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号汉奸 |一狼千羊(四)

这是“一狼千羊”系列的第四篇,最早发于本人公号“思南曰归”

愤怒的小人物

曾经阅读汉朝史料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为何在战国时期恐惧李牧、秦朝被蒙恬打得满地找牙的匈奴人,汉朝时却可以在双方的战略博弈中保持如此绵长的强势期。后来才渐渐明白,世界上唯一不变的是变化。中央之国的内部混乱是一个原因,匈奴在北方的整合是一个原因,而不可以忽视的,还有匈奴人战略思维的一次升级。历史似乎跟汉朝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主导这次战略思维升级的是一个在汉朝社会几乎不被人所重视的如假包换的小人物,而导致这次战略思维升级出现的导火索则是一次普通的和亲活动。

鉴于匈奴人此次升维对汉朝带来的不利影响,这一小人物被许多人称为中国历史上的头号“汉奸”。头号,总的来说是个极好的形容词,哪怕是在青楼妓馆做个“头牌”,那也是会拥趸无数的,可是在后面加个“汉奸”,就不是那么好了。头号的词义自然不需解释,但是“汉奸”这个词,却还是要稍费笔墨阐述一下。说起“汉奸”,这些年似乎在一些舆论中露脸的频率甚高,称其是一把攻击利器并不为过。在该词的诸多使用者眼里,似乎在我们身边,总有一些人每日处心积虑要卖国求荣一般,其范围之广,乃至许多研究中国北方民族史的学者也跟着躺了枪。现实中是不是真有那么多坏人且放一边,“汉奸”在当代中国人心中的形象确实糟糕的很。近的来说,跟着日本鬼子做翻译的是汉奸,给日本鬼子指路的是汉奸,远一点来说,明末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是汉奸,南宋迫害岳少保的秦长脚也是汉奸。一言以蔽之,汉奸就是犯了不赦之罪,人人皆可杀的。只是爱国青年高举民族主义旗帜的时候,可能没有想到,“汉奸”一词出现得远比他们想象的晚,其最初的含义也与今日大相径庭。

一种曾被广泛采信的说法认为,“汉奸”一词,最初出现在宋人王明清的 《玉照新志》之中,原文曾说到 “桧既陷此,无以自存,乃日侍于汉奸戚悟室之门”。美国著名的中国史学者魏斐德也据此提出“‘汉奸’这一复合词最早流行于宋代,指为女真人的金朝充当密探的汉族(即中国) 官员”。显然,这一说法与我们对秦桧的一贯认识是吻合的,可惜该说随着学者考证多个版本的《玉照新志》均无该词而被证伪。另一种逐渐占据主流的说法则是“汉奸”一词至迟诞生于明末中央政府治理和经营西南土司地区的过程之中,其原意是“汉人中的败类”,认为西南土司反叛朝廷,正是受了这些不法汉人的挑拨离间。可惜明朝官方虽然创设了这一词义,却因自身统治日薄西山而无力将其影响继续扩大,真正将其发扬光大推开使用的是身为满人的雍正皇帝,其使用该词的语境与明末类似,只是由于作为异族入主中原,对汉人的猜忌无可避免,因此意境便颇有微妙之感。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一用词也不再限于西南边疆,但凡涉及华夷交接出了问题,查拿汉奸就一定是官僚的必做功课。翻看《清实录》,从雍正到光绪,“汉奸”一词一共出现了578次,而发生鸦片战争的道光年间就有360次。至于认为“汉奸”一词缘起汉朝的说法, 由于没有交代出处,在学术界的实际影响反而是最小的。

由此可见,早先的“汉奸”不过是那种给朝廷捣乱的人,与出卖所谓民族利益倒没有直接关系。朝廷当然永远是正义和高尚的化身,那捣乱的自然就是见不得大家幸福生活的“败类”,换句话讲,在宋高宗指挥下构陷岳飞父子的不是汉奸,而为岳飞鸣冤叫屈的皇叔赵士㒟之流反而确凿无误。可谓啼笑皆非。

然而不论词义如何变迁,“汉奸”一词的出现与“汉奸”现象的出现毕竟并不等同。言归正传,说回我们的小人物,一方面确实给大汉朝廷捣了乱,另一方面从现代民族主义的角度看也很是卖力地出卖了自家祖国利益,无论从古至今,也都够得上“汉奸”称号了。

那么,他姓谁名甚,怎么就从汉地跑去了匈奴呢?又是如何开始其捣乱历程,开启人生高光时刻的呢?

