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相撞的精锐(五)

仗打到这里,双方都明白了是棋逢对手,形成了相持。日军固然火力优势明显,但毕竟一个联队,才1500余人,兵力不足。我方有地利和工事,兵力厚度也够(旅部加两个团还有工兵营,至少5000多人),但没有火炮,弹药不足,守则有余,攻则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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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战斗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发生了两个小故事:

天渐渐黑下来了,陈旅长和我把部队做了调整。把伤亡较大的685团2营、旅直调回山上,686团和685团1营、3营、工兵连在山下,趁黑抢挖河滩的防炮工事。(因为河滩阵地直接对敌,风险大),工兵营几个连队都争辛苦换3连的防,4连连长说:”1、2连是师里的宝贝,丢不得。(所以还是我们4连来换防3连)“,我想保留下4连,将来好还给343旅一个完整的工兵连。4连连长说,要真这样,你把1连给343旅。我们擅长打攻坚战,让我们4连上,并要求留下张忠国教员。我同意了。我知道他想保留这个优秀的工兵教员,但张教员坚决不同意,他说:“全连都上去了,我留下算什么。”连长瞪了他一眼说:“哪有不执行命令的!”张教员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看我身边没人的时候,突然说:“上校,一个男人发过的誓能收回去吗?”我想起他要求参加我军时,在太原军官学校对我说的话。他又说:“是不是我从那边来的,首长不信任我?“我说:“看你说的什么话。就算你是国民党的军官,现在我们共同打日本鬼子,我也没有不相信你的理由。我们想保留一个好的工兵教员。”他说:“最好的工兵不是用来打日本鬼子的吗?”我无言以对,只好点头同意。

 

不幸的是,这位张忠国教员在随后的日军进攻中,不幸中弹殉国。战场物资简陋,但王耀南还是做了最大的努力,--“我命令剥两张死马的皮,把张忠国烈士的遗体包起来下葬。”-----张教员原来是阎锡山晋绥军军官教导团的学员,王耀南去挑选他们来八路军的时候,问他“父母知道你要上前线吗?” 他说:“我报考军校就是为了上阵杀贼,国家有难,男儿岂能袖手,我早已有遗书给父母、妻子,男儿此去绝不回头。”---他原名“辅国”,父母希望他读书做官辅国安民,抗战发生后,他以“精忠报国”改名“忠国”,王耀南告诉他,八路军几乎没有薪饷,他笑着回答:“长官,命都不要了还要什么钱。”

 

在宏大的历史中,张忠国教员是一粒沙子,但多年以后,王耀南少将垂暮之年依然在回忆录里记下了他的事迹。新中国的崛起于血与火,牺牲和奉献铺就的长路上,记录下张忠国烈士的故事,也是纪念在这一遭遇战中近280多名殉国的战士,其中的很多都是经历了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

 

另一个故事:

不知什么原因敌方火光通明,我和陈旅长在望远镜里看到,日军士兵打着火把和手电筒向我方阵地走来,有许多士兵是徒手的。685团团长杨得志跑过来问我打不打,陈旅长说不能打,看看他们干什么。原来日军是来收尸的。

我们从望远镜见到,日军一看见自己士兵的尸体就立刻立正敬礼,然后把他抬起来,样子非常庄重。后来我们看到一队日军打着火把排着队,抬着几十副担架,从远处向我营阵地走来。在我阵地前100 多公尺处停了下米。我们从望远镜里看清了这几十个担架上.是我军死亡指战员的遗体。日军士兵放下担架后,后退了几十公尺,侍立。陈旅长命令把日军士兵的尸体全部抬到阵地前,并让全部机枪进到一线阵地防止突变。我们的战士也燃亮了火把,抬着日车的100 多具尸体,不过我们没有担架,只能用手抬着他们的士兵尸体。我们也排着队向日方阵地走去。当走到日军阵地,交换尸体,日军士兵全部立正敬礼。我们的战士抬回了自己战友的遗体。

我灵机一动,让工兵连挖墓坑,掩埋我们的烈士后,命令伤员后送,用铁锹把扎成担架,给伤员盖上被子。我们的军被是黄土布,一洗就成白色,把伤员用被子盖好,命令战士们打着火把,从我军左翼通往后方的前沿阵地前撤出。杨勇政委马上明白了我的意图,制定了撒退伤员的纪律,向每个伤员和抬构架的战士宣布。李天佑、杨得志闭长到前沿一线指挥全旅的重武器掩护伤员后送。虽然敌人在我前沿三四百公尺外设了警戒哨,但日军并未开枪阻拦。我军100 多位重伤员顺利撤出。全旅在黑夜中将工事全部挖好,部队进入指定位置,伤员送出天快亮了,通信员报告伤员已安全到达旅包扎所。”

这个故事里,同样讲述了好几个细节:

1.        它生动地告诉我们很多战斗背后的对阵亡烈士和伤员的处理。就像最后故事说的,100多名重伤员被转移到旅包扎所。也就是说343旅的卫生部门有专门的战场救护临时机构。(八路军精锐部队的正规化可见一斑)

