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不是没有代价的 -----观电影长津湖续集水门桥之后的回忆

1950年我的父亲陈光德随志愿军二十军58师174团三营入朝参加著名的长津湖战役。父亲的老战友吴怀富先于志愿军九兵团大部队入朝执行武装侦察任务。

从抗日战争时期开始,我父亲就与吴怀富认识了,吴怀富与我父亲不仅是战友,而且是一个县里出来参加新四军的老乡。抗战后期,我父亲在新四军一师一旅二团一营二连,吴怀富当时在新四军一师一旅二团团部当侦察员,吴怀富年轻的时候近一米八的个子,身强力壮一身的好功夫,是特务连里出名的捕俘能手。解放战争初期,吴怀富调到华野一纵一师师部当侦察员,解放战争后期,吴怀富又调到解放军二十军军部侦察大队。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吴怀富被抽调至志愿军九兵团总部,临时组建一支武装侦察大队吴怀富担任副支队长,由其带队先期入朝穿插渗透到美军后方,主要执行地形要道探察,捕俘零散的美军官兵,摸清楚美军的部队建制,人员编制,武器装备,收集战场情报等任务。

我父亲所在的志愿军二十军58师于1950年11月3日从山东坐闷罐火车到达鸭绿江边,1950年11月7日夜晚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吴怀富所在的武装侦察支队早于1950年11月3日之前悄悄潜入朝鲜东部的深山密林中。

吴怀富带领的武装侦察支队五十多人,配有电台,英语翻译,及熟悉当地情况的朝鲜人民军向导。一部分侦察员们身着朝鲜老百姓的服装,还有一部分侦察员穿戴南朝鲜李承晚部队的军装。武装侦察支队的小伙子们大多是从下面各个军师级特务连抽调上来的侦察尖子,还有一部分侦察员是从抗战时期就跟随吴怀富多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侦察老兵。

武装侦察支队穿插渗透到美军的后方,白天掩蔽在茫茫高山雪原之中,晚上悄悄潜伏至美军阵地营地附近,抓舌头搞情报,勘察险要地形地貌,然后通过电台汇报给上级部门。长津湖地区从柳潭里,下竭隅里,古土里,到朝鲜兴南港附近,吴怀富带领武装侦察支队都悄悄潜伏去过。这之间的所有桥梁,包括水门桥(当时不叫水门桥,武装侦察支队称之为水电站),武装侦察支队都去侦察过。在长津湖战役期间,武装侦察支队一直隐蔽在极寒的雪地里,侦察员们大多都冻伤,吴怀富的脚趾头被冻掉了。

我父亲他们这些在一线战斗的部队是走在战争中的军人,吴怀富带领的武装侦察支队,他们是走在战争最前面的军人。每每潜伏到敌人后方去执行任务,只有孤独的几个战友,最多也就是几十个战友,没有兄弟部队的支援,没有后方没有后勤保障,一切的一切全靠自己。一旦在执行武装侦察任务的时候负伤,很难再越过战线返回自己的部队。所以,武装侦察支队的牺牲概率要远远大于一线战斗部队。吴怀富说有时候上级安排的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但是,总有那么几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不会让你失望,他们能够完成非人力所为的任务。

在孤独中甚至在绝望中去完成非人力所为的任务,依靠的是心中对祖国对家乡的执念对组织的忠诚。武装侦察支队的战友们相互叮嘱着,如果将来谁能活着回到祖国,去我们的家乡看看,告诉我们的父母我们牺牲在什么地方,这是远在异国他乡的侦察员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嘱托和要求。

1951年第五次战役前,吴怀富带7名侦察员身穿南朝鲜李承晚部队的军装越过战线去敌阵地后方执行侦察任务。当天夜里,他们选择一处南朝鲜伪军的阵地,悄悄潜伏爬过去,第二天早上,侦察支队从山上下来,大摇大摆地排成一路纵队走在山间的土路上,主要目标是摸清战线后方美军的坦克及炮兵阵地,走在最前面的是朝鲜人民军向导,吴怀富走在队伍的中间,路上偶尔遇到零散的南朝鲜伪军,都是由朝鲜人民军向导上前搭话,去的时候一路顺利。

吴怀富带领侦察员们在美军的炮兵阵地及坦克营地四周游荡,完成侦察任务后原路返回。接近进来时经过的南朝鲜伪军阵地,突然发现前面山路边停靠着一排美军的车辆,有中吉普,十轮大卡车,还有潘兴式坦克车,车队前面徘徊着几名美军官兵斜挂着枪,远远地盯着侦察支队。

与美军迎面顶上了,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回避。吴怀富只能悄悄下令:继续前进!走在前面的朝鲜人民军向导喊着一二一二的号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美军车队走去。

是美军与南朝鲜伪军换防?还是这两天抓了几个舌头引起美军的注意?与美军越走越近,吴怀富预判接下来会有大麻烦,再次低声下令:准备动手!

