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与变通:读正史悟事理
俗话说“坚持到底,就是胜利”。那么,胜利是终点,还是一段路程?应该说,胜利是没有终点的。所以,在追求胜利的过程中一切顺利,那才是胜利。
条条道路通罗马。保障一切顺利的办法很多,归结到一点,惟有通晓事物变化而灵活应对。
历史是最好的老师,但它不说话。研读它留下的一段段无声而沧桑的记录,让我感悟到有关坚持与变通的人间事理。
(1)“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在《史记·春申君列传》中,司马迁用这句话是为春申君了不得的一生作个遗憾的总结。
春申君(公元前314年—前238年),姓黄,名歇,楚国人,战国四公子之一。曾经辅佐楚顷襄王与楚考烈王,多次游说秦王放弃攻楚的念头并多次帮助楚国打败秦国的进攻。因为帮助考烈王登上楚国王位,春申君被拜为楚相。
当时,考烈王无子嗣,春申君给他找来很多女子,可惜全都没有生育。从今天的角度来看,考烈王很可能患有不育之症。正在春申君为这件事烦心忧愁的时候,赵国人李园主动要把他的妹妹献给楚王,在献给楚王之前,李园带他妹妹先来见春申君。
李园的妹妹很漂亮,令春申君一见倾心,李园便顺水推舟,让他妹妹跟春申君发生了关系,而且还怀孕了。李园趁机游说春申君说,楚王无子可能是他自己的问题,你现在使我妹妹有了身孕,正好可以把她献给楚王,这样将来你的儿子就能继承楚国王位,那楚国不就是你的了吗?
春申君接受了李园的劝说。不久,李园的妹妹果然生下一个儿子,并被楚王立为了太子。毕竟那是给楚王带绿帽子的丑闻,李园担心天机泄露对自己不利,于是私下里养了一帮死士,想除掉春申君,但很快被春申君的食客朱英识破。朱英随即密告春申君先下手为强,否则楚王一死,李园必会动手。可惜,春申君自信过了头,没有听从朱英的建议,结果被李园所害。
司马迁评价春申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字面意思是说,在关键的时刻,尤其面临生死攸关或大是大非,明智的人应该立即下决断,否则,优柔寡断,坐失良机,必然反过来深受其害。
春申君之死表面上看是他的决断出了错,但事实上是大错在于他所“坚持”的。春申君“坚持”的即是他不可告人的私心,致使他沦为一个盲目的赌徒,却不知掩人耳目的侥幸使自己丧失了敏锐的洞察力,进而无法快速把握事情发展的方向和做出精准的决断。
坚持只是意志的助手,变通才是决断的体现。因此,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实,当断即断也不是盲目下决断,而是需要在权衡利弊得失之后做出正确的变通。
(2)“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这是《史记·蔡泽列传》中所记录的战国时人蔡泽劝说范睢的话。
范睢(约卒于公元前255年)本为魏国人,善辩而多能,但因出身贫寒,不但在魏国没有得到重用,反而还多次受到魏国公子魏齐的诬陷与羞辱。后来,他逃到了秦国,化名张禄,得到秦昭王的重用,成为秦相。在他的帮助下,秦昭王不仅铲除了秦国内部隐藏的祸患,而且还多次打败与秦国相邻的魏国与韩国,扩展了秦国的疆土,为秦国的兴盛立下了汗马功劳。秦昭王对待他也非常优厚,不仅替他报了羞辱之仇,让人杀死了曾羞辱过他的魏齐,而且还封他于应这个地方,号称应侯。
正当范睢在秦国权倾一时之际,燕国纲成(今河北万全)有个叫蔡泽的人来到秦国,扬言要做秦国的宰相。范睢听说后非常不快,就派人把蔡泽叫来,询问此事是否属实。没想到,蔡泽不仅当面承认,而且还给范睢讲了一通道理,劝说他把秦相的位子让给他。蔡泽为范睢列举了各个诸侯国中曾经权倾一时的人物,比如商鞅、吴起、大夫种等,他们都辉煌一时,且都为所在诸侯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但最后的结局却都非常悲惨,其原因就在于,他们都不明白“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的道理。
蔡泽认为,盛衰变化是天地间的法则,真正聪明的人应该顺应这个法则,做到进退盈缩,与时变化。若不懂得这个道理,必然引来杀身之祸。范睢还真听信了蔡泽的劝告,让出了相位,得以全身而退,寿终正寝。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讲的是人世间的一个普遍法则,人世间的万事万物,无不有一个产生、发展、成熟与灭亡的过程,当事物发展到顶点的时候,必然物极必反,向其对立面转化,所以周易乾卦的九五爻的爻辞是“飞龙在天”,这意味着事物达到了顶点,接下来的上就爻则是“亢龙有悔”,由极盛而转向衰落。
