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在经济困境中启动货币改革

作者：刘岚雨（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助理研究员、伊朗德黑兰大学政法学院访问学者）

本文刊登在《世界知识》2020年第11期

5月4日，伊朗议会通过了《伊朗货币和银行法》修正案,将官方货币单位从现行的主币里亚尔（Rial）和辅币第纳尔（Dinar）变更为主币土曼（Toman）和辅币盖朗（Gheran），1土曼相当于1万里亚尔或100盖朗，当前货币面额将去掉四个零。修正案需经过宪法监督委员会批准后生效并交由政府执行。伊朗中央银行要在修正案生效后三个月内制定执行方案并提交内阁会议批准，政府要在两年内规划货币改革实施程序，并在三年过渡期实现土曼对里亚尔的替换。

2020年3月19日，伊朗市民戴着口罩外出购物，准备庆祝诺鲁孜节。新华社发

曾长期寻求货币改革

伊朗长期存在官方和民间实际货币计量单位脱节的现象。恺加王朝（1779～1921年）末期，盖朗是官方货币单位，土曼是民间货币单位，那时1土曼相当于10盖朗。20世纪30年代初，巴列维王朝（1925～1979年）建立者礼萨·汗用西班牙货币单位里亚尔取代盖朗作为伊朗的官方货币单位，此后里亚尔保持着官方货币单位的地位。然而，一直以来里亚尔这个陌生的外来货币始终未能深入民间，土曼在日常民间交易中仍是主要的货币计量单位，甚至政府职员在正式审计和交流中也是如此。土曼本身所代表的里亚尔在不同情况下有所不同，原来1土曼相当于10里亚尔，但是在不同规模的交易中，民众手中的1土曼可能是1万里亚尔、100万里亚尔或10亿里亚尔。正因为土曼有着长期的民众基础，此次货币改革才会在删减货币面额的同时变更货币单位。

由于长期通货膨胀和货币急剧贬值，伊朗政府一直以来都有减少货币面额的想法。1973年伊朗央行第一次提出减少货币面额，因为通胀率从1970年的6.3%升至1973年的11.2%，货币从1945年的1美元兑32.25里亚尔贬至1973年的1美元兑68.72里亚尔。1993年，伊朗政府正式提出删除货币面值中的零的想法，因为当年的通货膨胀率高达22.9%，到了1995年更飙升至49.4%。然而这些改革想法并未得到落实。

2007年，伊朗再次经历一波高通货膨胀，当年平均通胀率为18.4%。伊朗总统内贾德下令伊朗央行制定货币改革方案，为此央行开设了专门的货币改革网站，向民众征求对新货币单位和抹去货币面额中多少个零的意见。内贾德总统任期结束后，货币改革计划被搁置。2013年，鲁哈尼当选为伊朗总统，在其执政初期通胀率稳步下降，从2013年的34.7%降到2016年的9%。随着经济趋于稳定，2016年12月7日，政府内阁会议通过了央行提交的将国家货币单位从里亚尔变更为土曼的改革方案。2019年7月31日，政府通过了抹去货币面值中的四个零的提案。长期以来，伊朗政府都在试图进行货币改革，但由于长年高居不下的通胀率和经济增长停滞，一直以来都难以落实。从央行提出减少货币面额到议会通过法律修正案，伊朗的货币改革经历了漫长的过程。

货币改革基于国内需要

伊朗央行公布推进货币改革的原因主要有三个：第一，随着钞票流量的显著增加（约80亿张），导致钞票的印刷、分配、收集和销毁（每年销毁约八亿张纸币）成本不断增加，近十年约在100亿～200亿土曼之间（平均每年约212万美元）。第二，近十年来里亚尔对美元的自由浮动汇率贬值近17倍，致使伊朗国家货币在国际货币体系中失去信誉。第三，由于长期的高通货膨胀率，伊朗物价在过去50年增加了近3600倍，而货币面值只增加了50倍。在日常交易中民众经常需要携带大量纸币并使用大面额钞票，硬币基本失去用处，客观上增加了交易的风险、财务工作的难度，也加速了货币的折旧率。

