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女儿因“屎尿性”被群嘲,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诗?
贾平凹的女儿突然红了。
如果不是网上流传的那几首诗以及引发的批评,我真的不知道贾平凹还有女儿,更不知道她女儿叫贾浅浅。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名字。
说实话,贾浅浅那几首广为流传的“诗”,看上去确实很“可怕”。
晴晴喊/妹妹我在床上拉屎呢/等我们跑去/郎朗已经镇定自若地/手捏一块屎/从床上下来了/那样子像一个归来的王。(《郎朗》)
阿姨说你娃厉害得很/我问咋了/她说:上午带她们出去玩/一个将尿/尿到人家办公室门口/我喊了声“我的娘嗯”/另一个见状/也跟着把尿尿到办公室门口/一边尿还一边说/你的两个娘都尿了。(《我的娘》)
迎面走来一对男女/手挽着手/女的甜蜜地把头靠在/那男人的肩上/但是裙子下/两腿间流出来的东西/和那男人内裤的气味/深深地混淆在一起。(《日记独白》)
如果单看这被摘录出来的几个片段,贾浅浅这个诗人确实水平不行,网友对此不满也是有道理的。她是贾平凹的女儿,还是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现当代文学博士、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主席。每一个身份拿出来,都了不得。这样一个社会精英,竟写出来如此乌七八糟的文字?
我立刻联想到十几年前的赵丽华诗歌事件。
2006年8月,有人把女诗人赵丽华刚触网时的一些“想变个方式玩玩”的短诗作品,配上几首伪诗,在各大论坛到处转贴,引起网络轰动。成千上万网友齐写“梨花体”诗歌,赵丽华也被封为“梨花教”教主。韩寒还写了一篇文章《现代诗歌和现代诗人怎么还存在》,称“现代诗歌和诗人都没有存在的必要,现代诗这种体裁也是没有意义”。
当时,我供职于国内一家颇有名气的都市报,也采访了赵丽华。采访问题和她的回答,至今还躺在我的邮箱里。
喧嚣过后,冷静下来的人们开始重新认识赵丽华,这才发现,原来她的诗歌和才华都是极好的。
贾浅浅是不是又一个赵丽华?
她的身份,以及背后是否有利益关联,我无意探究。“二代”在中国是个敏感字眼,它意味着各种资源和人脉关系。平头百姓憎恶那些依靠父辈不劳而获的各种“二代”,这种心理不难理解。人们没想到的是,“官二代”、“富二代”之后,居然还有“文二代”。有些人以此大做文章,极尽撩拨大众情绪之能事。
别的“二代”先不说,但“文二代”这个帽子不好戴。
2018年1月,女儿诗集出版时,贾平凹公开了写给女儿的信:“从不鼓动她将来要当作家诗人。文坛上山高水远,风来雨去,人活得太累,并且我极不爱听文二代之说,这样的帽子很容易被戴上,既丑陋,又恪得脑袋疼。在二三十年里,我仅呵护她的上学、就业、结婚,指望着一切能安康平顺,岁月静美。”
我相信这是贾平凹的肺腑之言。文字这条路有多苦,贾平凹很清楚。写作是讲究天赋和激情的,资质平庸者,如果一定要走这条路,最后多半会贫病交加,一事无成。大部分行业,如果你努力的话,可以小有成就。但是文字领域,不行就是不行。硬写的话,大家都尴尬。言之无物,观点平庸,想象欠缺,文字枯燥,谁会耐烦看你呢?
这个时代很现实,大家早忘了如何诗意地生活,自然也就没几个人还会读诗。诗人,成了一个调侃的词汇。如果不是出于极度的热爱,谁还会写诗呢?
