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生作的“经典阅读”辅导报告：《孙子兵法》——为何读？读什么？

 这学期的“经典阅读”，我打算带大家读一读《孙子兵法》。    

我研究的是西方哲学，不是研究军事学或者军事史的。但军事算是我的业余爱好。所以给大家讲讲，对我来说是兴之所至。不过，我感兴趣是我个人的事情，大家为什么要读这书呢？一是这书不长，6000字，我们时间有限，可以讲得稍微充分一点——以前给其它年级讲过一些大部头的经典，感到八个钟头根本不够用，这次虽然大概还是不够用，但总会好一些；二是这次有哲学、历史等不同专业的同学一起来听，我觉得《孙子兵法》一书刚好落在这些专业的交集里：它既有思想价值和理论意义，又有深厚的历史背景和内容，而且大家多少都还有点了解，比较好接受。

 但这两点都还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我想，有些同学，尤其是女同学，难免有此一问：咱们大学文科是讲“文”，《孙子兵法》讲的可是“武”，舞刀弄枪、攻城略地的事情。为什么读这个？

 大家知道，咱们中国有“文圣”、“武圣”。武圣是谁？通常说是关羽，那是讲武德。讲武略，那就得算孙子了。文圣则毫无疑问，是孔子。那就先说点其实并没有离题的题外话——从咱们的人文大师的孔子讲起。讲讲这位“文圣”对“武”的看法。这也许有助于我们真正认识读《孙子兵法》的意义。

  《论语》有一章《卫灵公》：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俎，祭祀时盛牛羊等祭品的礼器。豆，上古时盛食物的器皿。亦泛指各种礼器。）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

所以有人可能就说了，你看孔子讲的是人文教化，仁义道德，上天有好生之德，打打杀杀有违仁德，至少也是等而下之的、很低级的事情，所以孔圣人压根不愿意谈，给了卫灵公一个软钉子碰，还跑了。孔子真是一个甘地式的非暴力主义者啊！

果真如此吗？孔子果真鄙视军事，不愿意谈军事吗？

否。   其实仔细分析下孙子和孔子这一武一文两位圣人，你会发现这两位山东老乡有很多和军事有关的惊人的相似之处。

首先，从出身上看，孙子是世代将门之后——这个以后详谈；而孔子出身也是武士世家。孔子的父亲叔梁纥就是一员勇将，身高十尺（估计有两米左右），武力绝伦。《左传》记载，襄公十年，叔梁纥参加诸侯联军攻打逼阳国，联军被敌人诱入城中，然后敌军放下城门要断联军后路。危急关头，叔梁纥双手举住正在落下的城门，为将士们撤退赢得了时间。当时鲁国贵族孟献子赞扬他说：“《诗》所谓‘有力如虎”者也。”大家想想，孔子父亲是如此猛将，孔子也一直为自己的父亲而骄傲，他怎么可能瞧不起自己的父亲，认为军事、军人就低人一等呢？

其次，孙子是军事理论家和教育家，留下了《兵法》和“吴宫教战”的传说；而孔子也并不是“军旅之事，未之学也”，相反，他十分重视，精心研究并且传授军事知识。《论语·子路》说：“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又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这都是从正反两方面说对民众进行军事教育的重要性。《颜渊》篇里，子贡问政，孔子说：“足食，足兵，民信之。”他是把“足兵”当成国家大事的。众所周知，孔子为学生开设的课程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就是射箭；“御”是驾车。这两项是直接跟军事有关的。射不用说了。“御”，大家知道，孔子的春秋时代，是用车战。所以那时候贵族学习驾车可不只是像今天开个宝马兜风，而是一项重要的军事技能，跟今天开坦克差不多，因为兵车上除了中间的驾驶员，左右还各有一个弓箭手和一个刺击手，分别负责远战和近战，车后有若干步兵，在这种情况下要驾好战车，并且不乱阵型，让武器和兵力都充分发挥效能，技术含量是非常高的。孔子能教这手，决非文弱书生所为。至于“礼”，是《周礼》，而《周礼》中其实就有“军礼”，是跟军队的典章制度有关的内容。孔子教学生周礼，决不会对这方面毫无研究或者略过不讲。并且《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的学生冉有在哀公十一年率领鲁国左师击败入侵的齐军。季康子问冉有的军事才能是学来的还是生而知之，冉有明确回答：“学之于孔子。”可见孔子其实也是一位军事教育家，而且教出了能征善战的军事人才，教学效果非常好。

