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大鹏:为艺术献身这事儿说起来还挺害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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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 耿凌波

  《吉祥如意》聚焦的是一段非常私人的情感体验,作为导演,大鹏在这部电影中记录了姥姥从生病到离开的最后画面。在与娱Sir的对话中,他吐露了自己对姥姥情感上的依赖,“小时候,父母不会经常陪我,都是姥姥在照顾我,所以我和她感情非常深,我想起来就会觉得,姥姥是我非常在乎的人。”

  可以想象,作为姥姥最心疼的“大外孙”,他会经历怎样艰难的创作过程。“说实话,我在操作这个内容的时候,心态非常复杂”,大鹏时常感到自责,摄影机当时为什么没有停下,“作为一个家庭成员,姥姥过世的时候,你同时在进行拍摄,这个东西没有办法纾解。”

  电影当中有一些画面,克制地记录了他的挣扎。按照东北农村的风俗,老人举行葬礼的时候,一家人要跪在地上,围着火堆向前爬,大鹏跟在后面,灵魂仿佛游离在肉体之外。之后他在采访中回想这一段,“我当时更多的是恍惚”,最亲的姥姥去世,但自己作为导演又不能流露崩溃,“那种压抑,让我非常受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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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剪辑过程也是痛苦的,每次投入在素材当中,大鹏都要经历一场大崩溃,然后放一放,让自己喘口气,缓过劲儿来,隔一段时间再投入进去,奔溃之后又停下来……“确实有很多次做不下去,不是技术的层面,是情感的原因”,大鹏告诉我们。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冷峻的创作反复鞭笞,这样的动作循环,一直持续了四年。

  如今电影面向市场公映,任何宣传期中的普通一天,大鹏都要再承担答疑解惑的工作,这就迫使他的思绪不断地“重回”姥姥的葬礼,不断地陷入摄影机要不要停的纠结,也不断地籍由发问来拷问自己。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一直在聊这个事儿”,他苦笑。痛感还在持续,甚至大到无形、蔓延到银幕之外。

  互联网上、影迷群中、评分网站上,大鹏的这份痛苦,被人们拉片、谈论、反思,《吉祥如意》也在一次次解读中,进入了创作的下一个阶段。事实上,不断被拿来浇灌创作的这种痛苦,大鹏之前也尝过。

  没有科班背书的情况下,他就闯入了电影行业,几乎手脚并用地当起了导演,拍出了大银幕处女作《煎饼侠》;而在音乐电影还是国产电影中的薄弱类型的时候,他又埋头钻研这个此前在国内几乎没什么经验可借鉴的类型;一直没有停下拓展可能性的脚步,不断去尝试各种挑战难度极大的角色……

  闲暇时候,大鹏回想起来,总觉得不可思议,“我是有什么样的胆量,开始接触这样的事儿”,包括他正在筹备的新电影,也将讨论一个全新议题。

  他似乎总沉浸在焦虑带来的创造力中,“我一直都是这样,会思考很多事儿,就怕没事儿干”,在大鹏看来,焦虑才是自己的常态,“没事儿干的状态会更焦虑”。最近一次“没事儿干”是2020年上半年,疫情蔓延,几乎所有人都在居家隔离,虽然“没事儿干”是一个普遍的状态,但他会感到格外难受。

  这种荒芜的感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派在海上漂流的那种状态,漫无目的,同时也没有希望。

  因此,尽管面对素材对于大鹏而言,可能意味着极大的痛苦,但他还是强迫着自己,重新投入到素材当中,利用2020年上半年,把《吉祥如意》成片剪了出来。而更早之前,在抉择这部电影是否要继续拍摄的时候,他虽有过短暂的犹疑,但最终还是做出了不关摄影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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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溯他之前的创作,也都是诞生在主动制造的“不安全感”当中。