2.        日军20师团的交换遗体是难得一见的日军交战时表现出基本“武德”的一个材料。当然,这里面其实有些历史背景可以交代,我们知道也是115师打了著名的平型关战斗,而此战日军是实打实的全歼(全死了),没有俘虏和伤员,其实并非八路军没有遵守自己的战场纪律,而是之前阎锡山的队伍在抓住日军六个俘虏后按照中国的习惯,砍头悬首城门,为此日军大肆报复,曾经屠杀了一个镇的近1000名中国军民,但同时,也让进攻山西的日军上下在各次战斗都顽抗到底。----所以,可能此战中,因为之前我们为了抢日军子弹,把日军尸体拖回阵地造成了20师团的误解,--但毕竟,双方交换阵亡士兵遗体都是一件有利于士气的文明之举,值得在这里特地说明。

3.        尽管如此,343旅的各位主官还是非常的谨慎,在交换遗体过程里,”特地全部机枪进入一线阵地,防止突变。“-----这是小细节,事实上这些主官当时都是2,30岁的年轻人,但也确实让我们看到了什么叫“宿将”的风采。

 

在交换遗体后,日军显然已经没有战意了,此时已经入夜,我方的工事也都构筑完毕,这一战的基本面已经确立了。

 

第二天,日军又进行了数次攻击,手法没有变化,战斗的结果也没有变化。

 

天亮了,敌人开始进攻 。部队除了留少数观察哨,全部进入防炮洞。敌人用的是老办法,用炮火打击我山头阵地,用机枪掩护,迫击炮轰炸我军阵地,炮停后开始冲击,敌人的冲击没有加强的趋势。陈旅长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们可以依托工事在开阔地消灭敌人,我们已命令各部队的特等射手,注意消灭敌军指挥官, 在敌人的进攻中,我军阵地只有零星的枪声,但我们知道每一枪打出去,都会要鬼子的命。敌人再次从正面向我军发起冲锋, 遭到我六八六团地雷、手榴弹的有力还击,留下几十具尸体狼狈逃窜。”

“接下来日军的两次攻击都显得底气不足。我认为,日军长期与我对峙,后勤弹药的补给,伤员的后送、阵亡者的处理越来越困难, 再拖下去会对日军越来越不利。我军北有115师部队,南有二战区大部队,日军会担心拖下去我援军赶到,陷于不利之地。估计日军再发动几次疯狂进攻趁黑收尸退走,因此我们必须坚决顶住日军攻击,力争与日军打平。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弹药,我军阵亡200 多人,伤300 多人。我们也打不起了,迫歼敌人是不现实的

陈旅长认为我的考虑是正确的。白天我们必须顶住河滩里敌人的冲击,因为685团,686团无处可退,如往山上撤,敌军一样可以从背后大量杀伤我们,是不可取的。我们在掩体里躲过敌人炮击,在近距离杀伤敌人才能立住脚。日军每人至少120 发子弹,我们每人才几发子弹,和敌人硬拼是笑话。陈光旅长的决心,很快传达到李天佑团长、杨得志团长处,并传达到全体干部、战士那里,坚决顶住敌军冲击,打到天黑就是胜利。

傍晚,敌人又一次发动猛烈的进攻,炮弹象雨点一样打在我们头顶的山头上,防炮洞的掩体顶的土扑扑往下掉。炮声停了,我拿来望远镜往外跑,以便尽快了解敌情。看到敌人没往上冲,我突然明白过来,敌人是想引我们出来再打。我高声喊“隐蔽!”我看到部队纷纷往防炮洞里撤,只听一声高喊,“首长卧倒!”紧接着我被我的警备员扑到在战壕底。他趴在我身上好长时间不起来,我觉得脖子湿乎乎的,用手一摸全是血,我使劲把他推开,一看他的头被敌人的炮弹片削去半边,他为了救我已光荣牺牲了。我的另一个警备员看到我浑身血乎乎的,高喊医生,首长负伤了。我坐在壕堑底地上看到有两个医生分别从战壕外两头跳了进来,他们为了救我,不顾自己的安全,但他们也暴露了目标。我高喊“快撤”,医生和我的警备员拖着我顺着交通壕往防炮洞拼命跑去,这时又一个炮弹飞来,正好掉进交通壕爆炸开来。石块、土块重重地砸在我身上,警备员不顾一切抓着我的手往防炮洞里拖。

 

这一段回忆告诉我们:

1. 即使在一天的恶战后,日军依然在第二天还保持住了进攻的压力,尤其是火炮射击的烈度和精度,可以说非常专业。----王耀南的受伤的遭遇清楚地说明,当时我们的抗战将士确实是以血肉之躯对抗日寇的枪林弹雨。

2. 我军警卫员的尽职和医生的尽职。他们真的是用生命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样的部队才是真正的、上下一心的完整的精锐部队。当然,日军进攻时我们特等射手的表现也很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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