第三，孙子不但是军事理论家，而且是军事实践家，有率吴国三万之众击败楚国二十万大军的光辉战例——柏举之战（以后详谈）；而孔子也有他成功的军事实践。鲁定公十年，孔子任鲁国的大司寇，代行相事。这年齐景公约鲁定公到夹谷相会。齐国君臣认为孔子“知礼而怯”，好欺负，就准备在这次夹谷之会上劫持鲁国国君。然而，行前孔子就跟鲁定公讲：“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让鲁定公带上武装部队随行。在会见过程中，齐景公叫一些夷狄少数民族的人拿着武器混在舞乐队里，拿着兵器，向鲁定公逼过来。我猜测，齐景公的计划可能是这样的：第一步，先让这些少数民族的人把鲁定公抓住；第二步，再叫齐国的军队装作“解救”鲁定公，说你们鲁国人无力保护国君，我们替你保护吧，把他弄到自己手里；第三步，以保护为名，把鲁定公实际上当做人质，要挟鲁国来“感恩”，满足各种不平等条件。但是我这猜测无法印证了，因为孔子临危不乱，指挥得力，行动果断，根本没有给齐国人做第二步的任何机会。当那些少数民族的人逼过来的时候，孔子一边保护着鲁定公退出会场，一边命令鲁国将士们拿起武器严阵以待，一边又对齐景公说：“我们两国国君会盟交好，夷狄少数民族的俘虏拿着武器来作乱，这可不是齐侯用来号令诸侯的方法吧！我们都是华夏子孙，和夷狄是泾渭分明的。让夷狄的俘虏拿着武器来作乱，这是不敬神明，不顾道德，也不合礼法。这一定不是齐侯您的意思吧！”齐景公只好作罢，而且回去之后，慑于这次经历，还归还了以前侵占鲁国的土地。孔子这次是把军事手段和外交手段结合起来，文攻武备，大展了鲁国的国威，而且并没有真正打起来，很符合孙子讲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均出《谋攻》）的思想。

 第四，孙子认为军事是国家大事，自然也高度重视包括将领和士兵在内的军人的地位，他说“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作战》），主张尊重和爱护士兵：“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地形》）；而孔子也提倡尚武爱国的精神，对保家卫国的战士不惜给予超常规的待遇。在前面提到的冉有打败齐军的战斗中，有一个叫做汪锜的小孩子也在军中奋勇冲杀，和鲁哀公的叔叔公叔务一起战死疆场。汪锜是未成年人，按古法只能用殇礼，但是鲁国人觉得他忠勇，想按成年人的礼节把他和公叔务一起隆重安葬，又怕于礼法不合。两难之下，大家请教熟知“俎豆之事”的孔子该怎么办。孔子说：“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可无殇也。”意思就是说：汪锜虽然年幼，可他能拿起武器来保家卫国，那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可以按照成年人的礼节安葬他。可见在孔子心目中，为国为民浴血沙场是非常重大、神圣的事情，而忠勇尽责的战士的地位是非常崇高的。他实在并没有后世陋儒所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偏见。

