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他做出了中国最惊艳的方言音乐
来源 | 摇滚客
旧社会顶穷的人音乐:还潮 - 老酒日日醉,皇帝万万岁(The Ningbonese Art of Renunciation)
今日BGM,《旧社会顶穷的人》,还潮
#乐队与城市#是摇滚客2021年10月发起的讲述项目。
我们关注那些扎根在某座城市的乐队们。他们的音乐是一群人、一座城市、一个时代的存在侧面。音符激荡,歌声绕梁中,或许你也能看到自己以及祖辈的影子。
系列已进行到第八篇,前七篇分别为景德镇、南京、普洱、上海、兰州、大凉山、哈尔滨。
文章可在文末查找。
以下是正文:
大家好,我是马拉松。
宁波,一个对上海影响大到改变它第一人称的城市。
“阿拉上海人”中的“阿拉”,指的是“我”的意思,来源于宁波话。
宁波人也是上海人的主要来源之一,三分之一左右的老上海人,祖籍或者祖上是宁波人。
他们来到上海开银行,做百业,轮船、五金、钟表、服装、制药、糖业,还有风花雪月的电影业,之前可都是宁波人的江山。
在上海街头,路边梧桐树下摇着蒲扇、穿着白色背心的阿爹并不在乎你那口流利的法语与伦敦味道的英伦腔。
可当你嘴巴里漫不经心地飘出几句宁波话,他一定会竖起耳朵,忍不住两句便会上前套近乎,跟你开几句宁波腔过过瘾。
而今天我向大家介绍便是宁波的独立音乐人,还潮。
即使只有25岁,但他的音乐就像八十年代遗留下来的老式收音机,摆在宁波不知名小店的角落里,偷偷收录着每个过路人嗦面的声音。
宁波话让还潮着迷,但一开始他其实并不确定要不要用宁波话来做音乐。
他晓得自己钟爱的上海方言乐队“顶楼的马戏团”,十几年前已经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写过了,而且顶马也是吴语。
“我想要说的,前人们都说过了”,二十出头的还潮怀疑自己。
他给“周二下午谁没来?”的老彭发邮件,讲自己的不自信,并附上了自己刚做的音乐demo。
插句嘴,江湖传说般的乐队“周二下午谁没来?”共六人,分别为:彭、赵、王、马、张、孙。
其中彭和马有个分支计划,名为“水仙斗活佛”。
不知姓名,也从不露面,近乎侠隐的老彭听完他的音乐后回信:
“宁波话这个事情没有人做过,你有这个想法,赶紧去做。”
“周二下午谁没来?”唯一专辑,歌词近四万字,合为一部押韵、分行的小说。
他甚至从未接受过系统的音乐训练。
1996年,还潮出生在浙江省宁波市,初中时开始学吉他,当时觉得重金属声音很响,流汗很多,更酷。
高中时接触民谣,慢慢发现鲍勃·迪伦的吉他永远是很简陋的,但弹出来的东西却远远超出复杂编曲后的表达。
2014年,当时宁波可以直接通过高考申请台湾学校。
还潮想着自己喜欢的罗大佑和胡德夫,难掩激动,这一年他离开宁波去台北上大学,18岁出门远行,打算走得越远越好。
台湾的生活由三件事构成,上课,睡觉,闲逛。
罗大佑歌里唱过的地方,杨德昌电影里拍过的地方,还有白先勇小说里写过的地方,一个个荡过去,像一场又一场短暂的美梦。
一天在市区附近溜达的时候,他不知不觉逛到宁波东路,又不知不觉又走进一家宁波生煎包,生煎包的汤汁在嘴中破皮而出,那一刻觉得特别恍惚。
耳旁又传来眷村人晒太阳、打麻将的闲聊,竟是熟悉的浙江乡音,眼神忘了聚焦,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台北和宁波,在某个时空上紧紧关联在一起。
