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文学爱好者,来啃啃这块硬骨头(下)
本文继续探索东北文学,末尾配有注释以资参考。
前半部分:东北文学爱好者,来啃啃这块硬骨头(上)
作者由丛治辰,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
3 复兴?
引入大众文化的视域,我们会发现,本文讨论的文学事件实际上可以视为 一个更大事件的组成部分。正是在双雪涛、班宇和郑执全部浮出地表为人所知 的2018年底,网络上有一个说法开始流行,叫作“东北文艺复兴”。
网友们评出了“东北文艺复兴三杰”:唱歌的宝石Gem(本名董宝石,网友们更喜欢称 呼他之前的艺名“老舅”)、抖音上拍短视频的老四,还有写小说的班宇。这 个阵容里居然没有为视频主播留一个座席多少让人感到诧异,毕竟“重工业烧烤,轻工业直播(或喊麦)”已经成为东北人尽皆知的俗语,甚至不止一次出现在论文当中72 。
“复兴”必然指向一个曾经的辉煌时刻,但是找来找去似乎 只能追溯到赵本山的乡土喜剧,然而正如有人已经指出的:如果提到赵本山, 那么从一年一度的春晚小品到连绵不绝的《乡村爱情》,几十年来东北文艺何 曾衰落过?与工业东北的衰落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大众文化领域的东北始终如 火如荼。
将作家放在这样的背景下,或许会让“纯文学”的拥趸颇感不适,但 事实上双雪涛和班宇在写小说之前已经写过多年影评和乐评,而郑执的本职工 作也应该算是编剧,因此很难说他们是从文学界“出圈”,还是“跨界”来写 作。并且这种复杂的身份恐怕还将继续下去:双雪涛来到北京之后,“最常聚 的都是电影人”,小说的电影版权也险些被打包收购73 ,这也很可能是班宇和 郑执可预期的未来。
重要的并不是这三位作者应该属于文学界还是娱乐圈,而是他们让我们更 加清醒地认识到:时至今日,所谓“纯文学”的边界不但一直面向大众文化和 娱乐市场敞开着,而且日益遭受冲击。一个极富标志性意义的事件是易烊千玺对班宇小说集《冬泳》的推荐。
2019年2月21日,在移动社交软件instagram上沉 默了两月半之久的顶级流量偶像易烊千玺(ins号为:_444x_)突然发图晒出班 宇的小说集《冬泳》。尽管该软件在国内无法直接访问,但相关截图还是迅速 流传开来,当天上午9点22分班宇即在自己的新浪微博对易烊千玺表示感谢, 并“祝大家早日拥有今冬最后一款时尚单品”。
无论这是否可能是经纪公司或出版商有策划的行动,客观上的确令《冬泳》立刻引起广泛关注。班宇“到长 沙、南京的书店做活动,不少易烊千玺的粉丝过来参加”,网上购物平台也纷 纷在《冬泳》的商品页面注明“易烊千玺推荐”,据“TFBOYS易烊千玺”搜狐号称:“网络上甚至有人调侃:‘易烊千玺是文学的大救星,拯救了严肃文 学!’”74
而班宇的图书销量能够远超被批评家关注多年的双雪涛,易烊千玺 的推荐恐怕也是原因之一。75 事实上这并非易烊千玺第一次推荐文学书籍,余华的《活着》能够在2018年登上虚构类畅销书冠军,就被认为与当年世界读书 日易烊千玺的力推有关,易烊千玺是否拯救了严肃文学虽难定论,但至少大概 率左右了部分粉丝的阅读趣味。76
另一个影响范围略小但更加耐人寻味的事件是第二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 引发的争议。“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由在国内知识界小有名气的民营出版品牌 “理想国”和瑞士高级制表品牌“宝珀Blancpain”携手创办,旨在发掘和鼓励优 秀并具潜力的青年华语作家。其对参评作品的要求中明确表示,无论“纯文学” 还是“跨类型的犯罪、推理、科幻等均可参加”。
或许正因为此,每届评委尽 管人数不多,构成却相对多元:2018年首届评委团中既有作家金宇澄、唐诺、阎 连科,也有因参与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节目而广为人知的学者许子东,以 及音乐制作人、主持人高晓松;而2019年评委除学者黄子平、戴锦华和作家张大 春、路内以外,还有知名电影导演贾樟柯。