  《煎饼侠》是当年为数不多进入“十亿票房俱乐部”的导演处女作、一度被评为最赚钱的国产电影,彼时找大鹏拍续集的投资蜂拥而至,但观众并没有看到《煎饼侠2》;《缝纫机乐队》时运不济,上映时被误解、差评,下映后却得到许多赞美,有人劝大鹏,“观众对这部电影有同情分”,但观众也没有等到《缝纫机乐队2》。

  在所有的这些选择中,他没想过后果,只知道自己是导演。

  在痛苦中浸泡久了,大鹏也有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2018年,《吉祥如意》前半部分《吉祥》拿下第55届金马影展最佳剧情短片奖之后,大鹏躲进酒店放声痛哭。“我那天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就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一大段空白。按理说得奖是大家对你创作的认可,应该去庆祝,但我拿着这个奖,其实一点儿都不开心。”

  大鹏回忆当时的情境,“我一个人看着那个奖杯,我觉得这是一个奖杯,我们称它是一个奖杯,那么奖杯又是在奖赏什么呢?奖赏你这段痛苦的经历吗,还是奖赏你勇于把自己的伤疤揭露出来给别人看?”他想不明白。

  我们换了个问法,开头那个无法纾解的心结,什么时候才能告一段落?大鹏回到一个导演的状态,“只要有电影院开着,只要它(《吉祥如意》)能上映,有人看就行,哪怕没什么票房,对我来说,这就是这个事儿的一个终结。”

  大鹏或许没想明白,但导演大鹏知道。

  以下为娱Sir专访大鹏实录:

  娱Sir:关于要不要把特别私人的情感体验展示给观众,你最开始纠结过吗?

  大鹏:我不是特别纠结。因为大部分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人,都经历过这种大家庭的成长,每一家的具体情况是不同的,但也有类似的情况,比如在过年过节或者聚会的时候,大家会针对家里面的一个核心问题去讨论,所以这个故事具有一定的普适性。

  我特别希望把它呈现出来,引发一些大家对个人和故乡、个人和家庭的一些关系的思考,看看能不能有一个积极的作用,比如改善一些关系。

  像我自己,因为操作了这个电影,现在会更加依赖父母,好像比以前更黏着他们,有机会每天都会视频电话,我就不再像以前一样,只顾自己的事业,让联络没那么密切,这是我自己的改变。我也希望很多观众通过看这个电影能够得到改变,所以出发的时候真的没有太多设想。

  娱Sir:把这部分东西展示出来,在外界引发一定的讨论,这对你来说会不会形成伤害?

  大鹏:我不主动担心。

  娱Sir:为艺术献身?

  大鹏:也谈不上,为艺术献身这个事儿说起来还挺害臊的,没有那么伟大,就是我做的一个选择。我需要自己更勇敢一点,把这个事情做完,因为我觉得它需要被做完,总觉得(《吉祥如意》)会起到积极的作用,会让更多人去思考自己的家庭关系。

  所以这个小我这件事儿,我没有考虑太多。可能一直以来,我说实话,就伴随着我的争议其实挺多的。我会听到不同的声音,所以也不是特别担心再有新的质疑,因为已经挺多的了,所以对我而言,我只想把它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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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娱Sir:还能看到《缝纫机乐队2》?

  大鹏:这个目前已经不重要了,可能在《缝纫机乐队》上映的当时,对我而言还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但现在因为它在网络上有更长的一个时间周期,作品放在那儿可以看到很多不同的东西,比如为它在豆瓣打分和评论的人数,远远超过《煎饼侠》,这意味着过去很长时间观众的基数其实是足够大的,只是大家都是在网上看的,所以我觉得,只要观众在就行,这一点我还是挺乐观的。

  娱Sir:不会想要在票房市场上再去证明一下吗?

  大鹏:我这个人太复杂了,虽然自己评价自己不太好,但接受了这么多采访,别人问我问题的过程,也会迫使我去思考答案,然后就会对自己进行一个梳理,这个东西出来之后,其实也吓我自己一跳。

  比如说《吉祥如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它其实就是失控的内容,你出发的时候肯定想不到会拍成这样,一切都是回过头来看的时候,确实你遇到了一系列意外,然后你把他拍到电影里,可是这当中有多少导演技巧的成份呢?