然而，上述理由并不具有说服力。今年2月9日，伊朗议会研究中心公布的研究报告明确指出，央行提交的货币改革方案既无法提升其在世界货币体系中的信誉，也无法减少印刷和销毁货币的成本。这是因为：首先，一国货币的信誉并不取决于其面额和汇率，而是取决于购买力，需要国家经济实力作为支撑。以日元和韩元为例，这两种货币的面值明显大于阿曼里亚尔和科威特第纳尔，对美元汇率也绝对低于后两者，但是日元和韩元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信誉和影响力显然高于后两者。由此可见，伊朗央行期望仅通过减少货币面值来提升官方货币信誉不太可能实现。

其次，随着时间的推移，用更高面值的土曼替换里亚尔来减少货币印刷和销毁成本的效果会越来越小。自2018年5月美国单方面退出伊核协议并采取极限经济和安全施压政策以来，伊朗的通货膨胀率急剧蹿升，从2018年4月的8%跃至2019年7月的40.4%，经济体量缩减了8.7%。考虑到未来美国对伊朗的经济制裁很难出现实质性放松，加上近期新冠疫情和国际油价持续下跌，今后两年伊朗经济非但难以实现增长，而且存在进一步萎缩的可能。根据世界银行预估，伊朗2020、2021和2022年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率将分别为0%、1%和1%。由于未来伊朗经济形势将不断恶化，通货膨胀率也势必长期保持在两位数，因此即使新货币发行后也将迅速贬值，届时货币面额和数量都将增加，硬币也将迅速失去使用意义。

最后，根据最新的统计数据，纸币和硬币的交易仅占伊朗所有经济交易的3%，绝大多数民众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刷卡支付，除外国人外，伊朗日常经济活动并不需要携带大量纸币，因此并不存在严重的安全问题和因为大量数钱而导致财务和银行工作的低效。

此次伊朗政府加急推动货币改革的真正原因可能着眼于国内需要，一是增加国内民众对未来经济发展的信心，二是弥补财政预算赤字。在2017和2019年，伊朗分别发生了两次由经济问题导致的大规模社会抗议，各种小规模的罢工、罢市、讨薪等抗议活动更是频频发生，考虑到疫情过后伊朗经济将进一步衰退，爆发更多大规模社会抗议活动的可能性增加，政府急需在短期提升民众对经济发展的信心并加大对经济的补贴。货币改革对于实现上述短期目标显然是有益的，通过货币改革可以向民众展示政府进行经济改革的决心，在民众心理上制造货币购买力提升的假象，也可以在新旧货币替换的过程中增加货币印刷量，以此弥补政府在经济补贴过程中所产生的赤字。

伊朗此次货币改革是一把双刃剑。从积极方面看，变更货币单位可以结束长期以来官方与民间货币计量单位脱节的历史，减少民众在不同货币单位间来回换算的各种成本；货币面额的大幅缩减有助于增加民众对未来经济发展的信心；货币改革本身给予了政府超发货币的机会，有助于在短期内提升政府应对民生危机的财力。从消极方面看，货币改革过程中产生的货币超发将在中长期加剧通货膨胀，带来更多发行成本，进而导致销售者借机哄抬物价、商品价格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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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币改革面值直接抹去4个零，伊朗为什么要这么做？

作者：姜英梅 （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副研究员））

来源：2020年5月27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11期

伊朗议会5月初投票通过《伊朗货币和银行法》修正案，将官方货币里亚尔改为土曼，1土曼相当于10000里亚尔。修正案要求伊朗中央银行在考虑货币储备和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承诺的前提下，用土曼重新计算汇率。

在面临新冠肺炎疫情和美国制裁双重冲击的大背景下，伊朗此番货币改革举措受到特别关注。有经济观察人士认为，伊朗此次货币改革，一方面旨在遏制国内经济恶化态势，安定民心；另一方面希望突破美国的制裁封锁，摆脱美元转嫁危机带来的困境。

