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代年轻人,都有自己的难路要走

每一代年轻人都有难题要处理,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折磨人的是激烈竞争下的虚无感;而八十年前的同龄人,正逢抗日的黑暗岁月,面临的是肉身痛苦,还有人生道路应该怎么走的考验。其中一群人选择南迁到长沙,再徒步到昆明,建立了传奇的西南联大。为了将那段历史带给当代读者,杨潇亲自走上了这条西迁路。他们和杨潇身体力行地证明了,除了躺平,还能用别的方式对抗现实,比如求知和行走。

在写书的过程中,杨潇联系了《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作者、著名中国现代史研究学者易社强(John Israel)进行采访,他们在青岛相见,伴着散装啤酒聊了三天,并很快成为了朋友。易社强应邀为《重走》写了序,今天单读分享它。在序中,易社强向我们介绍了杨潇这次行走与这本书在当下的重要性:除了杨潇本人从中得到生命的滋养,他还将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从祖辈经历得到的启发,有助于我们去应对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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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神游 

撰文:易社强(John Israel) 

杨潇被一种责任感所驱动:他希望帮助当代中国人更好地理解抗战那一代中国人的故事。为此,他重走了当年几百位师生从长沙到昆明、历时 68 天的长征之路。

当战争于 1937 年 7 月 7 日爆发时,那些为数极少的大学生正就读于中国三所卓越的高等学府:北平的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天津的南开大学。战争中断了他们在城市的舒适生活,迫使他们做一个将改变他们一生的决定:是在日军占领下继续求学,还是南迁加入刚刚成立的、由三校合组的长沙临时大学。大多数人选择了后者。 

到了 1938 年 2 月,战争逼近湖南,他们不得不再次迁徙,这一次他们将在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长沙临大的大多数师生,包括全部女性,计划先乘火车到香港,再乘船到越南海防,转滇越铁路经河内到昆明;不过,244 个男生和 11 位老师加入了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旅行团,他们要徒步前往昆明。他们的目标是向全国乃至全世界展示,在这战争年代,中国人历经艰险,仍可确保弦歌不辍。在他们出发八十年后,杨潇也做了一个了不起的决定 :如果他想把那段历史经验传达给 21 世纪的读者,他就必须,一步步地,重走当年师生们的西迁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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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夏天,我收到杨潇的电子邮件,他告诉我他完成了这个计划 ;因为我写了《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一书,所以他希望和我见面聊聊。结果我们在青岛一聊就是三天,成了朋友,他邀我给这本书作序,我很荣幸地应允了。 

在启程之前,杨潇就阅读了关于那次长征的许多史料,但我们都认为,把自己沉浸在文献里只是理解历史的第一步。早在 1980 年,我前往昆明继续我的西南联大研究之际,我就认识到,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五十年,去亲眼看看那些历史事件的发生地,仍是对阅读史料的无价补充。虽然历史通常意味着在时间中旅行,但在空间中旅行也能对理解历史助益良多。当然,我说的不是从一个名胜到另一个名胜,更不是把自己塞进目光呆滞的旅行团中的那种旅行,我说的是,你与亲历者或者他们的后代交谈,你去往当年的现场,看看那里的草木山川和历史遗存,借助这些,你得以重新想象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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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晃县城内的舞水,八十年前湘黔滇旅行团曾在这里举行了一次篝火晚会 杨潇摄

旅行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最显而易见的答案是:从此地到彼地。这个答案当然不能叫人满意。旅行最宝贵的价值在于更好地理解世界和自我。在旅行中,你会获得愉悦,强健体魄,但这些是附带的。试想,你参加了一个去法国的旅行团,参观了凯旋门、埃菲尔铁塔和卢浮宫,吃了法餐,尝了美酒,带了一整箱的法国纪念品回到中国,你在多大意义上真正旅行过了?如果你直接搭乘飞机从长沙前往昆明,你所经历的是旅行,还只是把自己的身体挪了个地儿?倘若你是从长沙自驾前往昆明,全程高速,只在服务区加油和上洗手间时离开车座呢?那又有何不同呢? 

