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大名武田氏的战争与内政 第一章 民众视角的战国时代

“这一年的六月十一日,甲州开始变成了乱国。”

甲斐国变为战乱之国的话,是由富士五湖之一的河口湖边上的富士御室浅间神社的别当寺常在寺里居住的佛教日莲宗僧侣日国,在明应元年(1492年)时记录下来的。

常在寺寺内的僧侣们所记录的年代记分为本篇与前篇,本篇的内容是从文正元年(1466年)开始到永禄六年(1563年)截止,前篇的内容则是宽正六年(1465年)之前的记录。本篇作者中的一人是明应九年迁往妙法寺(富士河口湖町)、永正五年(1508年)又再度返回常在寺居住的僧侣日国。日国于大永八年(1528年)死去后,他留下的记录被称为《日国记》,此书加上(寺内)日祐、日咏以及其他僧侣们继续撰写的年代记被作为底本编纂成了一本书。原本此书并没有名字,但是因为写本是从胜山(富士河口湖町)的富士御室浅间神社传来的缘故,江户时代后期的文化年间(1804年~1818年),此书被命名为《胜山记》。

另一方面,此书还有其余的写本,被命名为《妙法寺记》,这是以吉田(山梨县富士吉田市)的神官田边氏所藏的无题写本,即国学家小山田与清所抄写的内容作为底本的写本。《胜山记》一直都是富士御室浅间神社秘藏的宝物,而相对来说,《妙法寺记》则在文政九年(1826年)刊行发售,因此在此之前的研究都是以《妙法寺记》为主的。但是到了近年以后,现存的年代记写本里,《胜山记》被认为是内容最接近原本的写本。《胜山记》也被称为《常在寺众年代记》,本书采用的是《山梨县史》(资料篇6中世3)中收录的史料作为原文,统一将此书称为《胜山记》。

本章的内容便是为了以这本《胜山记》中记录的内容去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展现战国时代以前的甲斐国以及《胜山记》作者周边的情况。


战国时代以前的甲斐与守护武田氏


室町时代的甲斐国守护,是以源义光(新罗三郎)为祖先的甲斐源氏名门武田氏,较为有力的武田氏出身说法,是出自常陆国那珂郡武田乡,于平安时代末期迁往甲斐国居住,并在此地扩张势力。不过,在镰仓~室町时代,武田氏也被任命为安艺国、若狭国的守护,这些地方的武田氏与其一族、家臣也持续活跃到了战国时代。

南北朝时代安艺武田氏出身的武田信武被足利尊氏任命为甲斐国的守护,支配处于镰仓公方(足利尊氏的幼子足利基氏一脉,负责统治关东、东北地方。伊势早苗标注:正式职役名称为“关东管领”)下属的甲斐国。

然而,应永三年(1416年)十月,甲斐国发生了一件改变国内大势的事件。因为一直与时任镰仓公方的足利持氏对立,原关东管领(伊势早苗注:实为镰仓执事,关东管领辅佐役。在关东管领僭越自称公方以后便也自行晋升被称为“关东管领”)上杉氏宪(伊势早苗注:即上杉禅秀,犬悬上杉家出身)掀起了叛乱,因为女儿嫁给上杉禅秀的缘故,甲斐守护武田信满(武田信武曾孙)也加入了上杉禅秀一方。叛乱在次年的正月被镇压,武田信满在甲斐国的木贼山(山梨县甲州市。伊势早苗注:即武田胜赖自尽处天目山,原名木贼山)自尽。不过,武田信元(武田信满之弟,即穴山满春)以及武田信重(武田信满嫡子)逃往了高野山(和歌山县高野町)出家,甲斐国成为了一个没有守护的国家。

与之相对的,同样是甲斐源氏出身的逸见有直在得到了镰仓府作为后盾以后,试图夺取甲斐国的守护之位,室町幕府连忙任命武田信元担任甲斐国的守护。然而,面对政治局势仍然混乱不堪的甲斐国,武田信元无法进入甲斐,幕府只得指示信浓国的守护小笠原政康作为武田信元后援,在应永二十四年末终于进入了甲斐国。此时,信浓国出身的迹部氏也成为了甲斐国的守护代,出任武田信元的辅佐役。

