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尔·加朵主演,阿加莎小说改编电影新《尼罗河上的惨案》值得一看吗?
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这部作品,就像是对一切有想法、有野心的创作者的警示。“可以想,但千万别想太多”。而这一切的“想太多”,从肯尼斯布拉纳将罗莎莉和莎乐美改为黑人时,便已经难以弥补。
在原作基础上,肯尼斯布拉纳加入了更多的末世感,让案件成为了对世界阴暗面的象征,而波洛对案件的涉足,也与他自身的内心线索交互起来。“爱情的纯粹与扭曲“,成为了时代的代表,也引导着波洛内心希望的起伏。
在序幕之中,电影便借用波洛的参军过往,做出了暗示——先是抬尸的特写,而后是军队自杀式冲桥的命令,全员即将变为尸体,而波洛的计策帮助他们免于战败,却无力阻止突如其来的长官阵亡。他的聪明才智,并没能抵挡住通篇场景里黑白颜色给予的世界之绝望,没有避免战争带来的死亡。而在医院中,妻子却给了他又一次希望,并没有舍弃毁容的他,这就引导出了他的又一次希望,投身于战争结束后,看似和平、实则黑暗依然的世界中。而在这里,电影也给出了重要的要素侧面:拯救波洛绝望之心的,妻子不计外表的纯粹爱情。纯粹的爱情成为了波洛对世界的希望所在,而爱情的“不纯粹”则构成了电影主干案件的核心,引导着波洛的个人内心变化。
正片的第一部分,便是对于“战后世界”之表象繁华的表现,作为对后续部分中凶杀案、以及案情背后的人物错综扭曲关系的反衬铺垫。第一幕的舞会场景,肯尼思布拉纳让室内充满了高亮的舞台灯光,作为对此前一战段落黑白色调的对比,暗示着战后世界的辉煌,战争阴霾似乎一扫而空。而与之相应地,则是人物的潇洒美艳。布拉纳特意安排了两场较为完整的歌舞表演,作为对这种繁华的表现,而林内特出场的时候,更是被一组慢镜头强调,充分利用了饰演者盖尔加朵的颜值。而各组人物在这一幕里的和谐互动,则是又一层表面化的呈现。
在电影的起手阶段,布拉纳建立了“现代物质”与“古代权力”的对应关系,将之作为战后世界表面光辉下阴暗内里的表现侧面,并以爱情为切入点。在波洛眼中,他看到的是古埃及社会权力象征的金字塔,也是现代社会中“上流物质”象征的精美蛋糕,就像他即将面对的案件本质。前者以场景点缀、后者以特写,多次出现。其他人物的周遭,则围绕着“首饰”“香槟”“游艇““上流游戏”等,皆是物质化观感极强的符号。与之相应地,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同样复杂,充斥了围绕占有、资产的嫉妒与敌意,扭曲了爱情的纯粹,并成为了古代与现代的共同特性。
在前半部里,从表面向内里的变化逐步延伸。第一幕的舞会段落里,人物之间的互动还是和谐友好的,内在的纠葛只出现在台词等的第三者介绍之中。人物与场景同步美好,相得益彰。然而,到了新婚旅行的起始段落,一系列物质象征物开始出现,人物之间的嫉妒、情变、资产争夺,也开始逐步显现,先是如林内特表哥一样地“想要哄表妹签字,被察觉后遮掩而去”的半明半暗,而后比例提高,直到凶杀案的发生,来到了“求财而不惜一切”的最高潮瞬间,彻底显露。
在电影里,物质化程度极高的大船,人们在其上互相明争暗斗,成为了对“物质社会中,欲念熏心之人交锋”的浓缩象征。而波洛与他的朋友,则似乎成为了其中的例外者,更为纯粹——夜晚的船头,二人说起了朋友抛弃金钱、只为爱情的自由之恋,摄像机从二人身后取景,让他们的脸处在隔栏之后,将二人与灯火通明、辉煌之极的船舱隔离开来,也将他们剔除出了后者代表的物质。这一幕对波洛朋友布克的呈现,也让随后他被物质扭曲、为了爱情而不得不“夺取物质”做出了反向的铺垫,给予波洛以个人内心起伏的条件。