重压下的货币改革

伊朗早在2008年就已提出类似的货币改革措施，只是一直未付诸实施。2018年美国重启制裁，伊朗经济再度陷入困境。2019年1月，伊朗央行提出修改《伊朗货币和银行法》，将货币改革正式提上议事日程。总体来看，伊朗货币改革是内外重重压力下的选择。

伊朗石油探明储量居世界第四，天然气储量居世界第一，国内工业体系相对完备。然而，由于受到外部环境因素等影响，伊朗经济发展滞后。2018年5月，美国单方面退出伊核问题全面协议（简称“伊核协议”），并重启对伊朗严厉制裁，外国企业纷纷撤出伊朗市场，伊朗经济所面临的压力堪称前所未有。

2019年，伊朗经济在2018年收缩5.4%的基础上进一步收缩7.6%，人均GDP为6139美元。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伊朗成为中东重灾区。全球经济衰退、国际油价暴跌以及疫情防控等因素叠加，致使伊朗经济雪上加霜，失业人数激增。据IMF近日的报告，预计2020年伊朗经济将再收缩6%，失业率提高到16.3%。由于民生艰难，伊朗国内爆发了数轮大规模反政府抗议活动，社会紧张局势升温。

伊朗里亚尔汇率波动幅度大，已经历几次大幅贬值。进入21世纪后，由于石油收入增加、经济增长，里亚尔兑换美元汇率一度基本稳定在8000~9000∶1。在时任伊朗总统内贾德执政后期，里亚尔汇率不断贬值，官方汇率从2010年的10254∶1调整到2018年4月的42000∶1，一直维持至今。

然而，由于外汇匮乏，伊朗一直以来执行两种汇率——官方汇率和自由市场（黑市）汇率，虽然政府努力提高官方汇率，两者差距仍越拉越大。IMF估计，伊朗2019年的外汇储备总额约为860亿美元，自2015年以来下降了约26%。美国重新实施制裁以来，市场对里亚尔的信心急剧下降。

进入2020年后，尽管伊朗中央银行努力恢复外汇市场稳定，但受到疫情迅速蔓延、油价下跌以及美伊紧张关系加剧等诸多因素影响，自由市场汇率进一步下滑。4月初，自由市场里亚尔的交易价格跌至约166000里亚尔兑1美元。

由于经济长期滞胀、汇率贬值和财政赤字增加，伊朗通货膨胀率居高不下，有多年达到两位数。2010年12月，伊朗改革补贴政策，全面取消对水、电、天然气等公共产品的价格补贴，加上同期里亚尔迅速贬值，导致居民生活成本大幅上升。2013年鲁哈尼当选总统后，尤其是（2015年）伊核协议签署后，通过积极推动发展经济，改善外部环境，伊朗通胀率有所下降，2017年降至9.6%。

然而，随着2018年以来美伊紧张关系再度加剧，里亚尔大幅贬值，伊朗国内物价随之飙升，2019年通胀率达到41.1%。今年通胀率仍保持在34.2%的高位。通胀率高企导致物价节节攀升，民众生活成本大幅提高。

自2010年起，西方加大对伊朗能源和金融制裁，禁止伊朗银行使用SWIFT进行跨境汇兑交易，伊朗石油收入无法收回，海外资产被冻结。2018年5月，美国单方面退出伊核协议，8月重启对伊朗金融、金属、矿产、汽车等行业制裁，11月制裁升级至能源和航运领域。制裁重重打击了伊朗石油和天然气行业，伊朗金融体系长期被排除在国际金融体系之外。

美国还运用长臂管辖手段，凡与伊朗被制裁公司、个人或银行有资金往来的第三国银行也均在美国金融制裁之列，渣打、汇丰等公司都曾因此受到美国制裁。今年以来，美国并未因疫情解除对伊朗制裁，反而还阻挠伊朗获得IMF贷款。

制裁对伊朗正常、合法的经贸结算也造成很大影响，目前伊朗对外贸易仍不得不采用易货方式，或者采用欧元、人民币、本币等为结算货币。近年来，为应对美国金融制裁和美元霸权，伊朗一直酝酿采用其他货币作为石油计价货币和贸易结算币种，并降低国际储备中美元外汇的比例。

