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最辛苦的一代人吗?

【房价、婚育、二胎……这些问题成为全民讨论和吐槽的焦点后,很多人开始抱怨时代的浪潮推着他们成为“最苦”的一代人。不过我觉得哪里有最苦呢,每个时代,大家各有各苦吧。推荐一下张佳玮的这篇文章。】

转自公众号:张佳玮写字的地方(zhangjiawei_1983)

每一代人,都有个时段,觉得自己是最苦的。

我的同龄人说,1980后这代人,又是独生子女,养老压力大;又是房价暴涨,苦不堪言。难过,痛苦,没指望。

我认识的1990后跟我诉苦说,好多80后至少还来得及提早买房,90后呢?阶级固化啦,一毕业就经济进入L型,找不到工作,房价更加不敢看。难过,痛苦,没指望。

我一个前辈编辑感叹过,说1980后好啊。大学扩招,都上得了好大学了;学生时代,就有互联网了——他自己是进入工作,才接触到互联网的。然后他又夸90后好:“你们上大学时,都能用手机上网了!”

我一位1960后的长辈,感叹现在的少年好。说当年要去波兰留学,在火车上蹲几天几夜;查一个资料,图书馆里翻瞎了眼睛,还要被老鼠吓到。说少年时,吃叶儿粑都吃不上,看着隔壁吃,馋得很。说1980年代重庆人吃火锅,要镶起吃,就是大家拼桌吃,好节省点燃料。

——“你们年轻人是不知道了!”

我一个朋友的1950后长辈。心情好时,跟人下棋,帮人看看超市。心情不好时,愤世嫉俗。他说他那栋楼,多半是旧单位的同事,一代人都在20世纪末下岗了,苦得很。别的楼早上,起床、上班,楼道里各自打招呼,很喧腾。他们楼,下岗初期,大家都颓丧着,睡到日上三竿。楼道里静悄悄的,偶尔有夫妻吵架声。

我外婆是1938年生人,外公是1929年生人。说到旧社会,眼眶湿润。苦啊,实在是太苦了。解放后呢,也是事情多。到不胆战心惊了,人也四五十岁了。还没享福呢,身体就不好了。苦啊。

《我爱我家》里,傅明老人爱说旧社会怎么苦,新社会多享福。和平她妈也有话佐证:

“志国是:忆苦思甜吃过糠,民兵训练扛过枪;文攻武卫负过伤,游泳比赛渡过江。”

傅明老人呢?

“旧社会您吃过糠、抗日战争您扛过枪、解放战争您负过伤、抗美援朝您渡过江。”

所以,哪一代最糟糕呢?

1928年出版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讲的是一战结束之后的事。

男主角有段咆哮的预言:

“人人都一样。他们的血气早已死灭。仅存的那一点,也都被汽车、电影院和飞机给吮吸殆尽了……人类一代不如一代,这一代人,就跟罐头似的!……按照现在的进度,一百年后,英伦三岛人口多不过一万,他们将会快快乐乐地将彼此消灭掉!……所有的人、知识分子、艺术家、政府官员、工业家和工人,会癫狂地扼杀掉最后一点人性!”

那时候,劳伦斯也觉得自己这一代完蛋了,以后也没啥机会。但事实证明……好像,也还好。

这是时间上的“众生皆苦”。

而汪曾祺先生在《七里茶坊》里有段对白。

1960年,他跟另外三个人——一少两老——在张家口附近的七里茶坊,掏粪。

早起掏粪,怕掺假。粪发酵了有酸味。当地人还自豪,因为这是真粪。

晚上四个人,大车店里睡通铺,读掉了半本的书,聊天。

有一位总爱说坝上,有韭菜花山,有大肥羊,吃羊都是整只吃云云。

有一位爱说五湖四海的游历和饮食。

年少的那位,烦恼于缺五十元钱,结不了婚——老几位给他凑吧凑吧,齐了。

他们每天吃莜面窝窝,蘸面酱,还觉得香。为什么?那是1960年。

到晚上,坝上有客人冒雪徒步下来了。说要下来卖羊,羊被困住了,请人去救。好卖了羊,让坝上人吃窝头,让坝下人吃口肉。

汪曾祺先生末尾如是写道:

老刘说:“他们真辛苦!” 

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地说:“咱们也很辛苦。” 

老乔一面钻被窝,一面说:“中国人都很辛苦啊!” 

这是时间上的众生皆苦。

《这个杀手不太冷》里,最妙的一句对白是:

玛蒂尔达问莱昂,是因为她年纪小,才显得人生艰苦;还是人生总是这么苦。莱昂答:

“总是这样。”

一切时间,一切空间。众生皆苦。

就是如此。

每一代人觉得自己最苦,是因为人很难完全同理心到感受他人的苦。人最多只能观察他人,想象他人的痛苦,但没法子。

同病相怜这个成语,因此意义非凡:得了同样的病,才能体会到彼此的痛苦。

大多数人觉得“我这么苦,别人那么轻松,不公平”——其实别人的苦,你未必看得见;你看得见、接触得到的人,大致还是一个阶层,那么,各自的苦,也相去不远。毕竟,这个时代,大家都在尽力显得光鲜,隐藏痛苦呢:别太当真啊。

得脱苦海需要大智慧,那是另一个话题了。

只是,意识到苦的普遍性,也许能少一点“不公平啊”之感。

每一代人,都有个时段,觉得自己是最苦的。

但很少会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因为幸福的时候,很少去思考自己正幸福着呢。

其实每一代中国人,都差不多辛苦。

重庆有种著名的职业,叫棒棒军。你给点钱,他们帮你挑东西、拎东西,爬坡走路。

十年前吧,我在重庆,陪一位长辈去买菜。买多了,我两手拎满了,还有些没处放。长辈有些驼背,就叫了一个大叔年纪的棒棒军帮着拎。长辈慢悠悠地爬坡,我和那位棒棒大叔并肩走。那会儿《疯狂的石头》刚下去,我又刚去重庆,好奇,就问棒棒大叔,是不是真如电影中那样,入夜去烤串串吃。棒棒大叔说哪里有钱烤串串哦,做完这个就吃完饭,可以休息一哈就很好咯。晚饭吃啥?蹄花汤和豆花饭。然后就要等晚上,去给某些晚上进货的店铺(许多饮食店都如此)搬东西咯。这中间呢,要舒服一下。吃完饭了,桥边地上躺一会儿,吹吹风,舒服——体验过重庆夏季的人,大概懂得他这句话的意思。

我说,那样好辛苦,他说了一句似通非通的话。现在想起来,让我印象深刻的,反而是他的表情,黝黑,多纹,放松,胸有成竹似的。比我多经历了大概百倍风霜吧。这种姿态,说出来的话,自带些警世箴言,或者,自嘲的气质;后来我觉得辛苦了,就时不时想想这句话:

辛苦的时候是辛苦,舒服的时候也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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