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北京居然有这么这么多豹猫?!
“妈妈,等我一下。”
“加油,我们就快要到山顶了。”
几个月前的一个周末,我在距离北京香山不远的大觉寺景区的半山腰防火道上溜达,想找蛇和蜥蜴,顺便看看鸟。
那个叫妈妈等他一下的小男孩并不知道,就在他经过后不久,几只野猪便从草丛里钻出来,一路拱着地面松软的土壤,一边沿着山坡向上爬去。
而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在防火道上看到了豹猫的粪便,并且在晚上遇到了一只狗獾。
一
人,山林里的扰动因素
虽然这里距离城市并不远,但森林茂密,草木葳蕤,是人们远足踏青的好去处。到了周末,山里的防火道上总能看到各种游人:
有家庭出游的亲子游客,有短途徒步的学生,有玩越野跑的户外爱好者,有观鸟赏花的自然爱好者,也有不少居住在附近前来遛弯儿的居民。
北京很多山区都是这样:随着多年的植树造林和防火禁牧,山上的植被正处于恢复的早期阶段,看上去已经有了几分葱郁;
而不差钱的北京市又在这些山上修了很多道路,既有园林部门用于巡护防火的水泥路,也有一些游客步道。
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升,高度发达的市政交通和汽车的普及使得人们的活动范围大为增加。
海坨远眺野鸭湖,蚊子摄
在过去,住在市区的人们想要去昌平、密云、怀柔、延庆、房山等远郊区县,或许还需要好好计划一下行程,但如今却可以说走就走。
毕竟在城市里憋屈着,谁不想到山里去呼吸一下清新空气、出出汗、舒活一下筋骨呢?
但当人进了山,山林里就多了一个扰动因素。
二
北京的豹猫,比别的地方更多
猫盟常说,豹猫是生态底线。这个结论是在山里跑了很多年后才得出的。
大约十年前我和老蒋开始在北京山里跑,试图寻找华北豹,然而发现希望不大。于是我又把目标转为豹猫——这个目标一点也不难实现,没用多久我就拍到了。
豹猫警觉!
此后我混迹山林,北京的豹猫便越来越多地进入我的视野。
它们几乎无处不在,确切地说,是它们的便便无处不在。只要我进山,豹猫便便总在该出现的地方出现。
比如春天我们去香山看猛禽迁徙,在这个游人如织的地方,我居然也看到了一坨豹猫便便倔强地待在山顶一个土坡的石头上——正是豹猫喜欢做标记的地方。
2017年我们开始推动带豹回家工程。这项旨在让华北豹重返历史栖息地——北太行-燕山的伟大工程中,摸底调查是最基础的工作。
对于华北豹这种食物链上层的物种而言,我们必须摸清楚其潜在栖息地里的野生动物现存群落,才能判断它到底能否回来。
而作为猫科成员的小兄弟,豹猫自然也是我们重点关注的对象。
野鸭湖的豹猫 ©大猫
几年的调查工作后,我们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
与豹猫生态位接近的赤狐,虽然在和顺很常见,但是在华北很多其他地方并不常见。
比如小五台山有不少狐狸,驼梁却不多见,而北京、河北雾灵山和内蒙黑里河(均属于燕山)都没有发现狐狸。
豹只集中在山西,仅有极少量个体进入河北境内。
貉似乎仅出现在北京以北的地方,往南便毫无踪迹。
除去并不很严格吃肉的猪獾狗獾,中型食肉动物里只有豹猫表现稳定。
胖猪獾~
它们出现在我们监测的所有地方,即便是在北京这样生物多样性水平较为低下的地区,豹猫也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甚至北京的豹猫似乎比别的地方更多……
三
海坨山的豹猫研究
这种情况颇让人着迷。为什么豹猫这么强?为什么别人都活不下去了它还能独善其身?这是环境变好的信号,还是豹猫生存能力的展现?
我知道绝大多数野生动物都讨厌人类,但我们能通过豹猫来了解与评估自然对我们的耐受程度吗?
正当这些问题折磨得我们欲罢不能的时候,罗老师出现了。
罗老师带头,在海坨山安装相机
作为一个对猫科动物的分子遗传学研究功力深厚、曾经给全球的老虎测序划定家谱、总是向往field work却身陷实验室的老师,她说她家后面正好是海陀山谷,经过她的侦察发现有很多豹猫粪便,为什么我们不去那里一起找找豹猫呢?