在这之后,应永二十八年时武田信元逝世,室町幕府和镰仓府再度因为甲斐守护而产生对立。室町幕府任命武田信重出任甲斐国的守护,但是因为惧怕甲斐国的抵抗势力,武田信重同样拒绝了进入甲斐国。学者矶贝正义指出,抵抗武田信重的势力是想要夺取甲斐守护之位的逸见氏、成为武田信元养子的穴山伊豆千代丸以及伊豆千代丸的实父武田信重的弟弟武田信长(伊势早苗注:武田信长后迁往上总国,成为上总厅南武田氏以及真里谷武田氏的始祖)。

在这之中,武田信长在父亲武田信满、叔父武田信元死后,与镰仓府以及逸见氏交战,于应永三十二年时战胜了逸见氏但是在次年八月遭到镰仓府的攻击而降服。武田信长出仕镰仓府以后,甲斐国的实权被守护代迹部氏掌握,永享五年(1432年)被从镰仓出兵进入甲斐的信长军击破。另一方面,镰仓府的镰仓公方足利持氏与室町幕府对立,幕府将军足利义教在永享十年八月派武田信重返回甲斐国,参加讨伐足利持氏的讨伐军。足利持氏在次年即永享十一年二月战败自杀,加入足利持氏一方的逸见氏也因此灭亡。武田信重在得到了幕府作为后援,于父亲武田信满死后开始经过二十一年终于再度返回了甲斐国。

但是,宝德三年(1451年)十一月武田信重死去,武田信重之子武田信守也在享德四年(康正元年,1455年)五月死去,武田信昌(武田信守之子)继位时年仅九岁。武田信重曾经攻灭穴山伊豆守的本拠地小石和(山梨县笛吹市)并逼其自杀,但是在武田信重归国以后,甲斐国仍然存在许多与武田氏敌对的势力。另外,因为甲斐国的守护代迹部氏趁当主年幼掌握了实权,在武田信昌成年以后的宽正六年(1465年),武田信昌便发兵攻打守护代迹部景家的小田野城,将其讨伐。

《胜山记》的本篇内容便是从甲斐守护武田信昌讨伐迹部氏确立武田氏在甲斐国的统治地位的次年开始的。在这之后,武田氏一族、国众持续出现内战,甲斐与关东的伊势氏、骏河的今川氏等外部势力也发生冲突,最终武田信虎将甲斐重新统一,武田氏开始走向战国大名之路。


郡内“国众”小山田氏


成为《胜山记》记录舞台的甲斐国都留郡(现在的北都留郡、南都留郡一部)在战国时代及之后被称为“郡内”,与甲斐国的中心部“国中”(甲府盆地周边)、南部山地部“河内”(现在的南巨摩郡一带)不同,被作为单独的地域进行区分。

这个“郡内”的范围是指在战国时代有着“都留郡主”之称的小山田氏支配的地域,与从甲斐国守护开始战国大名化的武田氏直接支配的国中相对,河内、郡内由武田一族的穴山氏、国人小山田氏支配。作为各地域的领主,仍然保有着一定的独立于武田氏的势力。

国众是指从属于周边的强大势力(战国大名),同时又保有一郡甚至数郡领地支配权的领主。战国大名在战争时动员各地的从属的国众加入军势,另一方面,战国大名不得剥夺国众的领地,要承担起保障国众存续的义务。另外,战国大名承认国众的自治权,基本上是不可以介入国众对领地的支配以及裁判等事的。

反之,如果认为在战国大名的属下难以保存支配领地的存续时,国众也会转而从属其他的战国大名,甚至同时在一个以上的战国大名之间都保持着从事的关系。小山田氏就是这样,与郡内相邻的支配着伊豆、相模、武藏的北条氏有着深深的联系,在与武田氏对立期间,小山田氏从属于北条氏,并在获得支援之后与武田氏交战。