而与之相对地,金字塔作为“权力扭曲爱情”的古代象征,让它通过角色之口的法老夫妻故事讲解、获得了意义的明确后,也得到了进一步的使用。初次进入金字塔的段落,电影给出了一组强烈的对比关系——抛弃金钱的罗莎莉与波洛朋友布克,在金字塔里尽情亲热,而林内特与西蒙的亲热,却遭遇了天降的落石,暗示着两组情侣之间截然不同的结合状态,颇为精细地为后半部中两组爱情的本质揭露,做出了铺垫:四个人的结伴状态,显然与独自出现的其他人物不同,暗示了案件中两组情侣的“核心”定位,爱情关系推动了案件的发展,其人不如其他角色一样拥有悬疑性,更明确地涉足案情,但相比之下,布克的“物质扭曲爱情”,只是一时的冲动,且程度较浅,与身边人更是实存爱意,西蒙那一边则是蓄谋已久,对身边的林内特只有谋划家财的物质,全无爱情成分。
身处神庙内部的段落,是肯尼斯布拉纳比较用心的部分。首先,在金字塔中,我们能看到波洛朋友的黑人女友母亲的属性——声称比起之前的贵族们、最满意这个穷小子的她,在神庙内部肃然自得。与此同时,布拉纳借此揭示了电影后半段的主旨:对于嫌犯们“是否如外表,确实重情轻利”的侦查与推理。在他们进入神庙时,镜头逐一在他们各自身上切换,每个人都身处那个由王权而建筑起的夫妻之墓之中,笼罩在阴影中的脸色不定,无法如两组情侣一样地明确其关系状态,而是呈现出了一种“是否受其影响、与其同类”的不确定感。
并且,在剧情层面,肯尼斯布拉纳也做出了高度对应的设计。后半部的剧情主干,是波洛对各人的探查。他对着每个人说出基于个人情况的犯罪动机推测,将所有人引导向利欲的一方,也自然面临着每个人以“我爱她“为核心理由的辩解。谁真正地爱她、谁又在说谎,成为了探案的主线,这便对应了人物们在神庙中明暗不定神色给予的“猜测性”。这种对角色人性的群体猜测性,在电影里被多次强调——当每一次杀人出现时,肯尼斯布拉纳都要用平移镜头扫过所有的人物,一个个展示他们盯着尸体、听闻枪击的身形,引导波洛与观众一起,猜测他们暧昧表情背后的真心。
肯尼斯布拉纳将“爱情“作为“社会”的凝聚象征,用爱情的被扭曲表现社会的黑暗,并借由古埃及的“权”与现代的“钱”,给这种黑暗赋予了一种超时代性,似乎成为了亘古不变的原地踏步,从未有所改变。这也是电影给予波洛内心要素、并将之作为重要线索的原因——一战时,波洛就产生了对人命轻浮之世界的绝望,并由妻子的纯粹爱情而再生希望;但在战后世界,他看到的却是各种的不纯粹之爱,是表弟在利益之下推动巨石砸向妹妹、却又因为“我爱她”而发出“幸好砸偏”的纠结,也是本来纯粹的朋友布克,为了结婚而被迫偷盗项链的转变;最后再次升级的,则是西蒙和杰奎琳,他们从一开始便绝非冲动、设计严密的犯罪,用他们的爱情将林内特推向死亡,却对其唯有图财、全无情意,比之先前诸人而更为冷漠。
这给予了波洛以巨大的信念动摇,当他发现自己将布克“想的太好、太纯粹”、而导致了布克在内的后续死亡后,他在一群终于揭开伪装、大打出手的众人中,晕眩倒地。而这种动摇与绝望,则由古埃及与现代的对接,得以超出具体时期,从古代到一战再到战后,从未有本质的改变。在电影里,“埃及金字塔、尼罗河与动物”与“灯火通明的游轮”,多次并列出现,强化了两个时代的共性。
而作为“社会缩影”的内容,电影则让林内特成为了一个“美好象征”,让她美艳不可方物,且追求真正的爱情和友情,代表了表面的繁华,又用她沉浸在爱情中、默念着爱人名字、而被其杀害的死亡,表现了美好的毁灭。在电影里,每当事件即将有所恶化,总会出现一个“海底大鱼吃小鱼,镜头上浮到游轮”的画面,作为段落的开启,也同样是对表与里的暗示。
可以看到,肯尼斯布拉纳并不甘心于复刻阿加莎克里斯蒂原作小说的表达系统。对于小说里即存在的“社会表现力”,布拉纳给出了大力的强化,将它直接作为了电影的内在核心,并试图对其社会性内容做升级,指向更大的宏观对象,而不拘泥于某一个时代。
对此,电影让波洛的个人内心成为了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加倍地让他动摇。而在另一方面,“社会性”的进一步加重,也不可避免地让电影带有更多的现实社会要素——贫富分化,阶级分化,种族问题。