生活如同一盏风筝,宁波在趁其不备之时用乡音拉了拉手中的线,牵动了一颗漂洋过海的心。
2018年,大学毕业后,还潮选择继续深造,到香港读研。
住在不太宽敞的房间里,他发现周围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口味不同,口音也不同,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都不太一样,想交一个朋友蛮难。
交朋友其实就是把自己的一部分托付出去,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他不知道应该把自己的这部分托付给谁。
他突然回忆起已经拆迁的老家与小学,童年已经没留下什么存在过的实质性证据,青春好像更加没有,常去的联和墟街菜市场,卖的海鲜也没有海风习习的咸腥味。
只好在香港想念宁波外滩码头悠长的笛声,年糕捶出的鼓点和天童寺外散落满地的银杏叶。
宁波,天童寺
他开始翻起《宁波方言字典》和《阿拉宁波话》,飞得很高的风筝朝起飞的地方回头望了望。
这时才猛然发现,听上去凶猛的宁波话,写下来却是那般含情脉脉:
比如宁波话说“晚来了一步”叫“晏了一步”,“晏”字上面一个日下面一个安,意思是日子轻快,没必要跑太快。
老一辈记时辰一般不说下午几点,而讲三江口涨潮、退潮到了。
螃蟹是每个宁波人爱吃的,它便出现在各种比喻中:
“阿叔的股票亏了,像人家菜场里拣了半日拣来只死蟹。”
形容人和事情蔫不拉几,是“死蟹一只”。
动情了,天雷勾地火,叫“咕咕鸡碰着石蟹”。
比如,“我忖你”就是“我想你”,浓烈的感情,宁波话要拐个弯才好意思说出口。
再比如,“我爱你”宁波话里没有直译,语不达意之时只好用一句“阿拉没道理讲了”(我没办法讲下去了)搁浅。
这些话要是用普通话讲出来,会肉麻死。
但它本身又是那样浪漫,几个词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故事。
之后“周二下午谁没来?”给他的鼓励很大,时年22岁,他用宁波话写下自己的第一张专辑《宁波人有三譬好譬》上传到虾米。
这些歌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开,传播到各地,没人知道这位神秘的还潮是谁,只闻见他的歌声中泛起的淡淡江水味。
不少在外漂泊的宁波游子,深夜听着他的歌泪流满面,幻想自己又回到了歌声中唱的、自己远行前嬉闹着长大的土地。
舟宿渡夏目漱石音乐:还潮 - 老酒日日醉,皇帝万万岁(The Ningbonese Art of Renunciation)
顶马的灵魂人物陆晨,在朋友圈听到了还潮的歌。
陆晨喜欢吃宁波的糕,他说:
“宁波总让我想起黏黏的糕,他的歌也有一种黏黏的、拧拧的韧劲,很有韵味。”
他甚至有不少朋友,听了歌忍不住前往宁波,按图索骥,寻访歌声中的一个个地名。
香港回来之后,还潮在杭州工作了半年,八月份的夏天,有一天加班到8点半,把写了两天的方案交给老板,老板看都没看就说不要。
加完班回来,走在工地一样的小路上,他突然闻见一阵桂花香。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杭州会把他这颗树上的桂花全部摇光。
如今,还潮在宁波开着一家茶馆,取名“下半日咖啡馆”,一边开茶馆,一边做音乐,勉强维持着收支平衡。
2021年年初,还潮作为顶马主唱陆晨的特邀嘉宾,首次登台演出。
演出之前调音,还潮鼓手商量:能不能鼓打得再土一点?
