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呼唤你(下)
爱与恋爱不完全是一回事,爱情与婚姻也是如此。接下来,我想继续通过经典的绘画作品,探寻爱情与婚姻的秘密。
面对美好的爱情,人们都会希望能让时间静止,定格为永远。然而,无论是奔流万转的大好春光,还是两情相悦的真挚爱恋,都不可能恒久不变,逝者如斯,徒留“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惆怅。1717年,法国洛可可画风开山鼻祖华托创作的《发舟爱之岛》反映的正是这种人生的感伤。在卢浮宫,每年成百上千万的观光者留恋于这幅画前,无人不为之打动,因为画面上总有一个身影仿佛是观赏者本人。
欣赏华托艺术生涯中最为有名的画,最好同时读一读《罗丹艺术论》中对它的精辟分析。它既是对爱和生命的赞歌,也是对爱和生命的怀疑。
画面林荫下有三对恋人,最右边的一组,男子在向心上人求爱;中间是女子在由恋人搀扶着站起,表明她已经接受恋人的感情,准备随他加入前往爱之岛的行列;最左边的一对恋人已经开始启步,但是,女子忽然转身回顾,显现出怀疑、犹豫,甚至可能反悔。这三组情人表现了爱情中追求——接受——尤悔的复杂过程。
为何有悔,还有何遗憾?!山坡下,一对对热恋中的男女已在等候发舟,在空中翱翔的小爱神们将引导他们前往西苔岛——传说中的爱之乡。天光旖旎,云影氤氲,远山浮峦叠翠,一切既是欢悦、轻松、华丽的,又是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愁绪中,让人感到时光易逝,欢乐无多,良辰美景与青春爱情,难再回首。
若真要反悔,退路有一条,那就逃离。
1780年,年近半百的法国风景画大师于贝尔·罗贝尔创作了一幅令后世赞赏不已的大作,当时就引起了正在四处搜罗欧洲艺术瑰宝的俄罗斯驻巴黎大使青睐,俄大使出高价将画买下,火速送进了冬宫,陈放在叶卡捷琳娜女皇的面前。这幅的名字就叫《逃离》。
如果画面上没有那两个略显渺小的人物,这是一幅纯粹的乡村风景画,画中的小桥流水、花树村宅以及天空的云絮,给人的印象是优美和宁静。然而,画中的一男一女却提供了可供想象的情节。
《逃脱》这样一个标题,似乎和一个恐怖或者惊险的故事有关。是小鸟挣脱笼子?是囚徒逃出牢狱?是善良的弱女子逃出恶徒的魔掌?看画中的人物,却又不像。因为画中的人物很小,看不清人物脸上的表情,究竟是轻松的戏谑和玩笑,还是惊恐和紧张?那奔跑的女子是摆脱了可怕的梦魇,还是想以调皮的一逃博得爱人的欢愉,挑逗起对方更高的情绪?而那个从桥上扑下来的男子,是迫不及待的求爱者,还是心怀恶意的迫害者?这些问题的答案可以根据每个人自己的观点和心情自由猜度,一切皆有可能,就像一篇刚开了头的小说,阅读者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想象续写后文。
但是,画中的景色给人一些不安的暗示,从黑暗桥洞下倾泄而出的流水,那座越过湍溪未知稳固的木桥,还有天边那一朵压得很低的乌云。
逃离能够解决多少问题?“跳出炒锅,投入火海”,西方世界流传千年的这句俗语也许可为这个问题加上一个生动的注脚。
摆脱婚姻和家庭横加的压迫,女性寻求解放的路阻且长。她们也从未停止过战斗。
1801年,卢浮宫收进了一件“惊世骇俗”的画作《战神和维纳斯》,是16世纪意大利北部宫廷画师曼坦那的一幅创作,又称《帕尔纳斯山》。