一切开始于冒顿单于的儿子走上领导岗位。

婚丧嫁娶,是中国人生活的大事。放眼今日,大凡找到正经工作之后,及早找个如花美眷结婚,也是一种普遍的社会思潮。冒顿单于死了,走完了他战斗的一生,并不意味着匈奴人的战斗结束,儿子老上单于还要继续带领大家在广阔天地中奋斗。匈奴换领导虽比不得自家换领导,但是走动还是必要的。所谓走关系走关系,关系就是走出来的,何况老上单于刚找到了新的好工作,也该给他介绍个好对象,如此成家立业,有了娱乐活动,玩得不亦乐乎,或许也就可以懒得南下武装游行了。

于是新的一次和亲活动紧张地启动了起来。和亲不止是一次婚姻,还是一种交易方式,哪怕到了今天,结婚也还有嫁妆聘礼。当然,匈奴强势,让他们给聘礼是不切实际的,但自家该准备的还是要积极准备。除了各色物品,人员选派也是重中之重。在有关部门遴选的名单里,就有一个来自燕地的宦官——中行说: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文帝复遣宗人女翁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翁主。

 

     一看到这个名字,就感觉此人未必寻常。为何?因为在春秋战国时期,这是个很厉害的家族,晋国执政的六大家(智、韩、赵、魏、范、中行)之一是也。只是兵连祸结数百年,曾经的志得意满已是过眼云烟。不知道中行说是否曾为自己家族的历史变迁唏嘘不已,但至少从他之后的表现来看,他还是具有十足的名门风范的。一般人听到组织选派,去好的地方自然欢呼雀跃,去不好的地方也只能默默接受,也许就是命吧,不是说与天争与人争莫与命争么?可是,中行说却没有选择寻常的套路,而是表示明确的拒绝,并附带了威胁条件,称你们如果一定要我去,我一定会以实际行动给汉朝制造麻烦的,你们可不要后悔:

 

说不欲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也,为汉患者”。

 

不知道是上头点名他非去不可,还是相关工作负责人觉得他脑筋不好,最终他也还是被编入了去北国风尘的队伍中。按我的想法,中行说这样说确实不够高明,你不想去,至少也得搞点意思,来给大家意思意思,这样大家感到不好意思,也就不送你去了,偏偏扯这些有的没的。经济学里有一个概念,叫做不可置信的威胁,而中行说这样一个毫无地位的宦官,随口说几句狂言,显然是符合这个概念的。既然不可置信,那看来也不过是个套路。自古深情留不住,总是套路得人心,这也就没有必要向上汇报了,此时朝廷的中心工作是和亲,一切都要为中心工作服务让路,其它的事,全都应该靠边站。

去匈奴单于王庭道阻且长,既然事情已经没有了转圜余地,那就不妨爷们一把,历史没有记载中行说路上的所思所想,但我认为他一定把自己行动方案的腹稿都打好了。因为一到匈奴,他就去表明了归顺的心迹,并且得到了单于的赏识:

 

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爱幸之。

 

单于的赏识和宠信不是没有来由的,因为中行说成了匈奴最伟大的战略家,对于一个正强劲向上的族群来说,多一个有见识的人给大家指指方向,也是好的。顾问顾问,原本就是顾得上就问一句,何况这位顾问态度积极呢?英雄不问出处,而游牧民族也没有虚伪做作的那一套,只要有两把刷子,就可以给你足够的空间去挥洒。宦官不宦官的并不重要。

对于曾经被人轻视的中行说来讲,知遇之恩,莫过如此了。

 

匈奴的核心竞争力

中行说到了匈奴,应该说客观上也做了许多有益于人类文明进步的工作,从某个角度来看,说他是个文化使者也并不为过。尽管匈奴已经建立了一套粗具规模的统治体系,但是在社会管理的精细化水平上却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确切地说,此时的匈奴连基本的记事和计数都不擅长。记事和计数可是基本的文化素质,所谓“吃不穷,用不穷,人无算计一世穷”,当年毛主席回忆自己的父亲,谈及其让自己读书的目的,也不过就是希望他学会记账好继承那点小小的家业把平平淡淡的生活过下去。而事实上,有点家业的人,对计数完全麻木的也毕竟是少数,近年来传出的某些巨贪,为了搞清自己收受贿赂的多少,一把年纪了还跨专业自学会计学,虽说传为笑柄,可其中勤恳,倒也多少让人体会的到。中行说肯定没有见过现金堆砌的墙和铺成的床,但对于计数和记事的重要性也有清楚的认识,于是便手把手教匈奴人分条记事的方法,帮助他们来核算和记载自己部落的人口牲畜数量:

