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数:尽在不言中
俗话说,做人做事,心里该有个数。倘若没了数,做人有如水上漂,做事好比火中捞。可见,数在人们心目中具有非一般的崇高位置,是架起人间华屋大夏的梁与柱。
我们常说的数,既是无形的有数,如打算、主意、谋划,也可是有形之数,如具体的数目。这些数皆可为人代言。遇见不可多想,不能多要,一言难尽的,也可先报串数出来,商商量量,气氛维和。久而久之,数字成了人间表辞达意的密码,一切总算可以尽在不言中了。
中国传统数字有一到十。让古人引以为傲的是,十个数足以构造泱泱大国上下五千年曲径通幽的盛大景象。它们是中华文化的基因组,遗传真理般的价值,携带着过去对未来的指示。
(一)
首先来说“十”。现存最古的“十”字源自夏殷甲骨文,一纵竖,仿佛一枚金针,据说是模拟竖放的算筹。也有说,这是早古之人结绳记事用的,每到第十结时,便结一疙瘩。于是乎,世间的人事就是一个又一个疙瘩,疙瘩里都有哪些因果,至今仍是一团解不开的谜。
到了商周时期,古人在青铜器上镌刻金文,“一纵竖”在浇铸的模具中很容易膨胀走样,变成了一个像瘦子吃成胖子而大腹便便的模样。制器者显然注意到了这一膨胀,处理办法则是干脆把中间膨胀的部分美化成一个圆点,再后来,直接变成伸出两只手的“十”字。
古人说:“不学诗,无以言”。说“十”,自然也绕不开《诗经》。
现存的《诗经》分《颂》《雅》《国风》,合计305篇。《颂》常见的名篇有《周颂·清庙之什》《周颂·臣工之什》,《雅》则有《小雅·鹿鸣之什》《小雅·鸿雁之什》等。
“之什”即“之十”。朱熹在《诗集传》中说:“雅颂无诸国别,故以十篇为一卷,而谓之什,犹军法以十人为什也。”朱夫子给后生们做解释,孔老师编辑上古流传下来的诗时,以十篇为一卷,就如同军队以十人为一小队的什。
朱夫子数数没错,但解说内涵似乎有所欠缺。《颂》《雅》诸篇是上古之人赞颂祖灵、向祖灵祈求赐福所作,“一卷十篇”是在宗庙前庭表演的十幕一场的祭祀乐诗,有的还用来告诫后来人勿忘先人们的功绩和美德。所以,“一卷十篇”不能简单地用军队基层编制来类比,否则有淡化《颂》《雅》真实意图的嫌疑。
汉代人许慎所著的《说文》中有对“章”字做过解释:“章,乐竟为一章。从音从十。十,数之终也。”章是由“音”和“十”构成的会意字,并明确表明字素“十”为“数之终”。
换句话说,《诗经》中的《颂》《雅》诸多祭祖的乐诗篇章非“一卷十篇”而不能表达后人对前人的至诚敬意,谁叫祭祀祖宗在古时是人最大的干活呢。
我觉得,朱熹对《诗经》的理解不是没数,他或许已经有了难言之隐,或许要与时对表,因为后人还有几个能感激先人的功绩,能牢记先人的教诲,而不忘初心呢!
十,作为一个极致之数,有一种极致的美好叫作“十全十美”。当然,客观规律是,物极必反。“十恶不赦”则是另一番极致的人间风景。
(二)
接下来,回到“一”说起吧,与“一纵竖”的十相对应,这是一平横,世界终于被摆平了。
“一”的诞生,大概是从一根绳上鬼使神差地打下了第一个结,一无之中生了一个有而元始的。一元的诞生可能就是在造字之初“惊天地、泣鬼神”的那个夜晚,不知当时的人有没有大吃一惊,吓出一身汗。
“一”从神坛上款款走下来,人们甘愿拜倒,奉它为师。古人有崇尚“一字师”的美德。“一字师”的典故记载虽然是发生在唐朝末年的五代,但我觉得它更可能盛行于上古时期三皇五帝的启智年代。
“一字师”的典故说的是著名诗僧齐己,在下了一夜大雪的一天早上,他发现院里开了几枝梅花,觉得花开得很早,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他有一种赋诗一首的冲动,于是有了《早梅》一诗。
齐己很得意于诗中的神来之笔:“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他抑制不住兴奋,带上诗就冲到了诗友郑谷的家。郑谷看了后,冷静地说:“数枝梅花开已经相当繁盛了,不足以说明‘早’,不如改为‘一枝’吧。”
齐己听了,非但没觉得寒冬腊月里被泼了一盆冷水,而是情不自禁地大赞改得很好,欣然接受,并向郑谷拜谢。后人称郑谷为齐己的“一字师”。
“一字师”的典故显然是一种回光返照,在齐己的年代“一字师”行将就土,风行的是另一种称作为“好为人师”的个人主义。人们的追求也不再是一门心思、一往而深、从一而终。反而常常因患得患失而一夜不眠,也有因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
不过,这“一字师”有明显的造假漏洞,真是难为了大家。
老子早看穿了这一切,但他懂得说话,向人间直播《道德经》,道法自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描述宇宙创建的过程,填补欲望的裂缝。
老子大概最中意数字“三”,他认为宇宙有三才:天、地、人,天生有三光:日、月、星,帝王有三皇:伏羲、神农、皇帝。这也充分表明,三是一个好货。
只是,我觉得,从“三”冒然直奔万物,是不是步子迈得太大了些,给人的想象也太美好了吧。
(三)
“四”就没有“三”那么冒进。虽然今天部分人避讳与死谐音的“四”,认为这个数字不吉利,对它敬而远之。奇怪的是,古人却在很长一段时间认定“四”好,甚至比“三”还要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不就是在“三”的中间加了一竖嘛。谁最早想到添加这奇妙无比的一竖,谁该就是最早的王吧。所以,“四”很早开始便被用来代表与王者有关的意向,“四方”代表的就是天下。
天子及王侯们的座驾标配是用四匹马拉的(即驷马),战国时期有令人敬仰的“四君子”,官方权威著作是四书,等等。千余年来,人们多少还相信有君子之德,“四”是这种美好德行的表征,亦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管用的一句就够,说了不算的,一万句也没啥用。“难追”越来越凸显了追求的困境,人不得不“三心二意”,一不小心沦落至“不三不四”之流。世道变幻,人心不古,追求古风美德如落花般凋零。当然,这么说的前提是,古风美德应该真的存在过。
“不三不四”推倒了美德的围墙。“不三不四”又是从哪里混进来的呢?
