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典椒浆?——古诗词里酒祭屈原的是是非非

作者:席埃里

“屈子沈渊日,年年旧俗忙”(宋,姜特立《重午和鞏教授韵》),吃粽子,喝雄黄酒,挂菖蒲艾蒿,系五彩丝,重头戏当属划龙舟。我的家乡汨罗,端午旧俗还包含祭屈。官方和民间团体端午节要在汨罗江畔玉笥山的屈子祠举行祭屈仪式,参与龙舟竞渡的龙舟队要在比赛前一天前往屈子祠祭龙头,主办方在比赛现场还要举行赛前集体祭拜。民间也有个人祭屈的,和敬天祭祖形式差不多。

正式的祭屈仪式可谓隆重庄严。现场彩旗猎猎,鼓乐齐鸣。   “铙鼓喧渔步,杯盘列象床” (同上)。仪式一般由两名礼生主持,端午日室外太阳炙烤赛火,礼生仍然一袭长袍,头戴礼帽,倾情唱和,长吁短叹。吟唱完文白夹杂、韵俪交织的祭文,主祭者在礼生古韵悠悠的楚调声中五次三番鞠躬、跪拜、敬酒。随着礼生拖着长调唱出祭文最后一句“尚飧”,举杯酹地,礼毕。

这是最传统的祭礼,我近观过几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每次总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有点怪异。后来想明白了,问题就出在荐酒这个环节,以酒祭奠独醒人,是不是有那么一点不合情理呢?《礼记·檀弓上》云:“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馀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馀也。”以酒祭屈,似乎有敬不足礼有余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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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祭屈用酒自古皆然。非但官方或民间端午节当天的公开庙祭郊祭奉酒礼屈,即便是历朝历代的文人,或遇端午,或过湘水,或诵骚经,或怀古感世,总免不了寄情于诗词歌赋,在虚幻的世界里也要为屈原献一盏酒,掬一把泪。尽管或违独醒人的意愿,但历朝历代总归是“众人皆醉”,沉醉不醒的人居多,以酒礼屈便不以为忤。倘若要让醉众祭而无酒,那倒真是勉为其难了。

 文人墨客笔墨文章中的酒祭,大多是点到为止,意思意思,做个姿态,口惠而实不至。虚情假意一番,呜呼哀哉几句,酒最后便进了自己的肚子。酒祭只是托词,假礼屈之名浇个人心中的块垒、顺便过把酒瘾或许才是他们的真实意图。比如中唐诗人、新乐府运动主要倡导者和践行者之一的李绅,   “举杯沥酒招尔魂,月影滉漾开乾坤”(《涉沅潇》),画风优美写意,举止颇有点祭司的风度,但未必真如此这般做了。天宝进士李嘉佑,旅次江南,夜闻赛神(设祭酬神)曲,激动得半夜三更   “携觞欲吊屈原祠” (《夜闻江南人家赛神,因题即事》)。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自己趁机咪一口助睡是真。诗人们如此诗意的写,读者照样诗意的想象便好。文天祥忠节孤劲,若屈子再世,吊屈自然毫不含糊。   “五月五日午” (《端午》),烈日当空,暑热莫耐,但他依然以很庄重肃穆的态度,   “举杯三酹地”(同上)。当然亦不能完全较真,他可能只是当了个书记员,把所见所闻所想记录下来。屈夫子合不合意不知道,至少他没有以礼济私,中饱皮囊。

这其中三位清代诗人的态度又不一般,且有代表性。“我来杯酒酬忠魂,何处投诗吊屈子?”(程章含《神鱼》),自己搞一杯酒的同时,不忘投诗吊屈,自加戏码,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劝君且尽尊中酒,看斗龙舟吊屈平”(丘逢甲《端阳日与季平饮东山酒楼 其二》),拉着基友边看赛龙舟边饮酒,好不快哉。   “一卷离骚一尊酒,酣吟痛醉两摩挲”(洪锡爵《吊三闾大夫读书处 其二》),读《离骚》济之以酒,相当于酒驾,岂不“痛醉两摩挲”?不管怎么说,他们或独酌,或对饮,或群嗨,自娱自乐自开怀,境界格局虽不高,但酒后胡言乱语也不关他人什么事。

偏偏有好事之徒,硬要拽着独醒人陪他喝!  