 第五，孙子和孔子都对军事有着科学理性的定位，都不是孤立地看待军事领域，更不是黩武主义者，而是把它作为国家、社会这个整体的一部分来看的。孔子为什么对卫灵公说自己不懂军事，表现出对军事好像很鄙夷的样子呢？这是因为在他看来卫灵公是个昏君，像这样的人来讨教军事，无非是想穷兵黩武，祸害苍生。因此这其实不但不能说明孔子不重视军事，反而说明他很重视，所以才不愿意让军事知识被品德不良的君主所掌握。子贡问孔子：“足食，足兵，民信之”这三者，如果一定要放弃一样，您放弃哪一样呢？孔子说：放弃“兵”。子贡问要再放弃一样呢？孔子说那就放弃“食”，“信”就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因为自古人都难免一死，但是民众如果对国家失去了信念，那国家就真的完了。看起来，孔子把军事作为第一个可以放弃的东西，是不重视军事。但是你琢磨他的整个意思，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一方面是强调军事要有经济来支撑，也就是“足兵”离不开“足食”；另一方面他还是强调政治信念的极端重要性，意思就是说，没有了政治原则和信念，你不管打仗也好，搞经济建设也好，那都成了痴人说梦了。孔子的这些思想，其实和《孙子兵法》的精神是相符的，孙子在《计篇》列举的影响战争胜负的五个因素：道、天、地、将、法。第一大因素就是“道”，就是看君主是不是有道的明君，在政治上是不是维护正义。说明孙子和孔子一样，不是只就纯军事来谈军事，而是把政治条件看作战争的最重要前提。另外，孙子在《作战》篇列举了用兵作战的巨大物质消耗和各种风险后，总结说：“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则不能得用兵之利矣。”这和孔子的思想也是一致的：战争就有巨大的经济代价和政治风险，弄不好就是国之大祸，所以不能只看到战胜的好处而一味逞强，作战一定要讲究政治和经济条件。

其实，孔子、孙子在军事领域的相通之处还远远不止这些，要说清楚，是可以作一篇大文章的。但我们就凭这五点，也可以阐发出《孙子兵法》值得我们读的地方，以及我们读它的理由：

第一， 了解和继承我们民族悠久的尚武传统，改造自己的气质、面貌。

孙子、孔子都是将门之后，他们继承了家族的尚武传统，形成了他们各自的伟人风范。我们也许说不出自己家族中谁是武将，但我们有一个更伟大的尚武的民族传统。

梁启超读陆游诗稿，曾经感叹道：“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感叹我国自宋以后，武风不振，除了陆游等少数“真男儿”之外，诗词歌赋多是靡靡之音，阴柔之气太盛——其实现在我们周围，也是如此，不知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无论是南宋还是他所在的晚清，都饱受异族欺凌，乃至有亡国之危。

但是我国并不是自古都如此文弱的。

毛主席在1937年的《祭黄帝陵》文中说：“懿惟我祖，命世之英。涿鹿奋战，区宇以宁。”这就是讲的远古的炎黄部落在涿鹿大战中打败蚩尤部落，以赫赫武功为中原华夏族的发展奠定了根本。当然，蚩尤部落战败后据说南迁，也开发了祖国的南方。屈原《九歌·国殇》所歌颂的“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的楚国阵亡将士，其中或许就有蚩尤的后人。毛主席写《祭黄帝陵》文时，正是日寇侵凌，山河破碎之时，国共两党派出代表（共产党为林伯渠，国民党为邵力子）同祭黄帝陵。所以毛主席面对泱泱中华竟要被蕞尔岛夷亡国灭种的危机，也发出“岂其苗裔，不武如斯！”的感慨，并立下继承祖先的英雄气魄，“经武整军，昭告列祖。实鉴临之，皇天后土！”的誓言。毛主席当然说到做到，毛泽东时代的中国，真的就像《我的祖国》所唱的：“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恢复和发扬了中华民族巍然屹立，凛然难犯的尚武精神。