然而,世间之人,尤其是那些事业正处于巅峰状态的人们,常常无视这个道理,一味坚持进取,结果落得个身死受辱的结局。正因如此,老子才在《道德经》中劝人要“功成而身退”。平常心即道,只有无论在什麽情况下,都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就会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3)“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这是《史记·项羽本纪》中记录的樊哙劝刘邦从鸿门宴上脱溜时说的一句话。
还未称帝时,刘邦(公元前256年—前195年)跟项羽一起打天下,相互约定,谁先攻占咸阳,就立谁为王。后来,刘邦先攻入咸阳,虽然他没有立即称王,但他手下的左司马曹无伤却派人对项羽说:“刘邦想在关中称王。”项羽一听这话,非常生气,决定派兵攻打刘邦。当时刘邦的兵马只有十万人,而项羽却有四十多万精兵,刘邦显然不是项羽的对手。
因此,刘邦听说这件事后,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项羽驻军的新丰鸿门,向项羽请罪,项羽设酒宴招待他。在宴席上,项羽的谋士范增想让项庄借舞剑杀死刘邦。在危机关头,樊哙强行闯入,才给刘邦解了围。刘邦借故要上厕所,跑了出来。按常识,刘邦上厕所的举动已表明他有逃离之心,但故事不能这么编。
正在此时,刘邦的谋士张良劝他赶紧逃走,刘邦却说不辞而别,很不光彩。见刘邦犹豫不决,樊哙便劝他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既然逃是众望所寄,刘邦欣然应允,带着樊哙等少数几个人,一溜烟地回到他当时驻军的霸上,顺利地躲过了这一劫。
这句格言告诉人们,在关键的时候要懂得分辨轻重缓急,不要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与后来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而宁死不渡江的英雄气概相比,刘邦那一点“不光彩”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因此后世对刘邦的逃席故事充满争议。一种持肯定的态度,主张做大事的人,应该不拘小节,否则不仅会坐失良机,而且还会追悔莫及。另一种则是否定态度,强度小事的重要性,主张“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无论什麽时候,都应该严格要求自己,不要以“善小而不为,恶小而为之”。
这两种看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它们都忽视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切视情况的变化而定。当事态变得严峻重大,而小节又无关紧要的时候,就应该不拘小节;当事情还未朝着紧急状况发展,完全可以大事小事一起做好的时候,当然要顾及小节,以免“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4)“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
这是司马迁称赞游侠的话,司马迁本人骨子里就有一股豪侠气概。
在《史记·游侠列传》中,司马迁对游侠怀着崇敬之心说道:“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在司马迁的心目中,游侠都是一些重诺轻死、施恩不图报的具有任侠品格的人。其中“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便是对游侠信守诺言这一点的赞赏。虽然司马迁对游侠这种行为极为赞赏,但是“言必行,行必果”的行为容易过激,错误的坚持更会导致乱法犯禁的严重后果,所以孔子及其所服务的对象多半不太喜欢这样的人。
在《论语·子路》中,孔子就曾说:“言必行,行必果,然小人哉!”孔子之所以斥责这样的人是小人,就是因为他们不管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道义,只是以坚守诺言为目的,一条道走到黑,这是很不对的。
中国人重守信,但同时强调“信”须以义为准则,也就是要符合道义。若不违背道义,我当履行;反之,就不履行。在中国人看来,不问青红皂白,专以守信履诺为务的人是不可取的,这不是真正的讲信用,而是极端偏激的愚信,是江湖任性。