旅行的经历与时空息息相关。在许多方面,一个 1938 年的中国人在自己国土的旅行,要远远难过一个 21 世纪的中国人做环球旅行。虽然各国间存在语言、法律、风俗和社会惯例的差异,但通常情况下,今天的旅行者可以倚赖一个交通、商业和法律的全球化网络,指望至少最低程度的安全性与可预期性。在今日中国境内的旅行就更是如此了。 

八十年前可是另外一个世界。你若想理解 1938 年从长沙徒步到昆明意味着什么,想象一下今天,从阿富汗徒步前往昆明。在这个意义上,杨潇的重走和当年长沙临大旅行团的跋涉,是非常不同的两件事情。就像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还有一个不同:杨潇是位独行者,而临大的学生们则是在一位中将率领下进行准军事化行军。当你加入一个团体,不管它是 1938 年的长沙临大旅行团还是 2021 年的欧洲观光团,你就自动接受了它的利弊。你省却了计划每一步的麻烦,也不必去费心了解相关的知识技能,但与此同时,庇佑于团队的羽翼之下,你也或多或少失去了时刻应对外部变化挑战的机会,而这正是旅行者应该培养的。 

对临大的学生们来说,这种军事化的组织保证了最基本的安全和供给,以及踏入一段未知旅程之前的某种可预期性。当然,他们每一天走在路上(通常是三五成群的),还是会面对各种小的挑战。一天行军结束,大家重新聚到一起,有时还会遇到团长也解决不了的更大的麻烦。哪怕如此,这和独自一人在当年从长沙前往昆明也不可同日而语。 

但无论如何,和杨潇一样,长沙临大步行团的师生是旅行者,而不是游客。旅行者的门槛更高。对游客来说,无非是预先支付一笔钱和一段时间。对旅行者来说,“投资”模式则大不相同。你所能获得的回报很大程度取决于你的付出。像杨潇这样老道的旅行者知道提前计划的重要性,它让你旅行的每一天都和所经地的民众、历史、文化还有其他各种在地知识关联着,而这会以几何倍数升华你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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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镇远与施秉的交界处,第一次在路边见到的将军剑与指路碑 杨潇摄

旅行方式是重要的。对 1938 年的师生来说,旅行方式甚至是决定性的。那些搭乘轮船和火车前往云南的人当然也会有收获,但无法与徒步前往相提并论。今日亦是如此。徒步看起来是速度与舒适的反义词,但旅行者在智识与精神上之所获,也不是拥有速度与舒适者所能想象的。 

驱动力也是重要的。你为何开启你的旅程?这将决定你到底能收获多少。你能看见什么,你能收获什么,这取决于你是谁,以及你为什么旅行。当我说“看见”时,我不是指物理意义的“看见”——那很简单,睁着眼睛就行,我想说的是,如何聚焦以及如何解读你所看见的一切?像杨潇这样老道的旅行者的眼睛和心灵是敞开的,他们会在旅行中获得启程之前无法预料的多重体验。 

当我们开始一次旅行时,我们常常考虑一些基本情况:速度、舒适和效率,但它们反而可能有碍于一场真正富有意义的旅行。

旅行家的收获也不是一锤子买卖。你很难一回到家就获得某种顿悟。1946 年献身的那个闻一多和 1938 年徒步从长沙走到昆明的闻一多并非同一个人。但从长沙出发的 68 天的旅行变成了这个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最终汇入了他的自我演化。当我们回想自己的一生,我们会意识到,旅行是一段徐徐展开的经历,它会在往后的岁月不断制造回响。它是你长期的投资,源源不断地给你发放红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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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杨潇致力于建立这么一道桥梁,让今日中国的年轻人可以体会他们在八十年前的同龄先辈。我的一些美国朋友也许会感到奇怪:中国人不是有近四千年的文牍传统吗,他们不是以其从这遗产中不断汲取教训著称吗?还有其他地方的人比中国人对自己的历史更敏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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