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得了艾滋病

来源:周冲编辑组 周冲的影像声色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世代居住在江西赣州某个小村。

父亲今年刚过62岁,母亲刚好60岁。

他们一辈子拉扯我们三兄妹长大,极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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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我们村子里,作为唯一一户让三个子女都读上大学的家庭,我父母骄傲了一辈子。

如今,我毕业后在邻市当了名医生,哥哥在外地的一家国企上班,姐姐在县城当了名老师。

虽然我们家没有大富大贵,但从此远离了曾经可怕的贫穷,儿女孝顺,令父母挺直了腰板。

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却令我妈妈崩溃地对爸爸说,你即将令儿女颜面扫地:你将令整个家族蒙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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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一天,我下完夜班后,和老公开车回到姐姐家,顺便接在货运站上班的父亲回老家。

我和姐姐聊了好一会后,终于催回了急急忙忙的父亲。

他刚踏进门,看到我带回来的一大袋猕猴桃,便随手拿起一个。

我不耐烦地说,那有什么好吃的,别吃了,赶紧回家了。话刚落下,爸爸眼神犹豫了下,便赶紧弯下还没直起来的腰放了回去,去收拾几件换洗衣物回家。

在路上,爸爸问我车上有水喝吗?

我看了眼只喝了两口的水,犹豫了一下,递给了开车的老公喝了口,紧接着我又喝了口才递给爸爸。

我随口问道,“出发前没喝水吗?”

爸爸说,有点赶,忘记喝水了。

我想起他弯着腰放回猕猴桃的情景,原来是他口渴了呀,心里顿时有点心酸。

曾经常常呵斥我的爸爸不见了,成了在我面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人。

从后视镜上看到含胸驼背的爸爸,我实在无法把他和我曾经管过的艾滋病患者相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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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我接管了一个退休的艾滋病患者。

那个病人从不知道自己携带有HIV,直到此次因为发热入院。

住院期间,他眼中流露出的孤独,深深印在我的心里。

我其实接触过很多艾滋病患者,上到80岁,下到18岁,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个病人的眼神令我触动颇多。

直到一天妈妈来探望我,聊到爸爸的近况时,我才突然醒悟,我的爸爸,曾在很多时候都流露出类似脆弱的孤独啊!

我小心翼翼地和妈妈打探:“你和爸爸最近一次性生活是什么时候?”

妈妈略含羞涩地回答:“上个月你爸从县城回家后就有啊,你问这个干嘛?”

我思索了一下,继续问道:“五年前,嫂子生下我侄女。你便去了我哥家,足足照顾了我侄女一年。你知道爸在家里的情况吗?比如,他会不会去发廊这些地方呢?”

妈妈停顿了会,深深地看了我眼,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真,她回答我说,爸爸曾和她坦白,去过几次发廊。但这几年以来,也仅限于那几次。

我想起沉默寡言的爸爸每次晚饭后都一人外出散步,直到睡觉前十点左右才回家。

白天如果他不说,也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村子就那么小,不抽烟喝酒、打牌赌博的他能走哪去呢?

我断定他肯定不止去过几次。而是更多。

我拿起手机叫妈妈马上打电话给爸爸,盘问他最近到底有没有去过发廊。

电话中,爸爸一口咬定就是开始去过。

我妈再细问的时候,爸爸就跟个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恼羞成怒了,甩了句:“陈年烂事,还翻来干嘛!”

接着就要挂电话的节奏。

妈妈看着我逐渐阴晴下去的脸开始面露难色,她不知道再怎么问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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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农村家庭,父母大字不识两个。

他们之间的感情,和多数农村人一样平静如水,更多的是依靠子女为纽带来维系着。

性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

从小到大,我从没有接触过任何关于性的教育,包括涉及性的只言片语,更别提性的书本了。

我们家对于感情的表达从来都是特别内敛的,我们不会有过多热情的情感表达,连牵手都是羞涩的,更别提拥抱了。

所以,我理解妈妈听到后的平静,也理解爸爸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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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示意让她把电话挂了,并决定跨过这条线,亲自打电话给爸爸。

我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他:“最近半年有没有去过?”