有人说,源于《易经》。易经每个卦象分6个爻,指6爻卦象,表示事之变化发展有6个阶段。而三爻和四爻处是6爻的中心点,是正道和大道。“不三不四”则指脱离了正道,走进了歪门邪路。
我觉得,“不三不四”也可能源自比《易经》更早的《诗经》。
后汉时期的一代宗师郑玄所著的《毛诗谱》这样说道:“传曰,文王基之,武王凿之,周公内之。谓其道同,始终相成,比而合之。故大雅十八篇,小雅十六篇,为正经。”毛诗即指诗经。
大小二雅合起来就是《诗经》中的《雅》,共有105篇。郑玄认为(朱子也赞同),105篇中,歌颂文王、武王、周公等创业伟人的《大雅》18篇和《小雅》16篇才可称为“正经”。
也就是说,二雅之中只有34篇是“正经”之作,其他一大堆应是“不正经”吧。所以,后世人常说“不三不四不正经”,多半与上述的这道数学题有关。
后世,一本正经的阵容不断膨胀,四书五经都成了正经,一方面说明社会发展,学问兴盛。另一方面,“假正经”也滥竽充数,充斥其间。
除了“不三不四”,还有颠三倒四,朝三暮四,低三下四,挑三拣四,丢三落四············这两个数字搞在一起总不让人省心。
以上从一到四,这四个数字对古人而言可以说足够了,其余的靠这四个数字即可产生,比如五,是四添一;六,一二三相加。余下的依次类推。所以,我认为《道德经》该改一改了,应该这样:“一生二,二生三,三推四,四成全万物”。
成全即道德。好不容易爬到了半山坡,横生“不三不四”,势必前功尽毁。这是天道敲响的警钟。
(四)
五,它和十相似,有个带人字偏旁的通假字,伍。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这就是中国古代沿用千年的基层组织形式:什伍乡里制。
该制度源于西周,盛行于秦。运作流程可大致概括为,什长、伍长被官府选出来负责乡里治安,一旦发现形迹可疑者及时上报,使“奔亡者无所匿,迁徙者无所容”,这正是后来遭五马分尸的商鞅聪敏才智的结晶:人盯人的连坐法。
“五”天生一副中正威严。西周最早的官职为五官,地上至尊为五岳,世间美妙为五音,人生至味则盼五子登科,镇得住孙悟空只有“五指山”,祛除“五毒”待“重五”(端午节),最美祝福则有五谷丰登············
六,也常被人们看作是个吉利数,六六大顺即是家喻户晓的数语。何谓六六大顺?
一种说法,源自《易经》,指的是坤卦,坤卦的六爻都是阴爻(六),即由六个”六”组成;还有一种说法源自《左传》,“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此数者累谓六顺也。”
不论哪种说法,都是极好,人生若得六六大顺,即可胜却无数。
“六”还是个神秘数字,有“六神”之说,相对应的成语便有“六神无主”。
这里的“六神”可以明确不是那种气味极大的人造香氛。
关于“六神”,也有两种流行甚广的说道,一指人的心、肺、肝、肾、脾、胆,六种器官各有神灵主宰,故称“六神”;二指六种神兽,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腾蛇、麒麟。
“六神无主”在成语的家族是个“毛头小伙子”,年轻!可追查的最早记录是生活在明朝的作家冯梦龙笔下,即冯先生所著的《醒世恒言》第二十九卷“卢太学诗酒傲王侯”。这一章说的是嘉靖年间大名府浚县发生的事。
故事中主人公叫卢楠,即卢太学,说此人“李青莲再世,曹子建后身。一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有轻财傲物之志”。卢太学结交满京城的名流,不屑与地方知县汪岑来往。对汪知县个人的描述可谓言简意赅,他“少年连第,贪酷无比,性复猜刻”。
一个孤傲,一个贪酷,一个想巴结,一个爱拒绝,这样两个人的玩耍怎么可能生出愉快的结果呢。
有一天,汪知县听说京城来的很多达官贵人聚集在卢家后花园吃酒带赏花,他也很想去,可惜未受邀。于是,汪知县差人去卢家,请卢太学“赏”个请帖。
卢太学勉强下了个请帖。汪知县拿到手后乐不可支,急匆匆的正要赴约,家人慌忙来报说怀有五个月身孕的夫人突发了状况,接着出现了这一幕:“吓得知县已六神无主,还有甚心肠去吃酒。”
汪知县放人鸽子,而夫人养一养也没出啥严重状况,但汪知县与卢太学之间的隔膜炎越来越严重,最后闹到了“死癌”的地步,一人弄得另一人非死不可。搞出此等结局,是人间常态吗?人们心里就没个一起好好玩耍的数吗?