除了走在前面的朝鲜人民军向导,其他跟在后面的所有侦察员都悄悄打开枪机子弹上膛。吴怀富又下命令道:听我口令后,前排三人向美军发起攻击,最后一人向回撤,用火力吸引美军,掩护中间四人向山路两侧树林中突围,晚上十点前在进来的老地方汇合后过战线。侦察员们陆续低声回答:明白。其实这个时候大家都知道前排三战友及最后一名战友为了掩护其他四人突围,肯定是回不去了。

侦察支队继续向美军车队走去,大概距离美军车队八九米的时候,吴怀富听见站在前面的高个子蓝眼睛的美军士兵对着他们大叫大喊,哇啦哇啦反正吴怀富听不懂,管他三七二十一先下手再说,吴怀富大喊一声:动手!走在前面的三位战友猛冲上去,手中的卡宾枪,汤普森冲锋枪,勃朗宁轻机枪一起向美军开火,最后一位战友端着加兰德步枪一边后退一边向美军点射,吴怀富等在中间的四人散开迅速冲向山路两侧的树林,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

吴怀富头也不回地往树林里钻,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听到身后先是一片枪声接着就是三声手雷的爆炸声,最后是加兰德步枪清脆的点射以及潘兴式坦克上的重机枪的扫射声。大概也就是四五分钟,枪声停了,一切都结束了,四名战友为吴怀富他们逃生争取到四五分钟的时间。

吴怀富继续向小山的顶部冲刺,这个时候山下美军的枪声再次响起来,美军开始向两侧山上盲目射击。吴怀富感觉猛地被人推了一把,一头栽倒在小山顶部,顺势向另一边的山下滚去,滚到山的另一边底部,感觉左大腿不听使唤,疼得全身冒汗,用手摸去全是血,左大腿被流弹击穿了无法站立起来,好在没有打断大血管和大腿骨。

汤普森冲锋枪在滚下来的时候已经丢失,吴怀富翻过身子把冲锋枪的子弹盒背心扔掉,又把望远镜盒子,手枪套手枪以及三枚手雷全部扔掉,只留下一枚手雷和指南针。吴怀富忍着剧痛拼命向前爬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

大概爬了三个多小时,吴怀富听到远处山里传来枪声以及手雷的爆炸声,美军在搜山。这个时候吴怀富感到极度的口渴想喝水,吴怀富知道这是负伤后流血过多造成的生理反应。爬到一条山涧小溪旁边,吴怀富用手指沾一点水涂在自己干裂的嘴唇上,用舌头舔舐潮湿的手指,不敢喝水,担心喝水后再也没有力气爬回去了。吴怀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美军炮兵阵地坦克营房的图纸,仔细看了二遍默默记住,然后将图纸撕成碎片埋藏到小溪底部的泥土中。

就这样吴怀富不断地爬,两只胳膊肘磨破了血淋淋的,夜里九点多,爬到了约定的汇合点,吴怀富叠起嘴唇学了几声虫子的叫声,停下来仔细听,四周没有回音。吴怀富仰面躺在灌木丛中,把手雷掏出来抱在怀里,静静地等待战友们前来。吴怀富用手挡住手腕轻轻揭开袖子看了手腕上的夜光表,已经过了十点钟,吴怀富不甘心就这样离开,继续等待,期盼总有个别战友能够逃出美军的搜索追捕前来汇合。

又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吴怀富感到非常冷,夜里下露水,看了看夜光表快十二点,吴怀富不敢再等,担心天亮了就走不掉了。最后,吴怀富一个人艰难地爬过战线,只身一人爬了回来。

从1950年11月入朝,到1951年6月五次战役结束,这期间吴怀富带领武装侦察支队数次潜伏渗透到战线对面美军的阵地执行侦察任务。最终,武装侦察支队里吴怀富带去的那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陆陆续续全部都消逝在战线对面美军阵地上。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我父亲从部队转业至地方民政部门工作。1956年父亲在审查安排伤残军人及转业军人申报材料的时候,发现了吴怀富的档案表格,特等残废军人吴怀富放弃所有的组织安排放弃所有的待遇申请回乡务农。

当天我父亲立刻赶到省民政厅招待所找到吴怀富,劝说老战友服从组织安排留在省政府部门工作,吴怀富摇了摇头坚定地谢绝了。

1972年吴怀富从乡下老家来看望我父亲。晚上,两个老战友在一起喝酒聊天回忆战争年代的往事。吴怀富是特等残废军人,我父亲是甲等一级残废军人只有一只右手,这唯一的右手上只有四根半手指头,他两喝酒吃饭不方便,我就在一边给吴伯伯及我父亲斟酒端茶盛饭,一边听他们讲述许多“战斗故事”。吴怀富说,带到朝鲜去的武装侦察支队,最终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战友们千叮咛万嘱咐希望能活着回去的人去家乡看看,告诉他们父母他们战死在什么地方,但是,这么多年来,吴怀富一家都没有去。

听到这里我当时一下子就站起来了,大声责问道:为什么不去?!

吴伯伯和父亲愣愣地看着我一声不吭,两个老兵一脸的忧郁和茫然继续埋头喝酒,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再没有说话。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傻傻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有些内心的伤痛即便是久经战场的老兵也是无法再次面对,他们不忍心再去揭那些心灵上的伤疤。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吴伯伯和我父亲先后逝去,抗美援朝战争已经过去七十多年了。那些消逝在战线对面美军阵地上的侦察员小伙子们在他们人生最后的时刻,有的拉响手雷,有的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有的纵身跳入悬崖绝壁,有的在凝固汽油弹的烈火中翻滚着挣扎着......,他们用自己短暂的生命去完成常常是非人力所为的任务。今天还有谁能记得他们吗?他们都叫什么名字?他们最终是马革裹尸还是抛尸荒野?但,他们一定知道今天的中国再也不是列强们随随便便就可以宰割的国家了!

和平,不是没有代价的!珍惜今天平凡的日子吧,这些都是先辈们用鲜血和生命拼来的。我们看不见战争的残酷看不见黑暗,那是因为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将黑暗阻挡在历史的地平线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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