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的乌克兰,就像每块土地都是别人馈赠的

转自微博@Alain王勤伯。

在2012年去波兰和乌克兰的时候,我发现中文平台上很多写字的人完全对中东欧缺乏了解,基本上都是从国别战争史、意识形态史的角度去考量问题,然后做出一些奇怪的结论。

举个例子说,大家觉得波兰更多是一个中欧国家还是一个东欧国家?两者都对,但如果你想到波兰只想到东欧,想不到中欧,那么等于完全不了解波兰。

大致和奥匈帝国疆域相似的“中欧文化圈”甚至也影响到了乌克兰西部很多地方。多民族共存,多种文化和语言彼此交织,德裔、匈裔和犹太人在城市经济和市民生活中占据很活跃或者统治性的地位(各个地方有不同),吉普赛人在底层文化传播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也不断穿插在文学作品中。

最近几天连续介绍的乌克兰摇滚歌手Eugene Hütz,他的母亲就是一个巴尔干吉普赛人。Eugene Hütz说他小时候生活在已经俄化很严重的基辅,后来到了乌克兰西部,见到很多民族和他们的文化,那里就是他的纽约。

很多人也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查一查东欧移民后代在纽约的社区文化(如布鲁克林)形成中扮演的角色,以及从小会说多种语言的东欧移民后代出了多少在美国成名的天才。

在幅员辽阔、各民族迁徙源源不断、始终是大混居状态的中东欧,有一些民族人口不少,分布面积也比较广,但在漫长的时期里处于社会经济地位底下的状态,像斯洛伐克人,瓦拉几亚人,很多是农民,而城里的贵族、士绅、商人、律师很多是德裔、匈裔、以及犹太人。在19-20世纪工业国拼命塑造“民族国家身份”的过程中,这些民族的民族意识是后发“觉醒”的。

一战和二战都改变了欧洲的地理版图,一些后发觉醒的民族也实现了成立自己国家的愿望,但结果常常是他们和邻国都对疆界不满意。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欧盟要消灭内部国界,其实就是为了避免欧洲国家再像过去一样为族群疆界问题纷争不断流血冲突。前阿森纳主帅温格(Arsène Wenger)来自阿尔萨斯,完全是德语姓氏,当地很多人说德语,他到底应该算德国人还是法国人?如果自然现状本来就是大混居,怎样的版图可以“正确”又准确地划分出民族和民族的边界?同时,如果原本的混居状态并不意味着敌对,强制的划分是否会造成更多敌对?

我上一次出意大利旅行是2020年春节,去斯洛伐克。从布拉迪斯拉发一直沿着多瑙河北岸开车,直到匈牙利的维谢格拉德。这一路我的感觉却是一直在匈牙利旅行,因为沿途下车来在镇子上喝咖啡、小城里吃饭,当地人都是说匈牙利语。第一身份认同是什么,母语选择是不会说谎的。

乌克兰人口比斯洛伐克多很多,但是乌克兰人口较多的地区在历史上很长时间里也是被外族统治,而且不是作为一个整块,而是被不同的统治者分成几块,这也就为后来留下了不止一个话柄,独立的乌克兰就像每块土地都是别人馈赠的。

这篇文章主要不是谈历史,而是谈认同。像斯洛伐克、罗马尼亚、乌克兰这种“觉醒”较晚的民族,其实并没有真正经历过其他很多民族国家建立过程中因为各种因素左右的“强化过程”。以乌克兰为例,这块土地上诞生过很多伟大的作家,康拉德(英语),罗特(德语),果戈里(俄语),但有谁用乌克兰语写出过让儿童可以当作教科书的作品吗?原谅我不了解乌克兰文学,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数量和质量肯定无法和俄罗斯、波兰相提并论。

昨天介绍Eugene Hütz说的那句话,他说从未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乌克兰人,但是他非常肯定自己不是俄罗斯人。

现代民族国家建立认同的方式套路都差不多,或者说很单一化,如果历史上有过辉煌,背诵英雄史诗,如果历史上有过耻辱,强化共同受难记忆。

但是像斯洛伐克人、罗马尼亚人、乌克兰人,他们因为在历史上并不长期拥有一个名叫斯洛伐克、罗马尼亚或者乌克兰的国家,没有以这个国家的名义去胜利或者失败过,上面两种认同方式不是那么管用的。

在漫长的历史中,他们又实实在在地保留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化身份,他们又是以怎样的认同方式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实现了民族传承呢?

