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百年纪念:读《阿拉伯的劳伦斯》
1918年11月11日上午11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式终止,在那天上午的战斗中,又有4000名士兵阵亡。
或许一战给世界带来的影响并不如二战这般显而易见,但是斯科特·安德森的这本《阿拉伯的劳伦斯:战争、谎言、帝国愚行与现代中东的形成》却直言不讳地明示一战与我们当下世界依旧难以分离的联系。
本书以四个人物:英国人劳伦斯、德国人普吕弗、美国人耶鲁和犹太人阿伦森,为线索穿梭其一战前后阿拉伯世界和奥斯曼帝国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当然作者优美的文字所显现的,无疑是最为残酷的杀戮,最恶劣的背叛和最愚蠢的行为。一战的恐怖杀戮将阴影投射在中东土地上,不仅是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毫无怜悯的相互屠杀,更有惨绝人寰的亚美尼亚种族灭绝。前者尚可用战争作为理由,而后者无疑是20是所谓文明时代下最恐怖的暴行,纳粹种族灭绝的先声。
至于背叛,则几乎是本书最核心的主题,也就是劳伦斯组织起的,致力于阿拉伯解放和独立的部队,一开始就注定了被帝国主义所背叛,法国人当然处于显要的“撒旦”位置,一门心思地觊觎着叙利亚的土地。英国也不遑多让,除了觊觎美索不达米亚外,还强行把犹太复国主义加诸于巴勒斯坦之上,两个国家“貌离神合”的帝国主义双簧中诞生的“赛克斯-皮克”协定,这个瓜分奥斯曼帝国的恶毒分赃协议,绝对是帝国主义傲慢与谎言最“杰出”的代表。
而劳伦斯本人,尽管种种的传奇色彩冲淡了他帝国主义爪牙的色彩,但我还是感觉,至少他个人的想法和他的所作所为是矛盾的,这就和威妥玛一样,凭借自己的东方学知识(无论是阿拉伯学还是汉学),取得帝国主义体系中的重要地位,一方面和当地人结为利益共同体,一方面又为无耻的谎言打掩护,直到背叛的那一日。我可以相信无论劳伦斯还是威妥玛都具有令人敬畏的人品,但是英国人最擅长的一点就是,把最高尚的人派去执行最卑劣的任务。也难怪劳伦斯在战争的后期深陷无法自拔的抑郁,战争带来的创伤,尤其是在德拉遭到性侵和折磨是一个原因,但正是他背负的谎言,即他终将背叛和他一同作战的战友的羞耻感,把他推向深渊,从这一点来说,被车祸夺取生命反而是一种解脱。
最后是愚行,整个一战可以说是充斥者黑色幽默,之前读过的《哈布斯堡的灭亡》已经非常精彩,这本书提供了同样精彩的例子,即美索不达米亚战场上愚蠢的英军指挥官,因为不喜欢意料之外的发展而将奇袭夺来的堡垒拱手相让,等土耳其人反应过来重新占领要塞之后,再一本正经地发动攻击,导致4000人倒毙在荒漠中。这种毫无意义的死亡在一战中司空见惯,19世纪战争中的英雄行为早就变成了堑壕之间由尸体组成的发臭的烂泥,在这个过程中,欧洲公众开始质疑关于他们社会的一些最基本的观念。他们意识到,剥去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巧言令色的辞藻,这场战争的实质就是一场大型的家族世仇,欧洲的帝王们——其中很多人都是血亲——终于有机会,在他们的忠臣顺民的成对尸体之上,清算他们的宿怨和私人仇隙。欧洲的君主制养成了一种衰败过时的军事精英文化,贵族、老迈的战争精英和宫廷佞臣们在战场上庸碌无能,对为他们流血牺牲的人们冷酷无情,各国都是如此。看到战争进行的方式,以及几乎所有参战国的不可思议的愚蠢,居然能有人最终获胜,已经是个天大的奇迹。作者很精彩的说到:“战争能消灭一切,唯独不能消灭馊主意”。
欧洲对于中东世界,无论是奥斯曼人还是阿拉伯人,总带着文明教化的自负感,对于自己的背叛行为也并不在意。奥斯曼帝国和19世纪的清帝国其实却有相当的可比较之处,外国人同样在“条约体系”(暂且不使用“不平等条约”这个日趋争议性的概念)的庇护下犹如封建男爵一般生活在奥斯曼的土地上。劳伦斯和普吕弗正是凭借这样的身份才获得广泛的东方学知识,而这些东方学知识又反过来巩固帝国事业的进展。他们能力的核心是东方语言,例如普吕弗因为流利的语言能力而在埃及领事馆中获得翻译的职位,而这种职位担负着长期而延续地执行帝国主义政策的责任。翻译人员往往在位数十年,对大使馆中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而且他们可以代替代表官方颜面的大使和领事,从事灰色地带的工作,比如密谋或接见政敌,他们往往就是丑闻的中心。劳伦斯是另一个典型:东方学者。正是英帝国在战争开始时对于这个战场的不上心,才让这样一个学者型人物掌握巨大的行动权,去组织起一场牵涉了数千年仇隙,数十个种族的大规模起义。而在战争结束还遥遥无期时,就汲汲于瓜分战利品,互相勾心斗角。阿拉伯人到底怎么想根本不会被摆到台面上,于是才会有一个犹太国家的方案诞生。劳伦斯富有远见地指出:“如果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国家,只能是通过武力来维持,并且要在充满敌意的人群中通过武力维持下去”。
一战遗留的问题至今如是,类似劳伦斯这样的英雄主义人物,比如威妥玛,比如来福士,为英帝国在全世界建立殖民霸业,并留下英雄史诗的同时,也精心构筑了无数个潜藏着的争端,让世界至今未能安宁,美国人鲁莽的作风更是火上浇油,也让自己付出代价。英国人对温和阿拉伯领袖的背叛让伊本·萨特这个瓦哈比派头目趁机夺取了阿拉伯半岛的主导权,以色列的建立导致无穷无尽的杀戮循环,叙利亚、伊拉克和埃及的暴君通过对这些帝国主义行径的谴责而夺取政权,收买人心。可是出于无尽的利益,西方对这些国家的态度却迥然不同,这除了虚伪之外我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
当欧洲人沉痛的悼念一战给自己带来的创伤时,不知道他们是否有想过自己在中东种下的苦果所结成的恶之花是有多么的恐怖。几个国家的自负却拉上整个世界为自己陪葬,民族国家之恶,现代性的黑暗面,在此显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