伊朗国内对主权货币变更有两种态度。

支持者认为，货币变更与通货膨胀无关，旨在促进交易，改善与会计有关工作；降低印刷钞票和制造硬币的成本；稳定货币并提高货币体系效率。有伊朗专家表示，官方货币变更将为伊朗现在实施的抵抗型新经济政策创造更多机会。此外，伊朗民间习惯以土曼标示价钱，里亚尔正式变更为土曼，民众心理上也容易接受。

批评者则认为，货币变更只是将里亚尔面值抹去了4个零，避免了交易时仔细数多少个零的麻烦和尴尬。在伊朗经济因制裁和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而大幅萎缩、企业财务陷入困境时期，此举可能造成混乱。因此，如果伊朗不能从根本上进行结构性改革，降低经济对石油的依赖，遏制投机活动，这一货币改革举措不会对稳定汇率和通货膨胀产生持久效果。

与此同时，经济发展有赖于稳定的国内环境以及良好的外部环境，目前伊朗央行货币政策进一步放松的空间其实非常有限，而且此举有可能会促使市场汇率更快贬值。

显然，伊朗货币改革道阻且长。这由改革本身的艰巨性决定，也与美元霸权的长期性密切相关。

“去美元化”现象与美元霸权

从全球来看，美国不会轻易放弃支撑其经济霸权的美元霸权，当前大宗商品计价货币、国际贸易结算货币都是通过美元结算的，各国也储备了相当多的美元外汇，许多国家和几乎所有基金都持有大量美国国债。

无论从经济、科技还是从军事实力来看，美国仍是世界第一大国。疫情期间全球流动性紧缩情况下，美元仍是不少国家选择的避险货币。虽然中国、俄罗斯、印度以及欧盟都建立了自己的国际支付系统，但目前相较SWIFT还有较大差距。例如，欧洲与伊朗之间的INSTEX机制本质上是易货贸易，由于担心美国制裁，直到2020年3月才完成第一笔交易，且是避开美国制裁的医疗用品交易。

经济霸权，即美元霸权，是美国霸权的核心，曾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得到加强。20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美国通过石油美元计价机制，保证了美元地位和美国霸权。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首发于美国，但美国通过量化宽松向全球转嫁了国内危机。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加速了美国经济衰退，美国再次通过“不设限”救市政策。受到美联储救市政策的影响，其他国家尤其是一些新兴市场国家的货币大幅贬值。

疫情期间，美国已与全球9家主要央行（不包括中国和俄罗斯的央行）签署了总额高达4500亿美元的货币互换协议，这些措施有利于这些国家获得美元进行国际贸易，但更有利于美国保证美元市场流动性，确保美国金融霸权地位不被动摇。其实，美联储在2008年金融危机时，就曾与韩国等14个国家签订了货币互换协议，以防止其他国家因美元流动性紧张而转用其他结算货币。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来，全球经济失衡问题深刻改变着国际货币体系，一些国家开始不同程度“去美元化”，美元霸权一定程度上受到冲击。例如，推进国际石油通过其他币种结算，等等。

同时，一些国家和地区间签署了双边本币互换协议，绕开美元汇率波动和流动性约束；允许使用本币以及其他币种作为结算货币；一些国家减少了国际储备中的美元外汇，包括主权财富基金在内的基金和其他投资基金也在逐步减持美国国债，等等。

近年来在全球范围内出现的一些“去美元化”现象，实际上是美国政府滥用美元霸权的结果。伊朗、古巴、委内瑞拉、俄罗斯、朝鲜、土耳其等国家长期遭受美国制裁；欧洲国家等也因美国挑起贸易战和滥用“长臂管辖”等深受其扰。为此，欧洲创建了一套INSTEX特别结算机制，排除了美元，用以与伊朗继续交易。

此外，由于美国债务不断增长，经济实力收缩，外国持有美元投资者开始担心未来美元走势，希望减少美元投资风险。有分析人士认为，“去美元化”进程可能动摇美国经济霸权的根本。

不过，国际货币是国际经济发展的自然选择，由欧元、美元和其他货币共同构建国际货币体系新格局的道路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