“土”是一种温暖,不太冷,也不时髦,像整个80年代。
最后演出听上去像他茶馆里售卖的“八月夜桂花”,安静又腼腆。
2021年年末,他的作品《旧社会顶穷的人》选入电影《爱情神话》的插曲,第一次走入大众视野,让无数观众惊艳。
电影讲述的中年爱情故事就像还潮的歌,不在乎遥远的明天,只在乎眼前的一顿顿饭,“只想着现在碗里有口酒”。
“还潮”,吴语中是受潮的含义,也形容小孩子又恢复了坏习惯。
而他的坏习惯,大概是将肉身委身于三餐小饭,在日常生活中绵绵,在玻璃上挂满雾气的旧时光里徘徊不去。
第一张专辑是写对宁波当下生活场景的平铺式回忆,整张专辑充满了白描。
你能听见粗陋的配器,简单的旋律,以及宁波英文交织的歌词下,一众心有不甘却仍不忘排忧解闷的人们:
慈城公园跳交谊舞的伯伯阿姨,撞掉门牙的阿超,买香烟的阿斌,骑着电瓶车四处兜风的阿叔…
高三的一个晚上,还潮身体不太舒服,在晚自习的时候请假去医院,路过慈城公园看到有人跳交谊舞,放的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那天他没去医院挂盐水,坐在长凳上看了一整晚露天舞蹈,感觉浑身轻松。
这天晚上看到的场景在多年后,被他写进《慈城公园交谊舞》:
慈城公园交谊舞音乐:还潮 - 宁波人有三譬好譬(The Ningbonese Philosophy of Consolation)
每天四五点钟吃完晚饭,镇里面角角落落的dancer在慈城公园会合。
虽然大家都说这个社会乌漆麻黑,但跳舞的伯伯的心仍旧锃亮,最欢喜跳“Jambalaya”。
衰老让他们的肚子变大,小腿变得僵硬,甚至年纪一把了也没搞清楚世界的方向。
但没关系,只要抽出一个晚上,去公园和阿姨跳个舞,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如果说第一张专辑是白描式的众生相,第二张专辑展开的便是时间上的纵深。
通过一个具体的人,不同阶段的的经历,去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专辑的概念就是写一个人的时间线。
主人公是还潮小学时的乒乓球友,老年活动室结识的忘年交阿叔。
阿叔没事喜欢跟这个小自己三十几岁的小孩打乒乓、吹牛逼。
话题不限于打架、练霹雳舞、教唱“流氓歌曲”,以及那些永无尽头的爱情。
阿叔年轻时给姑娘写情书,笔名叫“北方的狼”,边用老式双卡录音机听歌边写信,时不时借鉴齐秦与罗大佑,台湾情歌十二首,处处生发在他的爱情。
和小姑娘划着船谈情说爱,拐弯抹角的情话从新江桥讲到舟宿渡,身无分文却浑身是劲。
永无尽头的约会音乐:还潮 - 老酒日日醉,皇帝万万岁(The Ningbonese Art of Renunciation)
还有神秘的情人Monica,或许她来自国境线的更北边,或许他们只享有一晚的春风,但阿叔始终记得她在三伏的冰场回舞,他偷摸了她的腰。
有些味道啊,尝过一次,能记上一辈子,像牙缝里塞进的肉丝,足够用来回味那一晚的盛宴。
阿叔常常梦见自己回到八十年代,梦见河里有抓不完的虾蟹,梦见烟草厂里堆得山一样高的香烟,梦见钢铁厂比金箍棒还高的大烟囱。
上世纪末,时代的愁云与新的生机形成了阿叔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在茫茫然中不幸被前者笼罩。
当时代以一种不可理喻的方式与他分道扬镳,他学会了放弃一些东西,包括自己。
时代大张旗鼓地向前狂奔,他追赶无望,庆幸留在身边的还有香烟、老酒跟茶叶。
就这样,还潮把阿叔讲的故事写成第二张专辑《老酒日日醉,皇帝万万岁》。
年轻时风流倜傥,年老时泯然众人。现实生活虽然密不透风,但在傍晚的烧烤摊脱下背心,身上的伤疤依旧泛起荣光。
一生像一支漫长的纪录片,凝结着时代的变迁和个体命运的潮起潮落,映射出许多宁波人几十年的倒影。