在孔子的学生中,子路就是一位“言必行,行必果”有任侠气质的人,所以经常受到孔子的批评。有一次,孔子严厉地批评他,“像你这种性格,将来一定不得好死”。果然被孔子言中,子路后来无故卷入卫国的宫廷政变,死于乱刀之下。
(5)“患人知进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
此言出自《三国志·魏书二十七·王昶传》中那一段魏明帝时期关内侯王昶告诫儿子王浑的《诫子书》。
三国至两晋时期,《诫子书》曾大为流行,诸葛亮也曾给他的儿子写过一篇,给后世留下了“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两个成语。言归正传,接下来要说的是不那么知名的王昶的《诫子书》。
王昶为人做官谦虚恭谨,知进知退,从他给侄子与儿子起的名字中,可以看出他的处世态度与他对后代的期望。他有两个侄子,一个名默,字处静,一个名沈,字处道;同时,他也有两个儿子,一个名浑,字玄冲,一个名深,字道冲。由处静、处道、玄冲、道冲这些名字来看,王昶是一个富有禅学意味的儒家人物,他的《诫子书》充分表明了他的这一思想特征。在《诫子书》中,王昶多有精辟之语,他说:“夫孝敬仁义,百行之首,身之本也。”又说:“物速成则疾亡,晚就则善终。朝华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又说:“浮华则有虚伪之累,朋党则有彼此之患。”这些话都蕴涵着丰富而深刻的人生哲理。
“患人知进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一句,正是其《诫子书》的主旨,他劝诫他的侄子和儿子们,不要急功近利,要知足常乐,进退适宜,只有这样才能保世持家,永全福禄。他说:“夫富贵声名,人情所乐,而君子或得而不处,何也?恶不由其道耳。患人知进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语曰:‘如不知足,则失所欲。’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览往事之成败,察将来之吉凶,未有干名要利,欲而不厌,而能保世持家,永全福禄者也。”
一般情况下,人都是知进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然而,正如老子所言,物壮则老,物极必反,任何事物只要到达顶点,就必然要走向反面,所以,在坚持进取的同时,其实也正是在走向衰亡,这也就是老子所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道理。因此,要想常保富贵荣华,就要懂得动静适宜、进退有度的道理,并能付之于行动。
人最大的失败,源于不知变通。知进退、知欲足,是最大的变通之智。
(6)“太刚则折,至察无徒,以之为政,则害于国;用之行己,则凶于乃家”
这是《晋书》史臣评价周顗时所说的话。周顗(公元269—322年)为人行事不拘小节,他身上最大的毛病也是时人的一大通病——嗜酒如命,他曾经多次因醉酒误事而被罢官。
一次,晋元帝司马睿宴请大臣,在饭饱酒酣之时,司马睿见各位大臣欢聚一堂,感到非常高兴,就对群臣说:“今天下名臣济济一堂,真有点像尧舜那时候一样啊?”这显然是司马睿把自己比作尧舜来自吹自捧,群臣大多都顺着他的意思,阿谀奉承,但周顗心中却不满他这种偏安一隅、不求进取、自我满足的态度,于是就借醉酒而直言说:“今天子虽然与尧舜一样都是君主,但当今之世怎么能与尧舜盛世相比呢?”司马睿听后非常生气,周顗因此差点脑袋搬家。这是历史上一次有名的饭局。
周顗平时性情宽和,胸有雅量,行为虽有些乖张,与其诸位同僚亲友相处却一直很好。由于他经常饮酒误事,引起他的弟弟周嵩的不满,有一天,周嵩气愤地对他说:“你的才能比不上我,为什麽会有这么大的名声呢?”气急之下,把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扔向他,以示对他的羞辱,但周顗一点也不生气。这说明周顗有容人之量。
从表面上看,虽然周顗好像对一切都毫不在乎,但实际上他却不是一个做事毫无原则的乡愿,在放荡不羁的外表下,他有自己所坚持的为人处事原则。比如,他醉酒表达对司马睿不思收复江北的不满,但在“王敦之乱”(322—324年)中表现出宁死不屈的忠义气节,这都充分说明,他是一个有所为而又有所不为的君子。正因如此,《晋书》史臣才在评价他时提到了上面的话。
“太刚则折,至察无徒”,老子在《道德经》中也曾说:“木强则折,兵强则灭”,一个人若是过分地刚强,就不可能长久,这就是老子“强梁者不得其死”的意思。
同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至察的人对别人要求太严格,而世间人却没有十全十美的,任何人都有优点,也有缺点,若求全责备,怎么会有朋友呢?