还是回到Eugene Hütz上面这种“我和你不一样”的认同方式,我发现一个有趣的地方,就是上面提到的这些民族在聊天的时候很喜欢通过“我和他们不同”来表达认同。

我遇到过不止一个乌克兰人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强调,“我不是俄国人”。

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在青年旅舍突然遇到4个男生,当时只有我一人。怎么说呢,他们真得是长得歪瓜裂枣,我在狭小的空间里猛然遇到,脸上不由自主地闪现过一丝惊恐的神情。里面一个小伙子立即察觉到了,他用很温和的语气说,“你不用担心,我们来自乌克兰,我们不像俄国人那样。”

普通的俄国人又怎样?我后来在俄罗斯有过一些不太好的经历,但我从来不认为普通的俄国人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但就我和中东欧各国的人交往的经历,他的这番带着安慰的自我介绍又是可以理解的,中东欧各国都爱谈俄国人怎样怎样,因为很多地区不止一次被俄国人占领过,俄国人被贴上蛮横、冷酷无情的标签也是历史造成的。我们不也因为历史对邻国拥有一些难以磨灭的印象吗?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这种认同方式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身份的角度说,是很弱的,它完全是一种很自然、天生的认同方式。更早的年代,古斯拉夫民族找到了日耳曼民族的一个特征:不爱说话。于是就把日耳曼人叫“哑巴”,现在东欧诸国的语言里,“德国人”的原意就是哑巴。德国就是哑巴国。

我说的这种“参照民族差别认同”不总是有敌意、鄙视,往往也会带着对参照方的羡慕和肯定。

举例说,几年前我有一个关系很好的罗马尼亚朋友若安,他是农民,当过兵,来意大利做建筑工,因为勤快而且有头脑,发了点小财,又回罗马尼亚开了公司,每个月开车两头跑。每次我家有什么事情他来修理,都是象征性收点费。

若安来自罗马尼亚中西部的特兰西瓦尼亚,那里是匈牙利人重要的聚居地。匈牙利在一战以后一直耿耿于怀认为自己被割走的土地,很大一部分就在罗马尼亚。若安聊到匈族人的时候说颇有不满,“他们拥有自己的电视台,报纸,说自己的语言,小孩进自己的学校。完全就是一个国中国。”

他又说,“但我得承认,我宁愿和匈族人一起做事,而不是和罗马尼亚人一起做事,因为匈族做事靠谱。我在那边从匈族人手里盘下过一个小公司,在罗马尼亚这种交易都容易被搞鬼,但我接过来以后,发现公司情况非常好,完全是很好的条件。要是我从一个罗马尼亚人那里收购同样的公司,很难是这样。”

和斯洛伐克人聊天,他们也是很爱给你讲捷克人是什么样子,来自匈牙利人聚居区的斯洛伐克人则会给你讲匈牙利人是什么样子。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个来自斯洛伐克东部重要城市科西采的朋友(时间有点久远了,记不起他是个记者还是老师)。我很喜欢的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出生在科西采(小时候说德语),网球玉女辛吉斯也出生在科西采。科西采城市不大,他也见过辛吉斯他爸,所以我们主要聊辛吉斯。

辛吉斯父母离婚后,她就随母亲去了瑞士。聊到辛吉斯母亲的控制欲,这个朋友很一本正经地说,“你想不想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歇斯底里,因为她是捷克女人,我告诉你,捷克女人就是这样的。”这个关于捷克女人控制欲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聊到辛吉斯个人生活比较放浪随意,他又暗示,因为她有匈牙利血统。这个说法我倒是太清楚是指什么了。大家有兴趣可以去找一份“欧洲歧视/偏见地图”看看,很多人都是对意大利标记“pizza/mafia”,对匈牙利标记“p……star”。

然后聊到他的女儿,他说他女儿上的是当地的匈牙利学校,会说匈牙利语,因为“我们那边都觉得匈牙利人的学校教育办得更好”。

说到最后我们再回到乌克兰人的认同。前面说过,欧洲这种历史短暂的现代国家在建立民族国家身份的时候往往缺乏足够深刻的英雄史诗或者集体受难记忆题材,乌克兰也一样。乌克兰人其实在20世纪30年代有过坐拥大粮仓遭遇大饥荒的集体受难记忆,俄罗斯非常反感乌克兰人记忆这一事件,而且对于乌克兰人来说确实效果有限,因为距离实在遥远,亲历者很多早就死了。

这一次被侵略、分割领土,乌克兰输掉底裤是大概率,但是反过来从长久的角度说,这恰恰是一份最鲜活的集体受难记忆,会在未来一段时间强化乌克兰人的认同,从内心里更清晰和俄罗斯的界限。俄罗斯在实现占领以后可能会逮捕审判囚禁一批乌克兰领袖或精英,如果这些人就是准备好了要做烈士,又会立即成为乌克兰人刻骨铭心的英雄(烈士)史诗。

历史的一切都不是绝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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