(五)
七和八,这哥俩单个站出来,个个都好汉。
“七”一直被认为是极重要的数字,一周有七天,世上有七大奇迹,月亮运行周期是四个七天因能“代表我的心”。“七”是阴阳与五行之和,即儒家所崇尚“和”的状态,道家所追求“道”与“气”的统帅,是汉化佛教所联系的生与死,此之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生意人对数字极为敬重,而各地的生意各有所敬。据说,福州人最喜欢“三”,温州人偏爱“七”,而客家和广州人更爱与发谐音的“八”,北京等北方多地民间比较喜欢“四”。数字,于无声处揭开生意场上各怀的心思。
不仅在中国,在古希腊,7也是完美的数字,它是3与4的和,代表着三角形和四边形,这两种形状在希腊是完美无缺的,也代表着“幸运”。
七主天运,八为人主。八,最初的意象是通往宗庙神社缓缓升起的台阶,它是地面通天的一座桥梁。八,是用来表现人事和道的一个好数字。
一声令下,听八方呼应;祈求好运,需八字打开;一展身手,赞八仙过海;攀谈关系,论八拜之交;逢凶化吉,请八方支援;为人处世,要八面玲珑;美女如云,有八百姻娇;英雄好汉,看八百壮士············
治学之道中,曾备受推崇的是“八方受敌”之法。这是什麽样的法门战术呢?一言以蔽之,这是苏东坡治学倡导的集中精力打“歼灭战”。
据《东坡文谈录》记载:苏东坡“少年为学,每一书作数次读。当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不能兼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且只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事迹文物之类,又别一次求。他皆放此。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语。”
苏东坡讲的“每一书作数次读”、每次“且只作此意求之”,就是把一部书按内容分成若干项目,一个一个有重点地深入学习、研究,集中精力打“歼灭战”;然后在分项研究的基础上,进行综合,达到融会贯通。这样就能“八面受敌”皆能应付。“受敌”指经得住考验,抵挡住各种疑难的袭击。
“八方受敌”的读书、治学经验之谈,在今天还会有多少人把它当作一种治学的追求,而不至于徘徊在走马观花的浮躁之地。
(六)
七和八,个个的能量都很大,凑在一起免不了要搞出大动静,七上八下,有七没八,能够镇住这一团乱糟糟的要靠九。
九是何方神圣,有何德何能?
九与久谐音,有着“长久”的寓意。“九”是在上升趋势中的有限之极,还是龙的化身,在古代多用九来附会帝王,如称帝王为“九五之尊”。
“九”的这种至尊地位往往掺杂神秘性和神圣性,如上古时期与原始信仰有关的“九歌”,佛教“九谛”,道家“九转丹”,江湖武林不可企及的“九阳神功”。
九在中国古代宫殿建筑中也多有体现。上个世纪末的考古发现,距今已有五千多年的大地湾仰韶文化晚期的宫殿F901遗址就是八柱九间的格局,后世宫殿基本沿袭了这一模式。
在紫禁城,原是和珅府邸的恭王府,走廊、窗棂等处的装饰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只蝙蝠,蝙蝠谐音“福”,取福运长久之意。看来,和府当年才是真正的“景福宫”,但是纵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却也填不满和老爷的胃口。倘若一人富可敌国,而国将何处安放。
《水浒传》中,九天玄女搭救了宋江,给了宋江天书,嘱咐其要“替天行道”。
道亦不可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八九不离十,差不多就行了,不行的时候,说那么多也没多大的用处,不如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然而,肉只是人们装点和掩盖碗底空虚用的,酒则专门借来宣泄,“福来寿来,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八匹马啊”叫嚣的全是心中不可尽言的向往。
人活在世,毕竟不只为肉酒而来,是想有更多的追求。追求什麽?怎样追求?人们心里必须该有个数。是哪个数,或许萝卜青菜各有所好。如果非要选出一个数作为人间精神引领者的话,我想再也没有比此数更适合作为“群龙之首”。
它就是“十”字上头加“一横”:“干”。一切尽在不言中,捋起袖子加油干,数风流人物,就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