爸爸在电话那头听到是我的声音,马上明白了我和妈妈的联手。

但他没有也不敢生气,回答说,我妈从哥哥那回家后的这几年,也有断断续续地去过。但至今已有大半年没去过了。

想尽可能地给爸爸多留点面子,我第一次没有深问,并马上联系了外地的哥哥,把更多的任务甩给了他。

然而,哥哥回复我,除了前面给我一样的答案,爸并没有敞开更多。

我侥幸地想,也许,发廊里的人也怕染病,她们总会要求戴安全套的吧。

更何况,都这么多年了,如果我爸真染上了艾滋病,又或者是梅毒,也早该就有症状了。

而我爸看上去身体还不错,连基本的感冒发烧都几乎没有过。

我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想着马上就快到中秋了,到时候直接回到家面对面交谈,效果会更好点。

但每在医院看到艾滋病患者后,我在晚上就无法入眠,职业的敏感性让我无法安心。

而2018年年初,因为爸爸总说在家太无聊,姐姐便为他寻了个货运站的活让他干着,爸爸也暂时住在姐姐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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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家都不知道这个情况的话,被感染的风险还是有的。

更何况我外甥才1岁多,本身免疫力就极差。如果有个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更早为爸爸排除染病的可能,我几乎每天都打电话催姐姐,有空带爸爸去趟医院检查。

我姐笑笑地答应,但在生活和工作中奔走的她并没有按我说的执行,总是一笑而过。

在确诊之前,我不敢给她徒增烦恼,只能一有时间,就和我爸普及一些艾滋病的信息。

毕竟,姐姐已经替我和哥哥照料父母太多,生活也没有太过优待她。

回到家中后,趁只有爸爸一个人在时,我问爸爸:“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去发廊的?”

 “其实在你侄女出生之前,你妈妈在家的时候,我就曾经去过。到现在,断断续续地,大概有六、七年了吧。

我讶异于这个时间之长,更惊愕于爸爸的平静。

但此刻,我更关心爸爸的安全,“你听说过艾滋病吗?你知道艾滋病是怎么传播的吗?”

“听说过一点,但不是很了解。”爸爸小心翼翼地撇我一眼。

“那你和别人发生性关系的时候,戴过安全套吗?”

“没有。”

 “最近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个月前吧。”

越听到后面,我的心沉的越下,恨不得马上带爸爸去抽血化验。

我当即找了几个安全套,和爸爸说,晚上和妈妈在一起,一定要戴安全套。不顾爸爸越来越不自然的表情,怕他不会使用,我还拆开安全套示范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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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离开家之前,我继续拿出艾滋病的宣传片给他看,并见缝插针地为他普及知识。

看到爸爸看宣传片时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我心里松了口气。

好歹爸爸现在知道性接触会传播艾滋病了,并且也对艾滋病的严重性有了一定的了解。

第三天,我拜托姐姐一定要带爸爸去抽梅毒和HIV筛查。

在姐姐的逼问下,我告诉了姐姐这个真相。

姐姐听到后沉默不已,并马上带爸爸去县人民医院抽血化验。

也许是不想在儿女之前暴露自己,爸爸开始并不愿意去抽血。经过我们劝说之后,他才同意去抽血。

抽完血后,他要求在明天下午三点结果出来时,他要自己去拿化验结果。

大概越来越靠近结果了,妈妈和我开始变得越来越焦虑。

当天傍晚,妈妈偷偷地打电话给我:

“你下次要和你爸打电话,叫他不要再去那些地方了。

万一真的染上那病,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啊。

我现在跟他一提这事,他就跟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面红耳赤地骂我在给他闹事。他是怪我把这事告诉你了啊。”

我仿佛能看到恼羞成怒的爸爸的样子。因为从小到大,只要妈妈稍微啰嗦一点,说得他不耐烦了,他都是这样的反应。

晚上,我也开始失眠,很晚都睡不着觉。

一边在侥幸地想,五六年都过去了,但期间,爸爸没有发烧、皮疹、免疫力低下等表现,一点症状都没有,感染艾滋病的概率应该是很低的。

但另一方面,我又焦虑地设想,万一是最近中奖的呢,甚至五六年前感染了,他也有可能还在潜伏期,会没有什么症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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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第二天下午,我开完会后一看时间,16点整,手机还有个妈妈的未接来电。

没有回妈妈电话,我马上打电话给姐姐,问她有没有爸爸的结果。

姐姐正在上课,告诉我爸爸坚持要自己去取报告,所以她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于是我打电话给爸爸,能不能看懂结果,把结果念给我听。

爸爸在电话那头语无伦次地说着几个数字。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好问他报告上有没有阳性两个字

爸爸在嘈杂声中大声地说阳性

我脑袋嗡地一响,不死心问道,两个都是阳性吗?

爸爸用近乎吼的声音回答,是的,写了两个阳性,应该不会有事吧?

面对毫不知情的爸爸,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今天上完班早点回家,让姐姐把报告拍给我看。

姐姐随后问我结果,我微信回复可能是有问题。

得知消息后的姐姐瞬间瓦解了之前的平静,眼泪哗啦一下滚出来,爸怎么是这样的人?以后怎么办啊?我们怎么办?

我也无法面对这样的结果,哭着回答,最好带家人都去抽个血化验下以防万一。

姐姐崩溃地问,连你1岁的小外甥也要去吗?