与提香同时代的曼坦那曾经以希腊罗马神话为主题,创作了一系列组画,《战神和维纳斯》是其中一幅。画面的主角是爱与美之神维纳斯和她的情人战神玛尔斯。曼坦那和提香的《维纳斯和安东尼》(见上篇)主角相同,但故事完全不一,主要是古希腊罗马的文化遗产被地中海沿海不同民族继承和发展所导致的。
《战神和维纳斯》中,维纳斯以无与伦比的美,引得众神爱慕不已,意乱情迷,连主神宙斯也动了情,加入美神的追求者行列。不料,遭到拒绝,宙斯恼怒之下,就强令维纳斯嫁给又丑又瘸的火神乌尔坎。维纳斯当然不满,于是乎,她私自与英俊的战神玛尔斯相爱了,还共同生下了儿女,其中有著名的小爱神丘比特。本幅作品就是在表现这一段风流公案。
画中,维纳斯和玛尔斯这一对碧人儿得意洋洋地并立在帕尔纳斯山高处,手挽着手,深情对视,玛尔斯还挑逗地把自己的一只脚轻轻地踩在爱人的脚上。
画面左上方的远处,那可怜的火神暴跳如雷,却遭到私生子丘比特的嘲笑。画面上没有人在意被戴了绿帽者的愤怒,相反,音乐与艺术之神阿波罗弹起了竖琴,职司文艺的九位缪斯女神载歌载舞,一片欢乐。
欢腾中,有两位缪斯发现了立在画面一侧的神使海尔梅斯,他们互送秋波,好像暗示又将有一段好事发生。
这幅作品显然是赞美爱的至高无上,正统的道德观念在这里遭到了无情的奚落。如果说这样一幅“大逆不道”之画当时是为装饰一位新娘的书房而作,恐怕难以置信吧。
(卢浮宫)
这位新娘就是大名鼎鼎的伊莎贝拉·伊斯特,她本人是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人文主义者,文化艺术的保护人,她的新郎鲁多维可·贡萨贾后来成为了曼图亚公爵。男女双方都出身于意大利最有权势的家族,而在这样的联姻背景下,在一对地位显赫的贵族闺房里,竟用这样一幅歌颂爱情而嘲笑婚姻的绘画装饰房间,还受到主人吹捧,这件事本身的意义足以超越画面的意义。
在怀疑既定的宗教和道德规范,竭力颂扬人性自由的精神氛围中,人们的心灵极大地摆脱了旧观念的桎梏。
旧观念常常是一座极为坚固的现实堡垒。年轻人对自己的爱情和婚姻不能自主,源于一项非常古老的父权传统。这从17世纪法国画家洛兰的《以撒和利百加的婚姻》可以窥得一斑。
这幅藏于梵蒂冈博物馆的名画是典型的洛兰式的烂漫史诗风景画,洛兰擅长以风景画的形式表现神话和宗教故事。
主题取材于《旧约全书》“创世纪”第二十四章:“为以撒娶妻”。故事梗概为:多国的父亲亚伯拉罕不愿让他的儿子以撒娶迦南地的女子为妻,便派了一个仆人到他的父家本族那里去为他的儿子娶妻,由于神的安排和“显灵”,仆人一帆风顺。容貌俊美的少女利百加,在父亲彼土利和哥哥班拉的同意下,自觉自愿地跟着仆人来到迦南地,在田间与以撒相会并相爱。
画面上,一群青年男女在田间的树荫下聚会,正在观赏这对传奇恋人舞蹈;附近,牧童正赶着牛群归来,远山、城镇、桥梁、河流、磨坊、参天大树都统一在夕阳西下的气氛之中;画中人物与自然景色有机地融为一体,整个画面洋溢着一种宁静、优美、和谐的田园诗意。
中世纪阿拉伯的诸多史学家周游世界并绞尽脑汁地论证了一个“事实”,亚洲大陆上的大多数民族是亚伯拉罕的子孙后代。单从父权制的特征和内容来看,东亚和西亚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
我若有所悟,洛兰画中的风景其实是一种犹如潮流的宏大的历史精神,而人物只是风景背板上的点缀。那是数千年前的风景。如今,那样的风景正在消失。风景消失后,人迟早也将彻底消失。我们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使得爱情和婚姻,人和风景不是同归于尽而是相得益彰?