正是由此,在小山田氏从属武田氏以后,小山田氏仍然长期担任武田家与北条家的交涉役(取次)。永禄二年北条氏将家臣的贯高(将领地收入转换成钱币计算的收入)统计而编成的《北条氏所领役帐(小田原众所领役帐)》中,小山田氏作为“他国众”被收录,仍然从北条氏处受封领地。学者丸岛和洋认为,这是因为小山田氏担任对北条氏的取次从而从北条氏处获得的被称为“取次给”的恩赏。在战国大名与国众的重臣中,从他国大名获得“取次给”的人也时有出现。小山田氏这样的位于战国大名之间领国边境的国众,为了避免与接壤的战国大名冲突,构筑友好关系,承担起了“外交官”的角色。

在另一方面,小山田氏也与武田氏缔结了姻亲关系,武田信玄、武田胜赖时代成为武田家的宿老(御谱代家老众),并享受武田家亲族(御一门众)的待遇。以现代公司组织来示意,小山田氏是当地的在地中小企业的社长,在加入了大企业(武田氏)的麾下之后不久,就被提拔出任母公司的重要职位,可以参与母公司的经营等重要决策,这样理解似乎会更简单一些(伊势早苗注:CNM更难理解了啊)。

然而,在《胜山记》里,有小山田弥太郎、小山田越中守信有、小山田出羽守信有、小山田弥三郎信有四代人作为小山田氏的当主登场。其中出现了祖孙三代连续采用“信有”作为名字的情况,非常容易混乱,“信有”大概是表示小山田氏的家督的称号,在最近也有人将各个“信有”的事迹与系谱进行整理。

值得一提的是,在《胜山记》里,武田氏、今川氏与北条氏的当主都被称为“屋形”,与之相对的小山田氏的当主则被称为“殿样”,这是十分值得关注之事。说明对战国时代的郡内的居民来说,小山田氏才是当地的“地元的殿样”(即真正的在地领主)。


《胜山记》的舞台


《胜山记》的前半是以平安时代以来被称为“大原庄”的河口湖周边为中心记录的,这一带的地域也被称为“大原七乡”,在江户时代后期编纂的地志《甲斐国志》里,是指大石(富士河口湖町)、长浜(同上)、大岚(同上)、鸣泽(鸣泽村)、胜山(富士河口湖町)、木立(同上)、船津(同上)七个村子。

紧接着,在天文年间(1532年~1555年)初时分,《胜山记》的作者迁往了下吉田(富士吉田市)的法华堂(常在寺的末庵)居住,在这之后的时期便以吉田为中心进行记录。吉田作为富士山登山的玄关口,以北口本宫富士浅间神社为中心,形成了道者(富士山登山的修行者)们的住宿地,在战国时代有着“千间(轩)住所”的繁荣景象。

另外,战国时代的吉田也有着“上吉田”(吉田宿、富士吉田市)与“下吉田”之分,从发掘调查等就可看出。在这之中,上吉田是元龟三年(1572年)转移到了现在的所在地,在这之前则推测位于北口本宫富士浅间神社的北侧(现在的上吉田东侧),现在此地也有着“古吉田”的称谓。另一方面,位于上吉田北侧位置的下吉田,也是江户时代前期的承应三年(1654年)转移到现在的所在地,在这之前应该位于更东边。

《胜山记》的作者生活的地方在富士山的北麓地域,海拔八百米以上的高地,夏天的最高气温很少有超过三十度,冬天则非常寒冷,最低气温可达零度以下。尤其是在战国时代比起现代处于气温更低的“寒冷期”,当时环境的严酷,不是现代的我等能够想象得到的。

再这样的环境中仍然有到现代位置还在持续举办的宗教事典,下吉田的小室浅间神社在每年的小正月的夜里(一月十四日的夜里到十五日天明)举办的“筒粥神事”与“晴雨占卜”。“筒粥神事”是在围炉里的釜里加入白米二升与粟五升煮熟,再倒入由葭的茎制作的二十四只筒里,从倒入各个筒里的粥的量来占卜新年农作物的吉凶以及前来富士山修行的道者的数目。而“晴雨占卜”则是在釜外边的围炉内的炭火上,放上用白胶木做成的马驹,最后烧出来的白灰代表“晴天”,黑灰代表“雨天”,而马驹在火炉里燃烧的噼啪声大小则被视为风的强度,经过占卜,一月到十二月为止各月的占卜结果都会作成“晴雨占标”公示。