那地方不是保护区,山却足够大,由于开发了高端住宅区,进山采集和盗猎的人很少,但进行户外活动的人却不少——
这构成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研究环境:在北京这种典型的人为干扰环境下,豹猫是如何适应并建立起自己的生活节奏的?
于是,从2018年底开始,我们结成了一个松散却高效的北京豹猫小队,开始对海陀山谷的豹猫开展工作。
基本上我们是这么干的:划定一条长达十多公里、海拔跨度为1300米、从沟谷穿越山脊的路线,在这条路线上安装红外相机,并在多个季节采集豹猫粪便。
细心的捡屎官
通过对红外相机拍摄记录和粪便的研究,来看这个区域豹猫种群的情况。
我们将用这些数据来和在华北其他地方的豹猫数据做对比,结论可能有三种:
北京豹猫苟延残喘,在人为干扰和次生森林里勉强度日;
2. 豹猫正常生活,和其他地方并无太大差别,人为影响和高度开发的环境对其并不构成太大影响;
3. 在杜绝了盗猎、缺乏大型食肉动物形成压制的情况下,豹猫的小日子过得格外的好,其它的干扰因素它都能适应。
四
一起爬山,一起看看豹猫的生活
最早的野外工作由陈老湿、大牛、罗老师等人开始,他们的经验当然不用怀疑了。后来陆续加入了很多人,比如我、巧巧、大锤、小六、刘瑛以及罗老师的学生蒙皓、小蔡、陆道炜、韩思成、谭家豪等人。
甚至年纪小到罗老师的闺女茜茜、大牛的儿子小牛(都是小学生)也参加过两次,最近的一次,喜欢豹猫的高一学生蚊子同学也加入了豹猫小队。
海坨山装相机中
我们先后在十余个位点上安装了近20台红外相机,并且每次都记录所有的豹猫粪便,采集新鲜的样品。
虽然捡屎和装相机对猫盟的人来说都已经轻车熟路,但是罗老师队伍严谨的工作习惯依然让我们非常佩服——
即便天色昏暗了,她也坚持按照操作规则处理每一个有价值的样本,并且把陈旧的粪便清理掉,确保下次统计时所有的粪便都是新出现的。
爬山总是开心的。不过这条路线也有让人不开心的地方,就是它走起来有点累……特别是从1800米迅速下降到500米,每个走过的人都要膝盖疼几天。
我觉得我的膝盖现在有点退化,因此每次都尽量骗几个年轻人来爬山。
骗了几个年轻人,嘿嘿嘿
五
这可能是中国豹猫密度最大的地方
一年过去了,我们捡了很多豹猫便便(每次上山能捡到20-60份不等),红外相机也拍到了很多的豹猫图像。
当然了,除了豹猫,还有一些其他的动物,比如斑羚、狍子、野猪、黄鼬、勺鸡、石鸡、猪獾、狗獾、貉、果子狸等等,基本上该有的都有了,甚至还拍到了一只香鼬——
这种在青藏高原很常见的小家伙居然出现在北京的山上,实在是一个惊喜。
海坨山的勺鸡
但是最为激动人心的还是对于数据的分析以及看到的结论:
为了验证豹猫的数量,罗老师的队伍分别采用了影像个体识别和分子鉴定两种方法,这两种方法相互印证,以避免任何一种方法可能存在缺陷或错误。
我们过去从来没有尝试过进行豹猫的个体识别,因为华北的豹猫斑纹比较不明显,而且红外相机也很难拍清楚它们。
如果说豹的花纹就足以让人瞎眼,那么豹猫的个体识别就是让人在噩梦里瞎眼。
北方豹猫的斑纹特别不明显,特别是冬天!