所以,为人之道,在于能屈能伸,机动灵活;用人之道,在于用人所长,避人所短。若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能宽裕有容,不能容众就会制造很多的怨恨,怨恨积累多了,大则祸害累及国家稳定,小则累及自身及家人,故不可不慎。
(7)“吾平生所学,得之忠恕二字,一生用不尽。以至立朝事君,接待僚友,亲睦宗族,未尝须臾离此也”
这是北宋名臣范仲淹之子范纯仁的话,见于《宋书·范纯仁传》。
在《论语·里仁》中,孔子曾对他晚年著名的弟子曾参说过:“曾参啊!我的学问是有一条主线贯穿始终的。”曾参回答说:“是的。”孔子说完这些话就走了出去,其他的学生不理解孔子说的是什麽意思,就问曾参:“老师所说的‘一以贯之’之道到底是指什麽啊?”曾参说:“不过是忠恕罢了。”
尽管上述这段《论语》很可能是曾子借孔子之名而编撰的,但是用“忠、恕”二字来概括孔子的整体思想也算与时俱进了。由此可知,“忠、恕”在孔子身后的儒家思想中拥有较重要的地位。
那么,“忠”和“恕”指的到底是什麽呢?“忠”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意思是自己要站得住,同时也要使别人站得住。“恕”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是自己所不喜欢的事物,就不要强加于别人。忠恕是儒家非常重要的两条伦理准则,它们充分体现了儒家所遵循的推己及人、将心比心的处世方法,这是后世儒家仁学思想的实质所在。
乍一看,这两条准则似乎很简单,事实上并非如此,这两条准则是人之为人的基本标准,要想彻底做到是非常困难的,它需要人们花费终生的时间去涵养和培育。所以,范纯仁才说自己一生受用不尽。
综上所述,“坚持到底”唯有讲到做人气节和做学问是适用的,而在解决具体实际问题方面,它远不是一剂合格的良方。
有人常说做大事如“逆水行舟用力撑,一篙松劲退千寻”,所以成大事者贵在坚持,但是,我认为这句话本身的意义已然十分明确,坚持不松劲的只适用于撑船,而且还是一条逆水之舟。舟为何会处于逆水境况,舟上之人能不能及时上岸,另择途径?
人为制造的逆水行舟不仅形同冥顽不灵的刻舟求剑,更是一出害人害己的苦情戏。
人间事理值在此,“事不凝滞,理贵变通”(《宋史·赵普列传》)。
还有人说干工作需要有“愚公移山”之志。可是,我很怀疑说话的人到底清不清楚“愚公移山”故事的真相。移山事业之所以取得“成功”,根本不是愚公坚持到底的结果;愚公充其量是用说硬话的本事“感动”了两位疑似远道而来的“操蛇之神”,是这两位外神显现了移山的神迹。
历史不是神迹,而是血淋淋的教训。“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周王朝的失败在于它虚弱,秦帝国的失败在于它太强,归结到共同的一点,它们都是不会变通的祸患导致。
今天,打破“坚持到底”的神话,学会正确变通,回到可持续发展的正轨,乃是当务之急。(2022年5月8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