和其他“二代”不同,“文二代”是非常难受的。官二代富二代尽情享受父辈恩泽,心安理得。但是立志走文学这条道路的,都希望自己能超越前人和父辈,没有谁愿意被称为谁谁谁的儿女。
父辈的恩庇多多少少都是有的,但写小说写诗歌,归根到底是靠作品说话的。只要你的文字够牛,你的父辈是谁根本不重要。曹植需要曹操的名气加持吗?有人会认为苏轼是沾了苏洵的光吗?你知道王安忆的母亲叫茹志鹃吗?
如果贾浅浅文字足够好,她的爸爸是不是贾平凹一点都不重要。
我找来了贾浅浅的诗集,发现她的真实水平,远高于网友的想象。是的,只是想象,因为绝大多数骂她的网友,我相信都没好好地看过她的诗。
贾浅浅共出版过三本诗集,《第一百个夜晚》、《行走的海》和《椰子里的内陆湖》。
▍那年,那月,那书
连翘花开过的春天
我背着双肩包在城里晃悠
那个时候头发齐肩
并且刚刚吃完
一顿西葫芦馅的饺子
西安的寺庙很多,卧龙禅寺的
午后虚空着
大悲殿前的台阶上
光芒乍长乍短
我躲在屋檐下
翻看包里随身携带着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我最初无法打开的书
从第一个字,第一句话,第一页
往日的生活就和书中的故事
纠缠在了一起
我是一个多么特殊的读者啊
像是绛珠仙草只能用眼泪来报答
现实与小说中的裂缝
在我脚下越变越大
大到了我还来不及仓皇而逃
就滚落在无底深渊
那些灰色的记忆依托这本小说
在我体内重新复活
蒲公英脱去绒毛的时候
我的四肢依然冰冷
画符烧水对我是管用的
城里的每一座寺庙我都去拜过
和佛说过我眼泪的颜色
“不要对佛说你的风暴有多大
而要对风暴说你的佛有多大”
也许,揭去五行山上法帖的
还是当初那只猴子
正字是要一笔一笔地写
再去卧龙禅寺的时候
我已经能做到在台阶上
安心打开书来读
恰巧这时,一个蓝眼睛的老外
背着和我一样的双肩包
他停顿了一下,和我并肩而坐
云朵忽聚忽散
和穿过寺院的脚步一样
他忽然清清嗓子对我说
嗨,我叫迈克,是来西安的留学生
你看的什么书
《废都》。我答道,并且努力把窝着的书角展了展
废都?那是什么意思呢
那个老外耸耸肩
就是要拆的一座城
他点点头,然后我们一同
起身走出了禅寺
时间停留在2008年
▍椰 子
有些海水被系在了椰子里
成为安静的内陆湖
它拒绝参与时光的扎染
像古文中的宾语前置
你只能垂手站立
仰望于他
▍上 坟
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
横穿了整个村子与祖坟
清明或是下葬时节
那些披麻戴孝,浩浩荡荡的队伍
被一辆又一辆
呼啸而过的汽车冲断
嚎啕地哭声
也被汽车拽走
像一盘刚被夹起的拔丝山药
人们继续举着这些发硬变脆的哀嚎
横穿马路
把它各自栽种在先人的坟前
▍田 野
掌纹里下起了雨
冲刷掉所有交叉的虚线
背后的油菜花还在这个季节
使用着各种标点符号
麦田捉住了一只乌鸫
连同那棵一无所依的梧桐
在四月里苦行
雨还在从远山上飘来
我坐在石堰上
看了又看我的掌纹
▍梦境
午后,头发里夹杂着白日梦的碎片
我似醒非醒
卫生间潺潺的流水声,我断定
那是妈妈在洗着东西
她一生总是对着流水托付自己的心事
我努力倾听,只留下窗帘的呼吸
像薄雪之下的幼芽,我又被梦境覆盖
我再次听到,妈妈在叫着我的名字
地板光亮,我扎着小辫
像上帝在为万物命名时的表情,母狮嘴里轻轻叼着的幼崽
我甚至一瞬间看见另一个自己爬了起来去呼应她,但最终又滑倒在梦里
眼角的泪游进了水母
我如此无望,仿佛已经丢失了我的母亲
仿佛再也找不到她
镇墓兽在夜晚,怕也会回头望着自己的主人
去庙里拜佛的人,看见每日诵经的和尚,像是在他身上推开一扇门
我的母亲就在隔壁的房间,此刻我不敢推门而入向她嚎啕
从现在起,我舌底压着一块造像石
对母亲说的每句话
都像恭恭敬敬一笔一画凿出的佛像
看了这些诗,你还觉得贾浅浅是一个只会写“屎尿性”的肮脏庸俗诗人吗?