我说虽然传染的可能性非常小,但还是一起去吧。

没过一会,妈妈又打来电话咨询结果,我只是和她说,要等爸回来才能知道。

妈妈小心翼翼说,你跟你爸好好说下,不管结果怎么样,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不要再犯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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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从嫁给爸之后,就一味地无底线退让,才会让爸爸得寸进尺,甚至被发现出轨之后也毫无悔改之过。

我不禁为妈妈嫁给了这样一个爸爸而悲哀。

我厚着脸皮问妈妈中秋时有没有和爸有性生活?

妈妈迟疑着,有1次。

得知他们还没戴安全套后,我气得直吼道,不是早告诉你这段时间不要在一块吗?即使在一起也要戴安全套啊!

我妈跺着脚说:“哎,你不知道情况,你爸紧说没有问题,都好久没去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挂断电话后,我放声大哭,爸虽然不识多少字,但阴性阳性还是分辨得出来的,更何况他还说两个结果都是阳性。

如果梅毒和HIV初步筛查都是阳性的,加上我爸的冶游史,不用等确诊报告出来也可以知道,确诊梅毒和艾滋病基本是跑不掉了。

我更可怜我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感染了。

那以后他们怎么生活呢?难道两个老人轮流着住三个孩子家里,亦或回老家自生自灭?

即使我自己是学医的,但在得知爸爸情况后,连喝水都有隔阂,更何况以后要和闻艾惊恐的哥哥和姐姐。

这对所有人生活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我仿佛看到了两个老人在老家凄凉生活的情景。

我反复查看艾滋病的诊治指南,甚至联系了疾控中心上班的同学,咨询抗病毒治疗用药的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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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煎熬地等到18点,姐姐准时地把爸爸的化验单发给我看。

我颤抖地放大那张邹巴巴地图片,看到HIV报告那栏是阴性的,而梅毒那栏的指标也在参考值范围之内。

再三确认结果无误后,赶紧通知家人,结果没有问题。

姐姐马上开启了视频,在所有家人面前,毫不留情地指责父亲:“怎么会一点常识都没有,竟然去那种地方?”

爸爸躲闪着眼神,不敢吭声。

看着满是皱纹备显沧桑的父亲,跟个犯了错的小孩般无地自容,我感到既可怜又可悲,又心疼又自责。

站在家人的角度,我为爸爸这样的行为而感到气愤;

而站在医生的角度,我为没有保存好爸爸的隐私而自责。

因为我之前不小心还说了感染HIV后,还有6个月的空窗期,这段时间可能查不出来。

经历了过山车般的煎熬后,好不容易平安落地的心情又紧张起来,家人不断地问我这个情况,年后是不是又要检查一次。

哥哥也紧接着参与进来,他直接放话,10月份做完,便让爸爸回老家,不要在姐姐家住了。

面对这样的结果,爸爸肯定是反对的。

和在空荡荡的农村无所事事相比,他更喜欢在喧嚣的城市中低微地忙碌着。

但哥哥直接怼道:“难道你还想在外面租房子,那个时候,谁还管得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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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妈妈却为被剥夺了权利的爸爸感到心疼。

妈妈多次和我说,你要多安慰爸爸,别让他因为这个心情不好,出什么事了。

但在夜深人静时,她却又半带指责地打给爸爸,自作孽不可活。

而爸爸每每在听到妈妈刚说两句开头时,便咒骂着都是妈妈多事,惹出这么多麻烦出来,随后便拒绝更多地交流,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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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经过这件事之后,我们平静的一面被彻底扯开了。

我像是站在漩涡的中间,为自己没有能力帮爸妈更多而心痛,更为爸妈没有能力自己决定和承担事情的结果而悲哀。

而爸爸却像是除了对不能继续上班而愤懑不平外,对于感染HIV的误解丝毫没放在心上一般,“很多一起上班的同事都会去发廊,大家都说不会有事的。”

他的言下之意还是我们太大惊小怪了。

所以,哥哥和姐姐才会一点都不信任他,想尽办法阻断他这条路,深怕爸爸未来的某一次不小心,就真的感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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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代人的拉扯就像条橡皮筋般,逐渐偏向子女这头,爸爸毫无反手之力。

我不知该站在哪头,才能让大家都更好。

可是有些事情,又岂是发发脾气、抱怨几句,就能糊弄过去的?这其中的严重问题,又岂是不面对、不负责就能解决的?

我们都承担不了。

最后奉劝大家一句,防艾常识,不仅自己要懂,同时还要更多地普及给家人,给朋友。尤其是这方面意识几乎为零的父母。

因为一旦染上了病,他们会惊恐、孤独、痛苦无比。

我们的世界也会兵荒马乱,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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