 

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识其人众畜牧。

 

或许是摸清了家底以后更有底气,加上匈奴控弦数十万的武力支持,中行说还进一步要求匈奴人在对汉朝来往的“国书”上多下苦功。一是尺寸上要做得比汉朝来信长两寸;二是说话上气势要盖过一头,努力营造出上级部门对下级部门去文的氛围:

 

汉遗单于书,以尺一牍,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所以遗物及言语云云。中行说令单于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长大,倨骜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

 

说这只是为了在文辞上斗机锋,恐怕也小看了中行说的用心。皇帝不过是中央之国统治者自创的名词,而“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就不同了,体现的是对合法性的强调,就像汉家皇帝喜欢自称天子一样。不过如果仅仅是如此,那汉朝宽宏大量也未必不可。自家文牍尺寸小,可以说成是考虑环保节约;对方称号上虽然长了一些,但是严格推敲,似乎也没有超过平起平坐的范围。国书问题如果不是问题,那么教别人数数羊、写写微博就更没什么了。

假如中行说只做了这些,那也够不上战略家的称号了;而他在后世也可能不会被人咬牙切齿封为“头号汉奸”,而是促进民族和睦的先进典型,尽管由于卑微的出身和特殊的原工作,无法享受文成公主那样的美誉,但至少也有希望跻身正面人物。

不过历史是不能被假设的,中行说所谓的“为汉患者”不是空话,而他落实的具体行动,则是帮匈奴人找到了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更进一步地,是让匈奴人对汉匈博弈的规律有了清楚的了解。

毫无疑问,在汉初的相当长年月里,匈奴的军事实力是超过汉朝的。军事实力的差异,不能仅仅用数字来衡量,还要考虑结构性的差异。汉朝的军队,或者说对应的兵役类型有三种,一是中央军也就是南、北两军,负责守卫皇宫和京都;二是边郡的戍卒;三是留在地方的国民军队,尽管成年壮丁有服役的义务,但这种服役并不能脱离农业生产,前两种类型的服役自二十三岁始,原因就在于男子二十成丁,“三年耕,有一年之蓄”,只有最后一种不脱离地方的从二十岁始。由此虽然国家有事,三类部队都可调用,但若匈奴入边,却是没法集全国之力对付的。从兵种上看,作为农耕民族武装力量的汉军士兵多以步兵为主,机动力和面对骑兵冲击时的战斗力都受到考验。因此尽管汉朝幅员辽阔,匈奴不可能动征服汉朝全境的念头,可是在局部战场上,“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来去如风的匈奴军队对汉军无疑拥有碾压性的优势。有这样的支撑,为何匈奴却“屈尊”于汉朝的和亲政策呢?

中行说敏锐地发现,这与“单于好汉缯絮食物”有关。当然,衣食住行,是人的基本消费需求。住行和自己所处的自然环境有关,习惯成自然,也没什么必然的优劣之说,可是衣食却不同,人总是难免喜欢穿得舒服和漂亮,吃得精美和可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圣人诚不我欺。但是战略家之所以为战略家,就是要有一种从普通人习以为常的现象中找到深刻内涵的能力。匈奴人喜欢汉朝的服饰和食物,希望通过和亲和互市的方式便利获取,在中行说看来隐藏着至少两大风险。

首先是很高的贸易依存度风险。和亲也好,互市也罢,放在现代经济学的框架中分析,就是两个经济体进行等价交换的方式。但是问题在于,匈奴人通过交易获取了汉朝的物产,却没法获取自己生产的能力,而匈奴人提供的产出,原本就不是汉朝所必需的。毕竟,和亲和互市,是汉朝换取和平的途径,匈奴人拿出来的实物,反而不是汉朝的追求。如是长此以往,匈奴对汉朝货物的依赖就会越来越大,一旦贸易中断,或者实施经济制裁,匈奴的经济循环就面临着断裂的风险。

而在纯经济层面的风险之上,还有更为可怕的文化征服风险。之所以有贸易的出现,原因就在于汉匈之间有生产方式的显著差异。汉匈之间军事力量的不对等,军事博弈的不对等,其根源也是来自于两者基本经济模式的迥异。差异化的生产方式和生活环境,孕育了差异化的文化习俗。中央之国是农耕民族,强调安土重迁,安居乐业,喜欢土地,亲近土地,闲来还搞出一套礼乐文化,哪怕到了今天也是日日追求自有房产不已;而匈奴则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顺天时而动,纵身马背穿越河流山川,天生放荡浪漫。双方各活各的,互有优劣,便是谁都制服不了谁。而今,长城之下成了市场,匈奴人也开始像汉朝人一样穿得花枝招展,吃得精工细作,恐怕不久就会丧失自己的民族特性,最后不仅会在生活方式和习惯上与南边趋同,还会因为自身经济禀赋的特点沦为汉朝的附庸。昔日赵武灵王北抗胡人,用的是胡服骑射的一套,而今匈奴人却要反其道行之,在中行说看来那简直是极为愚蠢可怕的举动。