专辑名也是宁波俗语,意思是“只要天天有酒可以喝,世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明明是灰色胶底的时代,可阿叔回忆中的喇叭裤却从来不沾灰,连衣裙永远是玫红色,心爱的女孩像林青霞,双卡录音机要拧到最大声。
怀旧啊,是对现世无声的反抗。
还潮的前两张专辑是对过去时光的白描与叙述,第三张专辑终于抵达到当下。
他说,自己知晓的宁波故事差不多已经写完,本地的年轻人已经没那么“宁波”。
他们不太会说宁波话,普通话慢慢消灭了那些加密的情话;也不爱吃那些本地菜,外卖软件里轻松装下了五湖四海。
可在一切都顺心意的温和下半日,崩溃来的毫无预兆,身体在高架桥搁浅,像一只虾干。
温和下半日音乐:还潮 - The End of Delusion and the Last Ningbonese
青春好像从未如同父辈般畅快淋漓过,还没竭尽全力,就开始无聊。还没爱够,又泄了力。
第三张专辑《宁波人狂想终曲》,写的是这种一点点消失的感觉,从旧日场景到现代个人生活,从生长涌现到难以挽回的消亡。
《宁波人有三譬好譬》,实体唱片设计灵感来自于一家老宁波大食堂。
还潮拍摄取材之前,提前跟老板打招呼 :
“帮你们饭店推广推广。”
谁知老板说:
“我们饭店还需要你们推广?你们得去推广宁波话。”
还潮听完,内心感动又酸涩。
在录制第一张专辑时,还潮翻宁波方言字典刚好看到的一句话:“宁波人有三譬好譬”,觉得这些歌都可以归在这个主题之下,于是它成了第一张专辑的名字。
这句话意思是宁波人的一种精神胜利法,碰到糟糕的事情,用某种想法安慰自己。
丢了钱,往往说:“譬如拨搓麻将输掉仔,譬如上交给老婆……”(比如打麻将输掉了,比如这个钱交给了老婆)。
凡事作了三种譬如之后,也就心平气和了。
宁波人靠海,深谙顺应自然,适宜分寸才是谋生之道,堪称当代阿Q精神。
阿Q生长在“未庄”,也就是今天的绍兴。
“譬如”这个作为阿Q精神的象征词,在宁绍平原间流传,跟着宁波移民四处在吴语区扎根。
活在这个时代,当初被鲁迅先生批判的阿Q精神,如今却成了自我疗愈的法宝。
还潮形容自己的家乡像一个“失落的贵族”。
90年代的时候,宁波比杭州经济更发达,中山路也被称为浙东第一街,当时所有宁波人的自豪感都非常强,觉得“走遍天下不如宁波江厦”。
工作日的上午,在月湖公园附近生活的宁波老贵族们聚在一起散步,聊天,下棋,唱歌,踩着鸭子船缓缓地在湖里荡漾,觉得此地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这让宁波这个濒临东海的浙江老城,11次入选“中国最具幸福感城市”。
金华特味牛杂面馆,来这儿吃饭都是当地的老炮,第二张专辑结束曲便采样于此。
老酒日日醉,皇帝万万岁 - outro音乐:还潮 - 老酒日日醉,皇帝万万岁(The Ningbonese Art of Renunciation)
2018年冬至,吃了酒的老炮们开始用宁波话胡言乱语地吹牛:
“我们这坐着的人在宁波市名气算大的
老流氓里面我名气算挺大的
你放心好了,问我老婆好了
宁波市最大的流氓 我们都是一起混的
我也算是,他们说我不是,我怎么可能不是?
我就是老流氓啊 我怕什么?”
打电话喊女人出来,一个也叫不出来,骚动了半晌,到头来还是只有三张嗓音粗犷、滚着老痰的喉咙。
有听友说,歌曲1分40多秒的那声咳嗽,让他想起了爸爸。那是一种,吃面吃得太快,抽了很多年烟的嗓子发出来的咳嗽。
酒过三巡的宁波爷叔想不到,旁边桌的青年还潮竟然偷偷录音,把他们流氓迟暮、口齿不清的对话变成可重复播放的一首歌。
“江风习习,蟹脚剥剥,老酒眯眯,大兴发发”(吹吹江风,剥剥蟹脚,喝喝老酒,抒发兴致),是宁波人走过半生的中年况味。
幸好有还潮用宁波话记录下这一切,让“旧社会顶穷的人”也能书写自己的历史簿。
他告诉我们:
“只要你想得足够开,依旧可以在这个正好不属于自己的时代里活得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