在《胜山记》里可以见到的农作物有稻(米)、大麦、小麦、大豆、小豆、粟、稗、荞麦、芋(里芋)、菜(芜菜)、大角豆等等,和现代的用来“筒粥神事”占卜的农作物大致上都是一致的。

特别是在富士山的北麓地域,土地冻得僵硬,为了防止霜打在露出的农作物的根茎,便用“水掛麦”的方式对大麦、小麦进行栽培。这个地域的粮食都是一年两收,特别是冬天到春天栽培的麦子,是在秋季收获到来以前维持当地住民生存的贵重食物,在《胜山记》的记录里是夏季收获。《胜山记》里天候与作物的记载非常之多,这大概是因为作者身边每年都会举办占卜的关系,农作物产出的丰收与欠收、从修行者处获得钱财的数量,都是可以左右富士山北麓地区居住的住民生活的重要条件。


富贵与贫穷


在《胜山记》之中,作者也记录了在被称为“世间”、“人世间”独自居住的周围的人的状况。而这些基准便是以农作物出产以后售卖的状况作为中心,丰收的时候物价非常便宜,人人都是“富贵”,反之欠收时物价高涨,人们则表现得十分贫困与窘迫。

例如,在永正三年(1506年),当地还没有从前年的饥荒中摆脱出来,当时的物价高得可怕,人们在春天过得十分窘迫,虽然秋天的收获多少能够改变一些现状,但是没有耕作的人们则一直穷困到了次年的春季。

另外,在永正八年到次年,河口湖周边禁止进行作物买卖,人人都变成了穷困潦倒的状态,这是因为在农作物欠收的情况下,大雪还阻塞了道路,再加上领主又正在进行“撰钱”(伊势早苗注:即整顿货币)的原因。在这之后虽然到永正十二年为止物价都十分便宜,但是市场因为撰钱的原因货币不足,以买卖为生的人们的窘迫状况一直持续了数年。

中世的日本流通的货币除了有从中国输入的大量铜钱(精钱)以外,欠钱(缺失一部分的铜钱)以及私铸钱等恶钱也被作为通用货币使用。所谓撰钱,就是规定各种货币的换算值,在买卖交易当中规定钱币使用的行为。虽然可以通过撰钱确保通货信用,但是河口湖周边的钱币不足导致人人都陷入了穷困潦倒的境地。

《胜山记》里可见,物价便宜的时候是“米二升五合、大豆五升、粟同上、小豆三升,稗八升”(永正十一年(1512年)条目),买卖的价格大致相当于铜钱一百文。反之,在饥荒等物价高的时候则是“米百三十一升、粟七十(一升)、大麦六十(一升)”(文明五年(1473年)条目),一升谷物的价格是米一百三十文、粟七十文、大麦六十文。另外,虽然享禄二年(1529年)秋季收获量很大,但是武田信虎的军势将国中(甲府盆地周边、武田氏支配领地)与郡内(小山田氏支配领地)之间连接的道路封锁,陷入了“钱饥渴”的状况,“仅需十文”(即十文即可交易)的买卖盛行。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战国时代的甲斐国的市场上,时常在物价便宜的时候将商品大量销售,物价高以及钱币不足(伊势早苗注:欠收、饥荒等)的时候,则通过减少商品的交易量进行售卖。


这本《胜山记》最大的特征是,通过与甲斐的民众生活更加接近的僧侣的视角出发,物价、天候、饥荒等等当时的具体情况都被正确地记录了下来。作为甲斐国的年代记,大井俣漥的八幡神社(山梨市)传下来的《王代记》以及上于曾(甲州市)的临济宗寺院向岳寺的历代住持所写的《盐山向岳禅庵小年代记》等都有流传至今,但是《胜山记》中情报的质与量都是非常出类拔萃的。也因此在战国初期武田氏发给文书十分稀少的情况下,《胜山记》被评价为想了解战国初期甲斐国的一本不可欠缺的史料。

紧接着的第二章,将是以《胜山记》的记录为中心所见的事项,来了解战国时代的甲斐国所发生的灾害、饥荒、瘟疫以及战争等相关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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