总之，中华民族无论南北，自古有着雄武强健、英勇善战的传统，有着毛主席所说“敢于和一切敌人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而《孙子兵法》就是这样一种传统的集中体现。例如，它描述军队应该“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军争》），这不但非常经典地概括了优秀军队的四大基本素质：迅疾的机动性，森严的纪律性，所向无敌的攻击力和坚不可摧的防御力，而且这四幅充满着力与美的画面，可以说也是我们民族整个尚武传统和精神风貌的生动写照。同学们，你们一定能感受到这一点的。在《孙子兵法》中还能读到很多这样的神来之笔，例如“胜者之战，若决积水如千仞之谿，形也（战争是力量的竞赛，这里形容力量占优势一方将如何势如破竹）”（《军形》）、“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使敌无形可窥），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使敌防不胜防）”（《军形》）、“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兵势》）、“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彉（张开的）弩，节如发机（扣发弩机）。”（《兵势》）、“微乎微乎，至于无形（虚实变化莫测，无形可窥）；神乎神乎，至于无声（虚实神奇绝妙，无声可闻），故能为敌之司命”（《虚实》）、“三军可夺气（挫伤敌军士气），将军可夺心（动摇敌将意志），是故朝气锐，昼气惰（逐渐懈怠），暮气归（疲惫思归）。（春秋时期作战往往一日决胜，但也可以引申为作战的初期、中期、后期）”（《军争》）、“以治待乱（严整对混乱），以静待哗（镇定对轻噪）”（《军争》）、“死地则战”（《九变》）、“君命有所不受”（《九变》）、“故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而利于主，国之宝也。”（《地形》）、“爱而不能令，厚而不能使，乱而不能治，譬如骄子，不可用也”（《地形》）、“投之亡地然后存，置之死地然后生”（《九地》）、“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九地》），等等。从这些地方可以吸取很多我们民族尚武传统的精髓，很多让我们变得胸怀大志、刚毅英武、昂扬奋发、敢作敢为、自强自律的精神营养。我相信，即使我们不是军人，即使在没有发生战争的时候，这些精神品质对我们修养人格，克服自私、短视、萎靡、怯懦、怠惰、散漫、缺乏责任感等等当今常见的不良习气，也是有着巨大的价值的。

第二，了解一些军事理论知识，培养一点对军事历史和实践的兴趣，补充一点我们以往所受的教育中经常忽略的内容。

孙子、孔子对军事理论和实践都是内行。而我们今天的教育往往讲文不讲武，很有偏颇。所以读《孙子兵法》实在有一种补偏救弊的作用。

这里先略微点一下军事理论：《孙子兵法》共十三篇，总计6000多字，论篇幅还不及今天一篇普通的学术论文，与那些动辄数十上百万言的学术专著更是无法比较，但是它所含的军事理论内容却是博大精深，令人叹为观止。它涉及战争的筹划、战略、战术、军事制度、军事训练、指挥员素质、军事心理、军事工程、军事地形、军事气象、军事后勤、军事情报等诸多方面，而且都提出了独到深刻的见解。这些我们以后会详谈。这里只指出一下，有人认为《孙子兵法》的军事理论比较忽略战争的一个重要因素——武器。是不是这样呢？我认为：1.当时的武器装备还比较简单，交战各方的装备水平差距也不大，所以孙子没有怎么直接讲武器的作用；2.我觉得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孙子兵法》的第十二篇，叫做《火攻》，他说把火攻的目标定为“人”、“积”、“辎”、“库”、“队（隧）”五类，用今天的话讲，孙子的意思是，火攻的打击目标就是“兵员”、“粮草”、“重装备”、“仓库”、“交通线”五种，而且他重视火攻的条件和发火装备：“行火必有因，烟火必素具”，以及火攻时的各种具体战术，可见孙子非常重视火攻，把火作为一种杀伤范围广、杀伤效率高的强大武器来运用，并且极力追求火攻的指向性、可控性——尽管当时还没有火药武器，但是孙子这样重视火的作用，并且追求杀伤效果和指向性、可控性相结合的思想，极具远见卓识。其实，最早的火药武器并不是爆炸性武器，也就是一种用来火攻的燃烧性武器，只是燃烧效率和可控性比较好。因此可以说，在冷兵器时代就有孙子这样重视用火，善于用火，追求更好地用火的军事家，后来的火药武器最早出现在中国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所以像孙子这样的战略家也许很少直接谈论武器，但是他对战争规律的科学认识，对战斗效果的明确追求，一代代积累传承，就会催生出新的武器。

