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 中国人的高考往事和举贤制度
这段时间在写巴西兴衰史,正值高考,那就先聊聊高考往事。
进入20世纪,中国的统治阶层终于意识到,纯粹服务于政治的选拔用人方式已经无法适应现代国家的需要。全方位培养人才,已刻不容缓。在洋务运动的背景下,李鸿章等人率先提出“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于是各种“学堂”兴起,包括京师大学堂、北洋大学等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这样,区别于科举考试的选拔方式也有必要跟上。1904年,清政府在张之洞等人的主持下颁布了《奏定学堂章程》,允许各地普建学校,解决生员问题。紧接着,1905年,清政府宣布废除沿用了1300多年的科举制选拔方式,改为西方考试方式,中国式高考雏形出现。
中国进入现代教育阶段。
现代教育的特点实际上教育和取士分开,通俗些说就是教育不再只为皇家提供人才,更多面向社会。
过去,“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而“金榜题名”又是全体读书人的奋斗目标。那时,所谓“行行出状元”是用来安慰老百姓的,封建思想下,当官才能“光宗耀祖”。
对此,统治阶层也乐于往这方面引导。
但到近代不行了,现代国家迫切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才,统治阶层不得不做出调整。
于是有了近代式高考。
随之,中国沿用千年的选人用人方式也发生改变。
“科举制”变成了“举贤制”。
所谓的“举贤制”就是有人推荐。
这并不新鲜,中国古代在采取“科举制”之前一直是举贤制(军队是“军功制”)。无论周朝的姜子牙,还是三国的诸葛亮,都没参加过考试,靠别人推荐,然后老板面试,最后一锤定音。
这里所谓的“举贤”指的是推荐给统治者参与社会管理。事实上,当时的老师、医生、以及其他手艺人社会地位并不高,虽然也会得到尊重,但很少有人立志当老师,或者医生。因为,再有学问的人只有通过得到统治者的重视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所以孔子周游列国只为把自己推销出去。
实在不行了,才改行当老师。
举贤制有很多优点,为贤者用,不拘一格,弹性很大。
但弊端也不少,一是容易埋没人才。毕竟像诸葛亮那样既能吹(说),又能干的人很少,多数人可能只具备一样,结果,很多人才因此被埋没。像韩非子,说话都结巴,要找到赏识他的人很难,最后只能搞自媒体,去写书(能写已经不错了,不少人才终身无人知晓)。
二是容易导致门阀政治。寒门子弟往往无人举荐,士大夫强者恒强,食客、故交,加上“举贤不避亲”,往往让一些大臣势力坐大。战国的“四公子”,秦国的吕不韦最终都发展成了统治者的心腹大患。
再加上社会管理逐步精细化,需要越来越多的人才,举贤制远不能满足需求。于是,聪明的中国人发明了“科举制”。近代一些文学作品喜欢污名化“科举制”。事实上,就古代的条件而言,“科举制”已经是最公平的人才选拔方式了。西方一度把中国的“科举制”与“四大发明”并列,并引用。
事实证明,这是底层通往上层的最佳路径。
当然,由于“科举制”的局限性,且越玩越奇葩的游戏规则,到近代,已经不适应社会需要了。
结果又回到了“举贤制”。
把近代的人才选拔制度简单归为“举贤制”可能会让一些人不服,但细想一下,不就那么回事吗?