“若见三闾凭寄语,尊有酒,可同倾?”(金,元好问《江城子 嵩山中作》),这算是客气的。先捎个信给屈原,预约一下,我有好酒,一起喝个痛快?悉听尊便,不强求,不饮亦无妨。不过找酒鬼刘伶捎信似乎不太靠谱,独醒人肯定不会理他。   “莫以独醒看众醉,一尊椒酒为君倾”(清,黄金台《三闾祠》),一副你莫清高看不起人,我先干为敬,你自个儿看着办吧的架势。这就有点霸王硬上弓,为人所难,分明是忘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诲,尽失斯文。

 最夸张搞事的要属明人王叔承,   “酒星西堕吊冤魂”,他要拉酒星来主祭陪饮!诗仙李白说,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月下独酌 其二》),王叔承当真为了吊屈要帮老天爷戒酒?酒星下凡来饮,那得多大的排场!我们来看看他写的《汨罗潭吊屈原》其中的几句:

酒星西堕吊冤魄,白云乱点秋江兰。

兰花娇掇湘夫人,竹枝细奏云中君。

吴钩拂潭潭喷雪,碧空孤雁流斜曛。 

衡岳为几,洞庭为杯。

羞鵩酿酒,三酹楚材。 

湘夫人和云中君,屈子笔下熠熠生辉的神话人物,应邀前来侑宴。南岳衡山当酒案,八百里洞庭且为杯。屈原生前感慨“世人皆醉”,所指也只局限在楚国的范围内,而王叔承这是要让整个宇宙世界人神共醉。屈原倘若泉下有知,又该做如何感想呢?他还能独醒吗?宇宙都醉了,还需要独醒人吗? 多少文人雅士忙着以各种名目假祭屈魂之名犒劳自己的时候,也有人不以为然,他们独辟蹊径,做起了另外一种文章。

“行客谩陈三酎酒,大夫元是独醒人”(《题屈原祠》),唐朝人洪洲将军在屈原祠看到有人献酒,认为是在哄鬼,欺骗屈子,不是真正的祭祀。因为人人皆知屈子是独醒人,不屑与醉人同道才怀沙沉江。这好比说,某人因痛恨后人沉迷赌博而自绝,后人却在他的坟前供奉博具,对他说近来手气不错赢多输少,这分明就是不肖之徒的行径。崔涂的看法与之相近,但要温和许多,“独醒人尚笑,谁与奠椒浆”(《屈原庙》),以屈原的口吻,好奇的笑问,谁献的美酒?搞没搞错,不知道我是独醒人吗?大历进士窦常则把“文衰不继骚”(《谒三闾庙》)与“有客椒浆典”(《同上》)联系起来,可谓见地不凡,自高一格。正是由于文人没有继承屈子的精神和风骨,所以才选择与世推移,甚至同流合污,自甘沉沦,成为皆醉的众人之中的一员。

尽管视角不一,上述三位唐代诗人对典浆酬屈都不认可,观点鲜明,立意新颖,别开生面,思想高出其他诗家。宋代有三位诗人亦不赞成酒祭,但他们各自的主张或所为,却又代表三种截然不同的立场,值得玩味。刘克庄《湘潭道中即事二首 其二》:

傩鼓咚咚匝庙门,可怜楚俗至今存。

屈原章句无人诵,别有山歌侑佳尊。

 全诗并未明讲奠酒,但最后一字“尊”指酒器,这里指代所有的祭奠供器供品,当然也包括酒在内。在诗人看来,尊代表的仪式,与端午期间其余的楚俗,诸如招魂锣鼓、山歌和供品等等都只是徒具形式而已,没有任何意义。而屈子那些最具精神价值的楚骚章句,却无人传诵和践行,令人叹息。因此,他用诗歌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姜特立则采取了一种冷眼旁观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众人都在忙于旧俗,杯盘俱陈,   “山翁独无事,燕坐只焚香”(《重午和鞏教授韵》),他两耳不闻窗外事,选择了回避,坐禅焚香,一人自得其乐。   “酒酹湘君庙,歌招屈子魂”(《梦中江行过乡豪家赋诗二首既觉犹历历能记也》),南宋爱国诗人陆游虽然厕身其中,可能出于忌讳荐酒祭屈的缘由,他选择了放歌的方式为屈子招魂,而在湘君庙则用了祭酒。很显然他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动了恻隐之心,所以采取了差别的态度。晚清爱国诗僧释敬安重阳节路过屈庙,也不忘去祭拜一番。   “我来浊世怀高洁,不奠黄花酒一杯”(《九日过屈子祠》),与陆诗神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有趣味的是两位元人的观点,尽管他们并不是专门针对祭屈发表的意见。   “今喜太平歌既醉,不须多和独醒辞”(黄 溍《屈子行吟图》),“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马致远《双调·拨不断》)。该咋的就咋的,争什么醒和醉。既然消弭了醒与醉的界限,醒醉不分,那用不用酒祭根本就不是问题。

年年端午节,又到祭屈时。汨罗江畔又将举行隆重的祭屈礼,热闹非凡地赛龙舟,照例还会用酒祭奠。虽然我们现在不争醒醉,但我仍希望,即使非用不可,最好也不要用名中含有“屈原”二字的任何酒。倘若以此祭奠独醒人,似乎有双重的不适与不敬。“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馀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馀也。”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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