2019年10月25日,该奖第二届在北京 揭晓,作家、编辑、翻译家黄昱宁凭借小说集《八部半》获得首奖,颁奖词中透 露出的仍旧是浓郁的“纯文学”趣味,强调“文学修养”“短篇小说的形式”和 “西方现代小说传统”。77
然而大概就在颁奖礼刚刚结束的当天下午17时22分, 贾樟柯在微博贴出班宇《冬泳》的封面图,并附文字:“今年读过的最好的小 说。”
当晚22时18分,贾樟柯微博转发关于颁奖礼的官方报道,配发文字:“我 的票是投给《冬泳》的。”班宇于晚19时04分回复并转发贾樟柯第一条微博表示 感谢(“感谢贾导,我提一杯,心思全懂,都在酒里。”);
深夜23时49分回复并转发贾樟柯第二条微博,言辞间似已暗有所指(“望周知。我对自己与朋友们的未来只有一个期许,如贾导一般,永不油腻。”)、翌日凌晨0时10分在贾樟柯第二条微博下回复浙江文艺出版社上海分社社长曹元勇并转发:
(曹元勇: “无论投给谁,都是投给宝珀的。”班宇:“作为资深出版人与获奖作品的出版 方,曹老师这话啥逻辑,具体讲讲。别无论了,咱论一论。”);
而后在一小时 内连发三条微博宣示战斗姿态(“奖当然不是非我不可,从未这样想过。各部作 品都优秀。但有人愿意为我站出头,我也不能缩起来当王八。基本礼仪,还请谅解。”),并为夸奖自己“爷们儿”的粉丝点赞。
最终,在回复“写下去,这最 重要”的建议时,班宇明确指出:“这不涉及任何写作问题。所以不必在日后的 作品上见,就只在今天的微博上干。”78
如果允许仍以我的个人趣味来说,《八部半》和《冬泳》其实都是难得的佳作;奖只有一个,最终结果就难免具有偶然 性。班宇显然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强调“各部作品都优秀”,但他仍然如此愤懑 不平,不能不让围观者怀疑其中必有蹊跷。
在媒体追问下,同为评委的路内不得 不在微信朋友圈发言澄清,表示“就我的观察,本届终评时没有内定”,进而指出偶然性之所以能够存在,恰恰是因为没有内定,并拉来上届“宝珀理想国文 学奖”作为例证——2018年该奖得主王占黑同样是凭借第一部作品集折桂的黑 马,进入决选名单的还有成名已久的作家阿乙、张悦然,以及双雪涛。79
内情究竟如何无从查证,不过经此一役,“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两届获奖作家和 获奖作品,以及由“理想国”出版的《冬泳》,都更加为人所知。在这剑拔弩 张而扑朔迷离的事件中唯一可以追问的或许是:何以在围观者看来,评委中特 意设置的非“纯文学”代言人贾樟柯对文学的判定会比黄子平、戴锦华、张大春 和路内更值得信赖?难道贾樟柯的朋友韩寒不是早就提醒过大家,“民间高手” 不大可能与“专业人员”抗衡吗? 80
似乎很容易印证我们此前的论断:“纯文学”正日益遭受大众文化(或 许还包括其背后资本运作)的侵入,第二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颁奖词不过 是“纯文学”的一次勉力阻击。但是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即以易烊千玺为例,即便“热爱文学”只是经纪公司出于营销考虑而建构的“人设”,不也意味 着“纯文学”仍然拥有不可小觑的象征资本?而贾樟柯的情况就
似乎很容易印证我们此前的论断:“纯文学”正日益遭受大众文化(或 许还包括其背后资本运作)的侵入,第二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颁奖词不过 是“纯文学”的一次勉力阻击。但是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即以易烊千玺为 例,即便“热爱文学”只是经纪公司出于营销考虑而建构的“人设”,不也意味 着“纯文学”仍然拥有不可小觑的象征资本?而贾樟柯的情况就更加复杂。在 “纯文学”与大众文化的二元对立结构中,贾樟柯很可能被视为大众文化甚至其背后资本的代言人。
