他对王座却似乎没有多大的兴趣。“萨克森史官布隆这样写到:“ 他同时纳了两三名小妾,却仍旧觉得不满足。“编年史中记载“亨利的宫廷变得越发混乱“。令他头疼的不仅仅是教皇,还有一些德意志诸侯,他们总想提醒国王,以免他忘记自己神圣的职责。鲁道夫·冯·莱茵费尔登在效忠宣誓时说过,他只为明君效忠,国王之名由上天所赐,以此立足于世的人,应当配得上这个称号。国王对诸侯也心存戒心,童年的劫持事件他并没有忘记。但他也清楚,没有诸侯们的支持,自己只会独木难支。他也知道,在遥远的地方,有人摩拳擦掌,试图动摇教权之上的王权。

作为基督的代言人,格里高利七世于1073年登上教皇的宝座,他就是修道士希尔德布兰。那个曾与年幼的亨利打过交道的人。如今,他要对国王加以限制。质疑他的权利,并把任命主教的大权,单独收归教会所有。

在这个问题上,出于上帝的慈悲,任命主教的权利一向属于国王。国王将手杖和戒指授予主教,作为宗教尊严的象征。这一仪式被称作授职礼,也叫授服,任命主教的权利,保障了国王在帝国的王权。主教们忠于国王,拥有大量的领地和财产,还组建军队,统治者就是以这样的方式,通过占领主教管区,建立联盟。但现在,罗马教皇想要将主教人选的决定权赋予教会,国王独立任免主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叙任权的斗争就这样开始了。在位于罗马的梵蒂冈秘密档案馆里,有这样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改变了历史,这就是1075年颁布的所谓教宗训令,这并不是官方文书,它更像一则简讯,但同时也是挑战书,教皇的训令写着:在这世上,教皇之名独一无二;所有侯爵都只能对教皇尽忠;教皇不由他人任命;有权任免主教者,唯有教皇一人;教皇有权废黜皇帝。

这是11世纪令人震动的一大变化。至此,一场史无前例的权利斗争拉开了序幕。

当时,亨利四世不仅仅统治着德意志,还坐拥勃艮第和意大利的部分领土,而且这位德意志国王还是罗马基督教会名正言顺的皇帝。他认为王权天赋,理所当然,“我是罗马人的国王,未来的皇帝,卡尔大帝(历史教材上的查理曼大帝)的继承人“,作为对教皇的挑战书的回应,亨利四世命人回信:

“亨利成为国王,不凭独断,而是凭借上帝的旨意,而希尔德布兰将不再是教皇,他只是一个虚伪的修道士,神圣的耶稣基督将王权委任于我,却并未将宗教统治的权利交付于你,你凭着狡诈谋取钱财,借财博宠,恃宠夺权,倚权夺高位,假借守护和平之名,行破坏安定之事,我在此命你退位,离开你所强占的圣职宝座,圣彼得之位将另属他人。而非你这等粉饰太平之流。我,亨利,上帝所任命之王,在此以我和我的所有主教的名义,命你立即退位!“从亨利和他的主教们要求格里高利离开教皇宝座的那一刻起,这场冲突的事态,就因为亨利的步步紧逼,而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不久从罗马传来了教皇的回应,格里高利七世坚持按照自己的身份行事,他,教皇,决定将国王直接废黜。国王的所有臣民,将不再为他效忠。对国王处以绝罚的决定,在短短几周之内传到了众主教、诸侯和百信的耳中。

主教宣布:“为了保护教会的声誉不受破坏,根据教皇的力量及其他一切权利,我在此宣布,国王亨利,傲慢而不知悔改,藐视神圣的教会,剥夺其对德意志和意大利的统治权,所有基督徒不必在遵守盟誓,往日盟誓作废,未来不必再作盟誓,并且禁止所有基督徒,继续为他效忠”。

“当对国王处以绝罚的命令在老百姓中传开后,整个罗马世界都为之震动“,苏特里主教这样写到。

1076年10月16日,鲁道夫·冯·莱茵费尔登公爵以及其他侯爵和主教开始商议,是否不再追随国王。他们在想,他是否还配得上这个王座。关于对国王的决定,不能和国王本人商议。侯爵们主张废黜亨利,而主教则反对。亨利失去了主动权,他只能等待别人来决定他的命运。

1076年10月23日,亨利收到了诸侯们的决定,他必须在一年内请求教皇收回绝罚的决定,否则他将彻底失去王位。亨利必须有所行动,但该怎么办呢?