 我们不能像赵括纸上谈兵，所以也要了解一点军事实践和军事史。例如前面讲了，“风林火山”四个字，清晰而鲜明地点出了军队战斗力的四大构成要素：机动性、纪律性、攻击力、防御力。这对于历代的军队建设和战争实践有极强的指导作用，你如果用这四条衡量，那么比如在汉朝和匈奴的战争中，匈奴的军队机动性特别突出，攻击力也较强，但是纪律性很差，防御力也不行。而中原王朝军队纪律性好，防御力强，有一定攻击力但缺乏持久性，最欠缺的是机动性。所以汉武帝反击匈奴，就组建强大的骑兵集团，增强部队的机动性和攻击的持续性，并且利用匈奴没有坚城险地，能攻不善守的弱点，主动进攻匈奴，作战中也是军纪严明，各兵种协同动作，各路军队配合默契，这就是补己之短，扬己所长，避敌之长，制敌之短，取得了三次反击匈奴的决定性胜利。日本战国时代名将武田信玄，把“风林火山”四字绣在军旗上，以醒耳目，可见《孙子兵法》对他指挥作战的作用之大。

总之，读读《孙子兵法》不仅能让我们了解孙子本人的军事理论，并且非常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历代的军事历史、军事实践。

第三， 更好地了解一些重要的哲学思想，让我们变得更加睿智。

这点可以多说一些。孙子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事家，他是作为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之一，参加到当时的政治大变革、思想大争鸣和文化大创新中去的一个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孙子在中国哲学史上，是有着光辉的地位的，因为他和我们的毛主席一样，是以哲人的思辨性和洞察力写作军事著作的，因此他的军事理论具有哲理的深度，包含着时代精神的精华。

——有人或许会问：哲学何处不可学？为何一定要到《孙子兵法》中学？

我给出的理由是：

1.《孙子兵法》的思想内容价值极高。由于军事行动事关国家存亡和将士生死，战场上，任何荒谬观念和情感干扰，任何不清醒、不理智的判断决策，立刻就会导致亡国覆军的严重后果，而且往往不可挽回——因为战场上的敌人不是慈善家，不是置身事外无关痛痒的观众，更不是任你摆布的死物，而是和你有根本利害冲突的“大群武装着的活人”，和你抱有同样的决胜决死的心理，他们决不会给你机会翻盘的。所以战争就是这样以最大的压力逼迫人们把清醒、理智、客观的精神发挥到极致，要求人们要最迅速、最具体地了解现实、抓住本质，最明确、最果断地做出决策，确定方案，要求人们的一切想法都不能流于空谈和玄想，而要有立竿见影的可行性。军事活动的这种特点，是人类的很多其它活动所不具备，或者即使具备，也没有这样鲜明和集中的，因此，像孙子这样的军事家从血与火的军事活动中锤炼、总结出来的哲学思想，往往最大限度地浓缩了人们的智慧，而且和实践结合紧密，其“含金量”非常高。所以李泽厚认为：

要真正了解中国古代辩证法，要了解为什么中国古代的辩证观念具有自己特定的形态，应该追溯到先秦兵家。兵家把原始社会的模糊、简单而神秘的对立项观念如昼夜、日月、男女即后世的阴阳观念多想化和世俗化了。它既摆脱了巫术宗教的神秘衣装，又不成为对自然、人事的纯客观记录，而形成一种在主客体“谁吃掉谁”迅速变化着的行动中简化了的思维方式。它所具有的把握整体而具体实用，能动活动而冷静理智的根本特征，正是中国辩证思维的独特灵魂，使它不同于希腊的辩证法论辩术，而构成中国实用理性的一个重要方面。                        