后世满清统治者意识到的危险,中行说两千年前就看到了。于是,便有了他对单于那段诚恳的进言:

 

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之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其得汉絮缯,以驰草棘中,衣裤皆裂弊,以视不如旃裘坚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以视不如重酪之便美也。”

 

匈奴论人口,还不到汉朝的一个郡,从人力资源的角度来说是无论如何不能与汉朝匹敌的。可为何可以让汉朝如此害怕?原因就在于自身独特的生产生活方式,不需要仰汉朝鼻息。而如果匈奴的最高领导层都喜欢汉朝的器物,那么不需要多久,汉朝就可以实现对匈奴的和平演变。要在具有新的历史特点的伟大斗争中教育人民,领导人就必须以身作则。拿到汉朝的衣服,就穿了去荆棘草丛中骑马跑一圈,等到衣服都破了,就可以向大家说明这东西中看不中用;收到汉朝的食物就全部扔掉,跟大家展示自己更加喜欢羊肉乳酪。

话说得极其简明,逻辑却十分清晰。不仅摆事实,说问题,讲道理,连对策也设计好了。在中行说的描述来看,汉朝的和亲和互市哪里是权宜之计,分明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这恐怕是汉朝的统治者都没有意识到的。要是早有“匈奴侈心一开,吾事济矣”的认识,那就匈奴喜欢什么就送什么,让他们腐败;他们腐败掉了,我们的事业也就有希望了。送礼就可以把对方送“死”,有如此强力的糖衣炮弹,又何须每天在随时可能到来的铁蹄下战战兢兢过日子。

不知道如果中行说在汉朝获得提拔成为首席,是不是会反过来提出这样的建议,但他最终毕竟是在匈奴提出了走具有匈奴特色发展道路的理论。不得不说这是有极高战略眼光的。而老上单于也是明白人,迅速采纳了其建议。

所以,有时候觉得,如果财务状况不是太差,每个公司还是要在拴心留人方面做得更有诚意一些比较好。

 

第三个自信

       经过一段时期的努力,中行说为匈奴单于及单于治下的臣民树立了道路自信和文化自信,但他认为光是不穿汉朝的衣服、不吃汉朝的食物还不够。要让匈奴人安安心心地把差异化特色发展道路走下去,还有一点更为关键,那就是,不能听汉朝人说教的道理。

在匈奴人的具体背景下,理论自信比道路自信和文化自信还要重要。汉朝人每次来,除了带来该带的东西,也经常趁机夹带私货,散播一些别有用心的言论。其实也不能说汉朝使团有什么倾覆匈奴政权的意图,只是在汉朝人看来,这些“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xvii]的匈奴人表现粗俗,平时也不读书,只知道骑在马上吼叫奔跑,是不折不扣的没有文化的野蛮人。虽说自家打架打不过对方,可是打嘴仗还是有胜算,也多少可以显示一下优越感。而匈奴人呢,“宽则随畜田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自小生长于马背,打打杀杀有一套,可是要他们坐而论道确实为难。每次汉使前来要求座谈,收了东西又不好拒绝,可一旦坐下来谈了,对方便是对自己风俗习惯一顿责难,根本无从辩驳。这样时间一长,也难免会对自家的文明产生自卑和怀疑。由于汉使的座谈往往变成主题演讲,匈奴人每次都变成在潜移默化地听对方讲道理。

这种被动的局面,在中行说来到匈奴以后,终于有了得到改观的希望。

汉朝使团又来了,例行故事,又想对匈奴进行一次深刻的思想教育。话题呢,首先是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开始的。汉使直言不讳,说你们匈奴就是野蛮民族,为什么呢,因为你们不尊老敬老,特别轻视老年人。中行说听到以后,立刻反问,那在你们汉朝,每当年轻人将要出征戍边之时,家里的老人不也是将好食物好衣服拿出来给出行之人吗?在我们匈奴也是一样,老人体弱不能打仗,所以将好东西留给年轻人用度,通过保障年轻人的需求,从而保卫部落包括老人的安全。两方的做法出发点是相同的,为何你们就是文明人,匈奴就成了轻视老年人的野蛮人呢?