1077年,在天寒地冻的冬天,他踏上了跨越阿尔卑斯山的旅途,为了阻止他前往意大利面见教皇,诸侯封锁了山口的通道,但亨利的亲信还是在勃艮第和塞尼山口为他放行。这次远行中,他没有国王的待遇,史官兰伯特在编年史中写道:“没过多久,他就只能卧倒在地,匍匐前行“”很快,他们就只能由向导支撑着勉强前进。地面太过光滑,他们有时会失去平衡,他们常常跌倒,直接从山顶滑到山脚。“但国王和他的随从以别无选择,有人来报信,说教皇已经准备动身北上,与其他诸侯结盟,亨利希望,也必须阻止他。

1077年1月25日卡诺莎,教皇得知亨利翻越了阿尔卑斯山,便躲进了卡诺莎城堡,因为他害怕这位德意志国王会袭击他。发生在卡诺莎的觐见,可以说具有世界历史性的意义。这是历史上国王第一次向宗教首领屈服。这一事件无论时在当时还是在后来,都被视为局势逆转的关键。教皇以为亨利会攻打他,但后面发生的事出人意料。国王褪下长袍,站在门前,往日的王族尊严荡然无存。“他赤着脚,从早到晚粒米未进,等待着教皇的判决“编年史里这样写到。赫尔斯菲尔德的史官兰伯特对这段历史的描绘,意在突出国王的弱势,彰显教皇的强大。亨利四世痛哭流涕,呼喊着”圣父“之名回荡在城堡间。

书中的卡诺莎觐见就像时一出历史剧。根据记载,亨利四世在城堡外站了三天三夜,他身穿忏悔服,光脚站在冰天雪地中。史实是否如此仍待考证,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忏悔行为,向教皇施加了巨大的压力。教皇不仅是教会的领袖,更是一名牧师,一个诚心忏悔的罪人,理应得到原谅和包容。亨利也十分清楚这一点,正因如此,史书才把这次觐见称作一步好棋。教皇还有其他选择吗?最后他还是让步了,他无法漠视国王的忏悔,也无法拒绝在场其他人的恳求,格里高利七世曾这样写到:“最终,我们还是解除了绝罚,这个神圣的组织再次接纳了他。他也得以重获主的恩惠和庇佑。“

从来没有一位德意志国王受过这样的屈辱,从来没有一位罗马教皇能如此明确证明自己的权利。实际上,卡诺莎觐见只是权利游戏中的一步棋。这是亨利四世的明智之举,如同他生平中写的那样,这是亨利四世走出的一步好棋。因为它从根本上保全了萨利安王朝,使它的统治得以延续。绝罚已经解除,亨利又回到了他的德意志王国。在他再次召集追随者时,一位势力庞大的侯爵已经不愿对他效忠——鲁道夫·冯·莱茵费尔登已经被侯爵和主教拥立为德意志国王。双方只能在战场上一决高下,未来由谁掌权。

公元1080年10月15日,两位德意志国王的军队在位于图林根的魏瑟埃尔斯特河岸决战。根据史书记载,鲁道夫·冯·莱茵费尔登在拥有战场优势的情况下身陷重围,受了致命一击,他的右手也被砍断。那是他当初用来盟誓的手。“对于他的背叛,这是最公正的惩罚。他虽然曾承诺向国王效忠,但还是毫无顾忌地背叛了他“亨利的史官这样写到。在对鲁道夫·冯·莱茵费尔登的右手遗骨扫描分析后,发现是在他死后才砍下来的。

在巩固了德意志王国的地位后,亨利四世再次前往意大利,这次他不是作为一名忏悔者,而是一位皇帝。公元1084年复活节星期日,在他驱逐了宿敌格里高利七世后,他让一位新教皇为他加冕。新教皇给予他的称号:“没有任何人能凌驾于他之上”

那位曾将国王废黜的教皇格里高利七世,在意大利萨莱诺度过了他最后的流放生涯。格里高利七世的接班人教皇加里斯都二世在1122年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五世签订了《沃尔姆斯宗教协定》,教皇和皇帝之间的争执首次得到了解决。

这份极具价值的文件,如今是梵蒂冈秘密档案馆里最珍贵的馆藏。通过协定,双方达成主教们的神职,不再由国王任命;于此对应,教皇允许国王赋予这些主教以世俗统治权力。这样一来,主教、修道院长、诸侯、贵族就在王国中形成了伙伴关系,王国的联邦结构也由此诞生,这在今天的德国联邦制度里也有所体现。

亨利四世猝于1106年,他在施派尔主教座堂永远的安息了。有人称他是输家,自他之后教皇拥有了实权,也有人认为在这场权利斗争中,他作为德意志国王和皇帝,是最后的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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