肯尼斯布拉纳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镜头,去强调“环境象征”之游轮的繁华,并让人物们说出各种围绕资本、权势、奴役与被奴役的台词。更甚的是,面对种族问题时,他似乎出于政治正确的考量,将黑人母女直接定性在了“无罪者、纯粹者”的希望之光位置上。首先,是黑人莎乐美在金字塔里的一席话,随后则是波洛对女儿的人品调查结果陈述——一顿夸耀、“只为了爱情,甚至比布克还有能力”后,波洛居中、其他人分站两侧的构图变化,罗莎莉走到楼梯中间,与一层中间的波洛持平,甚至因为居高临下的二楼位置,而压过了一筹,其人也开始大声斥责波洛。
由此一来,黑人成为了白人贵族扎堆、各个利欲扭曲爱情中的一抹亮色,成为了唯二的纯粹者,与白人波洛相比,都占据了“正义之力”的上风。而在电影最后,波洛的又一次“希望重建”,也落在了黑人莎乐美的身上。他走入莎乐美的酒吧,其人身处一片黑暗中,却被唯一的一抹灯光照亮,象征着在绝望大环境中的希望之光。而波洛在开头的“获得纯粹爱情”,也在经历了妻子去世的波动后,再次完成重启,获得了开头一般“走出绝望”的推力。
肯尼斯布拉纳的一系列“加法”与“设计”,不可谓不动心思。但是,这却带来了对剧情核心,“探案”的巨大削弱。由于上述的种种,叙事重点完全倒向了个别几人,甚至是太多的环境镜头,这让其他所有人物,都落于了“台词刻画”的初级阶段。我们对他们之间的利益关系、明暗心理、甚至个人生活,都只能通过问询而获得,或是波洛的“利益”推测,或是其人的“爱意”自辩。
这样一来,原作中出色的群戏水准被大大削弱,配角们不再像小说或老版电影里那样,细节丰富、互动频繁、立体鲜活。一方面,这导致了角色们身上“悬疑感”的弱化。虽然电影用一次次的“全员横移长镜头”强化着他们身上的不明确意味,但他们的人物完成度却更像是“路人甲乙丙丁”,不仅仅是正邪内心不明,甚至连基础形象都干脆模糊不清——显然,没有人会去关心一个路人角色的涉案姿态,也没有更多用以猜测推理其心的具体行为之证据,有的只是定性一般的枯燥台词。
随之,电影想呈现的“爱情被扭曲”,也一并失去了鲜明轮廓,让人无法发自内心地感受到。肯尼斯布拉纳想要强化原作里存在的社会表现内容,甚至还想让它的视野再做提升,但他的一系列设计,却无一例外地起了反作用。归根结底,本作的表达基础始终是“案件”,只有将案件本身的悬疑性、人物像做好、做细化,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社会表现”高度,才能具有充足的张力。肯尼斯布拉纳聚焦于“高度”的夯实与升级,其手法却让万物根基的案件悬疑性被严重削弱。
为了自己的表达,肯尼斯布拉纳将林内特变成一个单面的“美好”符号,只调用了演员盖尔加朵的美颜,而完全消除了对她表演与人物立体的任何想法。而更致命的是,当他出于各种目的动机,将黑人母女早早变成“希望之光”时,潜在罪犯的名单里直接就少了两个名字,且是两个刻画最多的名字。
黑人母女的使用,恰恰便是电影问题的最佳典型。为了自己的思路,肯尼斯布拉纳将太多的资源倾倒给了一些与内在主题有关、却与案件本体撇清的角色、甚至物件与环境之上,而留给案件、提供错综交互之悬疑感的,则是一堆缺少具体行为的路人角色,悬疑感荡然无存,而终究要发自于案件的“社会性“,也就被株连了九族。
看上去,电影似乎在脱离以叙事、文本为核心的表达方式,用更加“电影化”的思路手法做改造,并借此对原作较难呈现的“超时代性”有所升级,让“尼罗河”从背景变成表达工具。
然而,这毕竟是一部小说改编作品,而且是文本基础极其优秀的小说改编作品。而电影的系统,也始终是以文本和电影语言的双线并列,从而互相作用的。本作如此的改编,无异于并无必要的打碎重建。
更何况,电影甚至让黑人母亲莎乐美,和波洛一起,将枪指向了白人凶手。肯尼斯布拉纳,想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