 

汉使或言匈奴俗贱老,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其亲岂不自夺温厚肥美赍送饮食行者乎?”汉使曰:“然。”说曰:“匈奴明以攻战为事,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以自卫,如此父子各得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

 

汉朝使臣一看双重标准驳不倒中行说,便又找了另一个人伦方面的新话题。说在你们匈奴,一旦父亲死了,儿子就要以母亲为妻,兄弟死了,又要以兄弟遗孀为妻,这不就是赤裸裸的乱伦么?谁知中行说却不慌不忙,回应说,匈奴的品质就讲求简约,不搞什么繁文缛节,在简单的世界里,大家活得反而自在,治理起来也方便。这样的风俗确实有,究其原因,是为了保证种族血脉一直延续,辈分虽然可能有混乱,却始终还是一家人,权力和财富一直由血亲来传承。而反观汉朝,虽然搞得十分正派,表面上从来对乱伦婚姻深恶痛绝,可实际上却经常搞阴谋诡计,家族内部常常自相残杀以致于改朝换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原来就本末倒置了,又有何面目秀优越感呢?你们这些居住在土石屋子里的人,不要每次再来絮絮叨叨说这些话了:

 

汉使曰:“匈奴父子同穹庐卧。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妻其妻。无冠带之节、阙庭之礼。”中行说曰:“匈奴之俗,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故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约束径,易行;君臣简,可久。一国之政犹一体也。父兄死,则妻其妻,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今中国虽阳不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到易姓,皆从此类也。且礼义之弊,上下交怨,而室屋之极,生力屈焉。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攻,缓则罢于作业,嗟土室之人,顾无喋喋占占,冠固何当!”

 

话说到此,中行说已经彻底驳倒了汉使。他不是辩论赛选手,也不是以辩论为业的人,水平却一点不输现代辩友。不过在他看来,这并不是简单的辩论,而是一次帮匈奴人树立理论自信的活生生的课堂教学。从此以后,他也不再屑于与汉使再进行细节辩论,而是以匈奴的简约品质明明白白地甩下几句硬话:

 

自是之后,汉使欲辩论者,中行说辄曰:“汉使毋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蘖,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何以言为乎?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善而苦恶,则候秋孰,以骑驰蹂乃稼穑也。”

 

汉朝想要维护好和匈奴的关系,很简单。你们只要按期将该送来的布匹丝绸米粮保质保量尽善尽美送来就可以。如若不然,等到秋熟之时,就等着我们的铁骑南下,尽情蹂躏你们待收的庄稼吧!

简单,直接,明了,粗暴。一口唾沫一根钉,这语言就像匈奴骑兵的马蹄一般踏在汉朝人的心上。

当然,要把威胁落在实处,光有语言恫吓还不够,行动上的效率也要保证。为达此目的,还需要将自己掌握的汉朝的情况一一通报,将知识转化为生产力,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中行说)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

 

中行说对匈奴的帮助诚然是方方面面立竿见影的。游牧民族不通兵法,以往对汉作战(劫掠),基本就是东打一枪西放一炮,所谓战果多看运气,倒也符合看天吃饭的朴素原则;而如今有了中行说全力襄助,则是事半功倍,一打一个准。不论大打小闹,汉朝的北方边郡自然更加不得安宁。

都说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对流氓来说,什么是最大的文化呢,无非是博弈的规律罢了。中行说教会匈奴的一套,有时想来,单纯从战略层面来看,其精髓倒是被当今那个总是在不经意间搅弄世界风云的东北亚小国运用得炉火纯青。

作为绝对实力层面的弱者,因其可能的特质,反倒未必就没有自己的资本。强者未必恒强,弱者未必恒弱。若要长久,则一定要放弃单纯的速度追求,以慢制快,以弱胜强,水滴石穿。要保护自己,生存以致强大,就不能随便迁就所谓的普世规则;要保留自己的博弈资本,就不能和别人降到同一维度。不要为了别人暂时拥有而自己暂时没有却看上去美好的东西去做不喜欢的选择,没有了独立性,没有了奇异性,那作为弱者便绝对是没有生存空间的。

战略规律就是战略规律,世俗的道德在其间没有任何力量。

中行说,一个没有人认为会翻起什么浪头的小人物,就这样在汉匈博弈的双方之间兴起了巨大波澜。文景之后即位的武帝刘彻,尽管接过的不再是个烂摊子,可面临的却已是自己祖辈没有见过的更为强大的匈奴。如何在这一博局中打开缺口,解决汉匈关系的烫手山芋,他所倚重的就是一个字:

“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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