不过罗老师采用了一种带闪光灯的红外相机,这和我们使用的用红外二极管照明的相机不一样,能把豹猫的斑纹拍清楚,使得个体识别成为可能。后来我们也弄了一些这种相机,用来拍金钱豹。
实话实说这件事情上我是偷懒了,我在看了一批豹猫数据后就放下了(而且看了几个星期)……还好有罗老师的强力团队,我也不知道他们瞎了几双眼睛,完成了个体识别工作。
而利用那上百份豹猫便便进行的微卫星个体识别也完成了。这方面他们团队的能力在国内首屈一指,非常厉害。
豹猫探头
令人欣喜的是,基因鉴定和花纹鉴定的结果高度接近,结果完全在可接受的误差范围内,这说明这两种方法都很可靠。
而这也意味着一件事:以后利用便便来进行种群数量统计是完全可行的。
那么,有多少豹猫呢?就在这一条13-14公里的路线范围里,生活着十余只豹猫(准确数字日后将作为正式的成果发表)。
这恐怕是我们所知道的中国豹猫密度最高的地方了。
六
野鸭湖的豹猫和海坨山一样吗?
海坨山不远处就是野鸭湖。那里也有不少豹猫,我还亲眼见过一只。
我们通常认为豹猫是典型的山猫,然而很多地方的例子表明它对于平原环境也适应得很好,特别是在湿地,因为那有很多鸟让它吃。
野鸭湖的蓝喉歌鸲
在海陀山谷成果的鼓舞下,我们决定在野鸭湖也开展类似的工作。野鸭湖是个保护区,同时也是个湿地公园。
这里和海陀山谷的情况有点类似:每年在一定时间段有较高的旅游活动,自然景观经过人工改造,但保持着大面积的未开发区域,有了保护区的严格管理,基本没有盗猎行为。
2019年冬季,我在野鸭湖著名鸟人春哥的带领下,在芦苇里安装了13台红外相机,一直到2020年3月。由于怕旅游季节会丢失,我将所有相机取回,但已经丢了一台。
去年冬天的野鸭湖小分队
野鸭湖的红外数据同样呈现出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除了大型有蹄类和树栖性的果子狸以外,中小型兽类都出现在镜头前:猪獾、狗獾、貉、黄鼬,当然还有豹猫。
湖里的豹猫数量一点也不少……我还没有做个体识别,但这里的豹猫拍摄率也很高,不亚于山上。
而这些湿地里的动物们呈现出和山上不大一样的生存状态:它们大量吃鸟,也吃鱼。我们甚至拍到了一只黄鼠狼几乎每天都勤劳地拖着一条鱼回家……
详情:40天,野鸭湖的黄大仙逮了15条鱼!
并且这里的豹猫便便里几乎都是清晰可见的鸟毛,和山上的粪便里几乎都是灰色的鼠毛差别肉眼可见。
这似乎又是一个豹猫强大适应力的体现。
因此,就在上个周末,我们又去野鸭湖把红外相机都安装上,这次我们打算让相机长时间工作,和山上的猫做同样的研究。
七
山绿了,却并没有活过来
我们今天无比强调生态保护,但与此同时,落后的开发方式和理念却惯性依旧:
我们依然会看到高生态价值的荒地被开发成好看却无用的园林景观,雁鸭翻飞的湿地被改造成遍布整齐的栈道和大片芦苇、花卉植物却丧失了绝大多数鸟类的“湿地公园”;
我们附近的山区道路越来越多,而防火道的路边每几年就会把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草本和灌丛清理掉;
我们强调护林防火、封山禁牧,却对于过度疯长的灌木毫无管理,以至于北京的山坡上被各种荆棘覆盖得密不透风,连皮糙肉厚的野猪都无法在里面活动——
山绿了,却并没有活过来。
狗獾
人为干扰并非简单的打鸟、砍树、电鱼、盗猎……我们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似乎注定了我们会掠夺性地破坏周遭的原始生境。
而在破坏之后,我们真的了解荒野的运转机制吗?我们所谓的环境保护真的能起到修复生态的作用吗?
有些问题越想越有意思。北京的豹猫这么多,这正常吗?它究竟是意味着生态系统健全,还是另一种生态失衡呢?
我们希望豹能回来,我们希望山里有更多的狍子、斑羚,甚至黄喉貂和原麝也终将回归,到那时候,豹猫便便依然会在它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但或许不会像今天这么多。
斑羚
而另一种可能是:绝大多数中国的城市最终都会变成北京这样,我们把环境改造成我们觉得好看的样子,虽然我们开始懂得保护,然而这时候,只有豹猫还能够适应这样的环境了。
或许我们应该庆幸:至少还有豹猫愿意与我们共存,即便我们如此不尊重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