                                                  ——《中国古代思想史论》

2.《孙子兵法》的表述形式极为经典。《孙子兵法》包含的哲学精华，主要是朴素唯物论和朴素辩证法思想，而且我认为它讲这些，讲得特别精炼、深刻、形象、生动。很多哲学道理，我们——尤其是初学者——去读专门的哲学教材或者大部头的哲学专著，或许会感到它们讲得是那样抽象、繁琐、枯燥、刻板，但是一读《孙子兵法》，我们会感觉，孙子真不愧是深入浅出的思想大师，把那么深刻的道理讲得言简意赅、鲜明透彻、精彩纷呈、亲切有味，读一遍就会感到有收获，读一百遍还会感到有新收获。有位研究《孙子兵法》的学者指出，《孙子兵法》其实不但写得深，而且写得美，是文学鉴赏价值很高的作品，他概括为“自然成韵的音律美”、“遣词造句的修辞美”、“谋篇布局的结构美”、“深富思辨的哲理美”（《孙子兵法十五讲》）。——这些我们在读的过程中，是会切身体会到的，其实刚才我们的许多引文已经体现了这点，大家读到那些文字，不觉得它们都是那么凝练、优美、矫健有力吗？同学们想想，深刻的哲学用这样的华章妙文写出来，当然光彩照人，娓娓可诵，值得我们反复咀嚼，细细品味，并且一定会传之无穷，泽被后世。

那么，我们在这里先挂一漏万地点一下《孙子兵法》所包含的哲学精髓——大家也可以同时体会它表述的精彩、优美、经典：

一．《孙子兵法》里的朴素唯物论思想：

1.战争是人的事情，不是神的事情：“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以过去类似的事情来比附），不可验于度（度数，星宿的方位），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用间》）（与殷墟甲骨文比较）

2.要从实际出发预测战争结果：经之以五事，“道、天、地、将、法”；校之以七计：“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计》）

3.根据不同实际情况采取不同战术：“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挑（逃，退守，不是逃跑）之，不若（如若不然，守都守不住的话）则能避之”（《谋攻》）

4.对情况了解要全面充分：“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谋攻》）

5.分清现象与本质，不为假象所迷惑：“辞卑而益备者，进也；辞强而进驱者，退也；轻车先出居其侧者，陈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奔走而陈兵车者，期也；半进半退者，诱也。”（《行军》）

二．《孙子兵法》里的朴素辩证法思想：

1.两点论和重点论结合的矛盾观：前讲的“知己知彼”，就是对战争矛盾的两方面即敌我双方都要了解；“是故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九变》）“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虚实》），所以设防要有重点，不能平均使用力量。

2.矛盾转化和运动观；“乱生于治（恃治而懈则生乱，安史之乱，唐军不堪战），怯生于勇（恃勇而骄则生乱，满城之战之韩匡嗣），弱生于强（恃强而惰则生弱，八旗兵）。”（《兵势》）“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九地》）

“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虚实》）

 “凡战者，以正（常、静、道）合（变、动、谋），以奇胜。……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兵势》）

3.辩证处理主客观关系：

以客观条件为基础发挥主观能动性：“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兵势》）

 反对主观蛮干：“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火攻》）

周密筹划：“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计》）

胜既可为又不可强为：“胜可为也”（《虚实》“敌虽众，可使无斗。”），“胜可知，而不可为。”（《军形》）

春秋时另一位辩证法大师是老子。老子辩证法，从整个宇宙观的高度，提出“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等一系列有关矛盾的对立统一及其转化的哲学思想，理论比孙子更玄妙，谈得也更全面，就抽象思维水平来说更高，但是老子无条件地强调“柔弱”的作用，一味地说“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处下，柔弱处上”（《第七十六章》），好像柔弱胜坚强是不需要任何条件，不需要人去努力作为的，抹煞人的能动性，具有消极性。而且老子有着浓重的复古倒退和循环论的思想，他似乎是认为因为坚强反正最后会“灭”、“折”，所以我们干脆就不要由弱变强，甚至不惜把事物拉向倒退，或者就拿着反正一切都是循环来自我安慰。而孙子在军事斗争经验中总结出的辩证法，如上所述，则更好地解决了主客关系问题，具有既重视现实，又积极能动的特点。在这点上，可以说孙子的辩证法思想要胜过老子。[1]这可以说也是《孙子兵法》特别值得重视的又一个理由。

    总之，《孙子兵法》是爱国尚武精神的楷范，古代军事理论的宝库，也是中国传统哲学的经典，因此读之意义无穷，受益无穷，也必将乐趣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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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泽厚指出，《老子》确有多处直接讲兵。有些话好像就是《孙子兵法》的直接延伸，如：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老子•第36章》）故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老子•第68章》）用兵有言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老子•第6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