先说大学选拔。虽然设了高考,但各大学自己出卷子,且要报名你得有人推荐。
当然,这点在辛亥革命之后有了变化,更多人的年轻人通过小广告找到了学校。
那时,各类学校方兴未艾,一方豪强你不建个学校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父母官。
各种千奇百怪学校出现。毛主席在长沙求学时就曾看到过“制皂学校”的广告,且颇为心动,差点成了制皂工程师。
再说就业。小说《围城》里,方鸿渐在国外刻了个萝卜章,弄了个假文凭回国后,要去国立三闾大学教书,得有人引荐;地质学家李四光,货真价实日本大阪高等工业学校毕业,要去任湖北军政府实业部长,也得有人引荐。无人引荐,啥证都不好使。
三说从政,毛主席“北漂”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说实话,年轻人是想到北京一展宏图的。可一口湖南土话,加上举荐的人影响力有限,结果只能去北京大学当个“图书管理员”。
相对来说,毛主席半生的对手蒋介石就幸运多了,老蒋经人介绍直接认识了孙中山,最终官运亨通(这里有党派的因素,但党派用人实际是举贤制的延伸)。
举贤制在近代取代了科举制,“高考”成为举贤制的支撑。
这一局面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发生了变化。
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内高校鱼目混珠,既有解放区干部学校基础上创办的革命大学,也有借鉴苏联经验建立起来的高等学校,当然,还有之前遗留下来的各种公、私立大学。
但显然,相比四万万人口基数,以及建设新中国的人才缺口,现有高等教育迫切需要发展。
1949年全国高等学校招收新中国第一批学生。不过,此时的“高考”仍沿用过去的办法,各大学自主命题,自主招生,仍是“举贤制”。
但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啊,应该体现统筹优势,合理配置教育资源、生源。
1950年5月26日,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发布了新中国第一份高校招生考试文件《关于高等学校一九五零年度暑期招考新生的规定》,要求各大行政区教育部门“根据该地区的情况,分别在适当地点定期实行全部或局部高等学校联合或统一招生”。
如统一招生有困难,各大行政区可“在符合本规定之基本精神范围内,允许各校自行招生”。
这项规定的主要意图是促进高等学校招生的统一性和规范化,更重要的是,改变“举贤制”,提高人才供应量。
但由于单独招考操作上的惯性,且第一年尝试,该年度的招考方式仍五花八门,既有校际的联合,又有大区的统一,还有学校的单独招生。
但总的来看,1950年的招生考试基本达到了预期目的,大部分学校一次招生即招满足额。再经过两年的努力,国家终于完善对报考条件、考试科目、考试时间、政审标准、命题标准等的规定。
现代“高考”制度建立。
1952年,新中国首次全国统一高考在8月15日至17日完成。自此,全国统一高考制度正式形成,进入统一命题、统一考试、统一录取的高考新时代。这种招考制度一直持续到1965年。
很多人并未意识到,这是我们选人用人制度的转变。
大家对“包分配”这个概念应该不陌生。
新中国采取了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通行的用人方式——“统一调配”。
其实,除去意识形态因素,“包分配”不正是“科举制”的特点吗?
如此说来,包分配条件下的高考不正是另一版本的“科举制”?只不过比起封建社会纯政治版“科举制”,现代“科举制”种类更多,更科学。
哪怕到1977年高考因文革中断后再恢复,所采取包分配式的“高考”,同“科举制”用人方式皆有异曲同工之妙。
前文说过,“科举制”在古代中国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可以说正是它成就了盛唐时期的泱泱中华。
新中国版本的“科举制”同样为国家建设做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精准的人才培养,精准的人才运用,最大限度降低了资源浪费,同时还给底层人们以希望。
那么1966年到1977年期间,中国的“高考”又采取什么方式?选人用人是什么方法?
从1966年起,中国内地所有大专院校均停止招生,教师与学生被下放劳动,高等教育陷入全面瘫痪。1970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部分高校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1972年,全国大部分高等学校陆续恢复招生,但招生的方式不是“高考”,而是“推荐与选拔相结合”。
是不是很眼熟?这又成了“举贤制”。但是,和中国古代、近代不同,在时代背景下,这次的举“贤”制有些特殊,举的对象是“工农兵”,他们不是去学习的,而是去“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的。因此,这一阶段的“举贤制”有些变味。
1977年,高考恢复,成千上万人从田间涌向考场。查了一下数据,当年报考人数有570万人之多,年龄从十多岁到三十多岁,很多人是带着孩子参加考试的。
在包分配的情况下,过高考,意味着“跃龙门”。新式“科举制”给无数人带来希望,包括曾被打为“黑五类”的子女。
大家嘴上说什么职业都一样,但心里清楚,差异是有的。没人愿意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追求更好的生活是人类本能。
反正作为80后的我当年就是这么想的。1996年,我上高中,每次弓腰在田里插秧、割稻谷时,我就下决心要考大学,不为光宗耀祖,只为跳出“农门”。
可是我并不知道,正是从那年开始,大学、中专毕业生将取消分配。
不分配,意味着不再有铁饭碗,新式“科举制”结束。
社会再次进入“举贤制”时代。
招聘实际上就是一种“举贤”,推荐你的是你的学校,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今天我们在讨论为什么要上大学时,会列出一堆理由,往高大上说是为了实现个人理想,但说白了就是为了更好就业。孔子当年周游列国时,不正是想找个赏识他的老板吗?
当年的“举贤”靠威名,靠两张嘴皮子。
今天就靠你的学历、你的经历(自己创业不在此列)。
这种举贤制在经济领域毫无问题,但在政府部门却仍有诸多弊端,它容易导致权力寻租,甚至门阀政治。
于是,“包分配”尽管被放弃,在经过几年摸索之后,新式“科举制”倔强地重生——那就是“公务员统考”。
这个被证明仍旧是最公平的选人方式再次派上用场。
回顾中国人的高考往事,“高考”时而成为“科举制”的关键,时而又是“举贤制”的补充,但无论如何,它在现代国家选人用人方式中都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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