对大多数人来说,婚姻和家庭是不可逃避,也无法逾越的现实。艺术家们又是如何解构这个现实。
卢浮宫馆藏的《村中的订婚》是1760年代的格雷兹通过精心构思,将抨击金钱买卖婚姻这样一个现实主题转变成一幅洞察世俗人情的讽刺画。
格雷兹不愧是那个时代擅长塑造人物和营造场景的高手,我们看到一场合法婚姻正在办理的进程中,急着成家的年轻人正把一袋金钱交给新娘的父亲,那做父亲的看到预期的实惠已经到手,就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一本正经地教训年轻新人婚姻和家庭的责任和义务。在这样的场合,公证人是少不了的,他手里拿着文件,以合乎身份的严肃态度坐在一旁,准备把这个合法婚姻所必要的手续办妥。新娘都等不及了,已经忍不住悄悄把手与新郎搭在了一起,可是又不得不故作娇羞。
母亲和妹妹舍不得与新娘分离,因此伤心难过,但是她的姐姐因为自己没有能先出嫁,躲在父亲身后,一脸羡慕嫉妒恨地盯着新人。两个小弟弟也在凑热闹,可是他们对眼前发生的事还稀里糊涂。女仆们躲在后边,把这事当成嚼舌根的材料。
最有趣的是前景上的小女孩,她正专注地在喂鸡,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还不懂得,将来等待她的只能是与她的姐姐们一样的命运。
看过订婚,再来一探婚礼。《贝金汉姆与玛丽科克斯之婚礼》可谓久负盛名,为18世纪英国风俗画奠基人霍加斯的一幅力作,现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贝金汉姆与玛丽科克斯之婚礼》是一出别有意味的世俗哑剧。画面上,显然是贵族的新郎和新娘在父母陪同下,正在接受神父的祝福。小爱神躲在巨大的拜占庭建筑的一根雕花柱子上,而在那个木制的小阁楼里,也许是神父们平日倾听忏悔之地,有一个色彩灰暗的人正在向下窥视。
当爱神射箭把双方结合起来之后就轻灵地飘走了,日后的结局如何,他不会再来操心,我们并不能因此谴责他的不负责任,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连上帝本人也管不过来,难道还奢望一个小娃娃能对此实行包办终身的托运么?
家庭生活的幸与不幸就此开始了。有一种幸福生活是现在的我比较中意的,把它画下来的话非马奈那幅《在家中花园里》莫属了。
这幅画容易让人联想起另一幅被当时法国沙龙拒展却使马奈一举成名的作品《草地上的午餐》。可能背景是同一个,都是马奈家中的花园。
马奈笔下的女性都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穿白色的长裙。画面上绿茵茵的草地,年轻少妇带着她的孩子在草地上嬉戏。那个小孩悠闲地躺在她的身上,伸开两腿,让人想起宋代词人辛弃疾的词: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岁月静好,夫复何求。
我大概可以昂首挺胸地对着“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给予大声宣告一个“不”字。其实,这句“名言”是由19世纪美国女权主义者的口号演变而来的,当时女性解放运动的口号是:“婚姻是事业的坟墓”。
用爱情替代“事业”,将爱情悬挂在婚姻十字架上。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女权的正义追求,而更像是逃避责任者设下的恐吓碉堡。
诚然,爱情流逝的婚姻生活的确如同坟墓般暗不见光。但是,这并非表明婚姻注定成为爱情的葬身之地。婚姻美满更加需要人们以爱维护和以互相分担加固。爱情与婚姻应是一座代表不同季节风景、寒暑交融的爱之花园。
上述说法略带抽象,如果把这一抽象概念转化到一幅画面当中,怎样的调色板可以实现呢?
康地斯基(1866—1944)的《爱之花园》可以实现。康地斯基是个了不起的俄国人,在现代抽象主义绘画方面作出了特殊的贡献。他的这幅为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珍藏的画,充满了奇异的浪漫的想象,令人叹为观止。
康定斯基为什麽采用看似乱七八糟的线条和颜色来表达他的梦想?是受了弗洛伊德的蛊惑,还是被原子的裂变震惊?
艺术的思维最好还是用艺术家自己的话来诠释,他曾这样寓意深刻地说:“20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给艺术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人类之生存在于探索神秘(或不确定事物),而这样人类便处于一个两难境地,人类希望获得明晰。但每当达到就会出现新的——往往是更大的神秘,于是,可不可以通过终止对神秘的探索来保持明晰?”
艺术家的回答是肯定的,他们以视觉语言勾画出自己面对现实面对宇宙面对神秘所产生的内心恐惧(或者说不安感),他们企求在相对静止的空间里寻找逃避恐惧的避难所。
同样,现代社会的人们面对爱情和婚姻时所表现出来的诸多矛盾和恐惧,就是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所产生的种种不安之一,解决之法不仅仅是要求人们敢于面对,克制欲望膨胀,更要以齐心之力、筑起爱的“避难所”——当繁华逝去,我们再也回不去时,仍可有安放身心的庇护之所!(完)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