贾浅浅的诗歌好不好,我无法评价,大家可以自己感觉。但我觉得,她懂得如何写诗,也很有灵气。她的一些诗句,我很喜欢。比如“雨把清晨下成了黄昏,天一下子就老了”,“掌纹里下起了雨,冲刷掉所有交叉的虚线”,“有些海水被系在了椰子里,成为安静的内陆湖”。
这样一个绝对不算劣质的女诗人,突然被围攻被群嘲,我不知道那些断章取义的人有何用意,但我知道这事不简单。一个诗人不可能所有作品都是精品,李白杜甫也有平庸之作。如果评价一个人只看她最差劲的作品,那绝对不是公平。况且被批评的诗句,有些还是从一首长诗中节选出来的,这种掐头去尾的做法,简直就是构陷。我认同对外经贸大学文学院教授胡少卿的观点——评论工作就像盲人摸象,一个人的作品是一个整体,高明的评论者会多摸几个地方,努力想象象的整体,而偏狭武断的评论者,则像一个死死抠住大象屁眼的盲人。这时你闻到了不好的味道,你能怪大象吗?
微博上,几个风评让人一言难尽的所谓大V,集体抨击贾浅浅,让我警觉起来。贾浅浅的诗当然可以批评,任何人的作品,只要发表出来,都可以批评。但是应该仅限于对作品的批评,而不应该扩大到对作者的人身攻击上。对于一个女性,暗戳戳地嘲讽她整容,这真的很low。
说完贾浅浅,再说一下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诗歌和诗人。
我不太懂诗歌,尤其看不太懂现代诗。甚至,什么是诗,我都不懂。但我知道,诗可能无法被定义,但它常常被拿来定义其他事物。
我相信感觉,相信读诗时那种怦然一动的感觉。在读李白杜甫李商隐苏轼柳永陆游元好问时,在读戴望舒席慕容洛夫郑愁予顾城北岛海子俞心樵时,这种玄而又玄的感觉都在我心头涌现过。
我喜欢有诗的世界,希望诗意地栖居在地球上。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个诗人。有时,梦中都在写诗,醒来后因为记不住完整诗句而怅然若失。
我终究做不成一个诗人,因为我多年以后无奈地承认,我没有那份最关键最要命的天赋,而且我还要向五斗米折腰。
不过我始终相信,这世界仍有美好的诗歌,仍有一生行吟的诗人。就像再暗的夜里,也会有星星撕破黑幕。只要世界还需要鲜花和罗曼蒂克,只要世界还充斥不公和邪恶,地平线上就永远会有诗人的身影。
不管时代如何变化,诗歌永远都有存在的必要。否则,精神何处栖身,灵魂如何安放?
当然,诗歌也要符合时代的需要,不能因为流行现代诗,你就敢乱敲回车键,就能滥竽充数。被生活吊打的我们已经很不容易,你们再无病呻吟、溜须拍马、缺乏激情、生硬拗口、满嘴谎话、粉饰太平、不说人话,谁会浪费时间硬着头皮看你们制造的这些垃圾货色?
作为诗人,你不用激情去燃烧,不敢无拘无束地放飞思想,不敢天马行空地想象,没有对生命的关怀,没有对不公的呐喊……诗坛上荒草丛生,圈子里马勒戈壁,这是你们的耻辱,更是历史的荒唐。
不是读诗的人太无情,是写诗的人太无趣,是时代的旷野太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