  如果你夸张了这一部分,就会显的特别不近人情,因为它确实有很多天意的成份,但这个天意为什么被你撞上了而不是别人?所以这其实很复杂。

  我自己同时兼具了自信和自卑两个特点,有的时候我非常自信,比如参加《演员请就位》,节目组说你可以拍一个片子,从他邀请我的那个时刻,我就认为我肯定会拍的非常好,虽然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要拍什么,但自己特别有这个自信。

  但同时我又自卑,这个自卑是有很多维度的,比如长期在一个争议的评价中浸泡着,这对一个人的信念是非常大的挑战,就导致了我做很多事儿是不自信的,会有非常自省的一面,于是在这两种强大的情绪冲突之下,我其实在创作上是挺拧巴的。

  一方面觉得拍《缝纫机乐队2》,本身会有一定的粉丝基础,大家也会期待着你电影里的人物再去生长出新的故事;另一方面也会有一点较劲的成份,其实从国内到国外很多优秀的系列电影已经证明了,它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商品,但是我就是不想拍。

  娱Sir:因为你知道一定能拍好是吗?

  大鹏:其实就是自信的部分又涌现出来了,就是我这两年如果拍续集的话可能不错,拍另外一个新的电影也可能不错,为什么不试另外一个呢?这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评价而造成的一种选择,就是我不想做我习惯的这些事儿。

  娱Sir:入行到现在有感觉到被接纳的时候吗?

  大鹏:我觉得这取决于自己的感觉。我是觉得有很多时候,我是不是被接纳,取决于我自己怎么想,如果我自己觉得大家接纳我了,我就觉得大家接纳我了。如果我自己开始抗拒,我觉得是不是最近怎么怎么样,那我其实就要警惕自己去怀疑是不是大家对你有任何的一些小看法。

  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值得被重视,就是不要特别把自己当回事儿。

  娱Sir:在《演员请就位》,你有什么新的收获吗?

  大鹏:我其实非常享受在那个节目的时候,认识了很多年轻的演员,你会真的感受到他们身上渴望进步和成长,希望多听你说两句关于表演的事儿,我觉得那个氛围确实特别好。确实有点儿遗憾的是,它作为一个真人秀,需要制造出一些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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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录制都要录三天,但最后会浓缩成三四个小时,势必就会有些取舍,针对那个节目也却是产生了很多的争议,也会成为我自己新的困扰,就是说为什么变成这样,是不是我确实有做的不太好的地方?同时因为又拍了一个《花木兰》,大家又挺肯定这个作品,我觉得观众也挺可爱的,估计也是同一拨人。

  所以后来确实有一些收获,比如我意识到,未来尽可能做自己做得了主的事儿。比如拍电影,你做导演可以自己剪辑、配乐、规定时长,即使最后被别人骂了,你也是应该的,是因为那事儿就是你要去承担的。

  相反有些你做不了主的情况,就会让你显的很被动,因为这个被动而来的所有东西,你承担不起那个赞誉,批评也会有一些曲解的意思。所以我意识到要尽可能做自己更擅长的事儿,因为人肯定有不擅长的。

  当一个局面产生的时候,我总会不自主地倾向于场面上比较弱势的一方,就是希望能够平衡这个局面。

  后来我看有人分析我,说因为我以前有长达十几年的互联网公司的工作经验,做网络编辑,那个时候没有微博、朋友圈,往往是起什么标题就能决定多少点击量,这在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在无形中训练了你的思维方式。

  所以当一个不平衡的局面出现时,你会不自觉的跳入到那种思维,想让这个关系平衡,但因为能力的问题,你又没有办法做到,我觉得他分析的还是有一定道理。所以像这样的事情,如果意识到了,以后就尽量少做,把这个短板不要过多得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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