贾樟柯的电影如今早已获得资方认可,而截至2020年3月18日,由他拥有疑似实际控制权的企业有9家。81 但是迄今为止,贾樟柯始终被看作是一位文艺片导演,他也从未否认自己对“纯文学”的热爱。82
文学与电影毕竟是不同的艺术门类,“先锋文学”式的形式实验很难直接为电影借鉴,因此贾 樟柯“文艺片导演”的固化形象主要是因为他在早期作品《小武》《站台》《任逍遥》中,极富风格地表现了那些底层社会的边缘人物。
在双雪涛、班宇和郑执那里,关于“写什么”的强调被认为多多少少损害了其“纯文学”性,而在贾樟柯这里却让他显得“文艺”,这看上去有些矛盾。但我们早已论证,并不存在一 个“纯文学”的本质,而必须结构化地理解这一概念。
在电影工业内部存在着另 外的二元对立:贾樟柯所关注的题材,以及由此而发展出的纪录片般粗粝的电影 语言,使之与当时已经占据主流的“第五代”导演那种色彩饱满的宏大叙事格格 不入;而其在执导之初所能掌握的公共资源极为匮乏,使得早期几部电影的拍摄 与传播都处在非法状态,更增添了其“地下”和“小众”的色彩。
因此,与主旋 律电影相比,贾樟柯显得更具知识分子立场;而与商业电影相比,他则更富精英 文化的趣味。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贾樟柯与“纯文学”站在了一起。
这或许也可以用来解释“东北文艺复兴”。董宝石与班宇在GQ Talk对谈时反 复回忆的那个游荡在录像厅、游戏厅和迪厅的少年身影,不正是另一座城市另一 个时代的小武?
而“GQ报道”微信公众号发布对谈记录时为董宝石配发的那些与 计划经济时代遗留建筑的合影,似乎有意营造出一个巨大世界对倔强个体的压抑 感,像极了贾樟柯电影画面的风格——只是像素高了很多。
而“东北文艺复兴” 不约而同对小人物的关注,以及有意无意表露出的“草根”姿态与艺术风格,同样与创作者的社会处境有关:董宝石就坦言自己之所以创造出“老舅”的人设, 缘于没能参加成第一季《中国有嘻哈》而产生的挫败感。83
而亦有论者指出,构成“东北文艺复兴”重要基础的网络直播从业者之所以数量如此庞大,乃是因为如今东北地区就业机会稀少,而这些年轻人又缺乏过硬的人脉关系。84
以此言之,“东北文艺复兴”很可能与赵本山毫无关系,也无意回应东北历史上任何一 个文艺繁荣的时刻,而只是用“文艺复兴”的方式和口号反讽地表达了对“经济 振兴”的强烈渴望和巨大焦虑。这样内在于现实背景、创作过程与文本形态之中的二元对立结构,一定也会让受众在接受“东北文艺复兴”时多少感到某种挑衅 主流的隐秘快感。
正如世纪之交的大学校园里,那些贾樟柯早期作品的观众们在从互联网上下载资源或以学术名义内部观影时,会因为正在触碰未被获准公开放 映的禁忌,而产生一种浪漫的自我想象。在相当程度上,正是这种浪漫的自我想 象,让贾樟柯完成了最初的象征资本积累。
但是近20年过去,当年小众的地下导演已经成为大众文化的传奇;“东北文 艺复兴”掀起了席卷互联网的全民狂欢;而那些因《小武》而泪流满面的清癯大学生们应该已经长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如今他们怎么也找不到那些经常变更网址的免费电影资源,如果要看电影,他们宁可多花点钱走进大学时代还未充 分发展起来的商业影院,不过更多时候他们可能会选择瘫在沙发上刷抖音短视频。
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什么被悄然改变了?或许可以从那首让董宝石一 夜成名的《野狼Disco》里找到答案。《野狼Disco》当然也应该被视为“东北文 艺复兴”的代表作,某音乐APP里关于它最热门的一条评论是:“东北现实文 学,工人阶级rapper,劳动人民艺术家。”
看上去这完全可以被“东北—阶 级”持论者拿去作为对双雪涛、班宇和郑执的评价。然而吊诡的是,至少从歌 词来看,既找不到“劳动人民”,也找不到“工人阶级”,甚至如果抛去方言 的因素,“东北”的痕迹都微乎其微。
按道理讲,《野狼Disco》讲述的时代的 确应该与双雪涛等人小说里的时代高度重合,但是在这个尴尬的迪厅搭讪故事 里,令黄平念念不忘的共同体破碎时刻的痛感被挡在了喧嚣的音乐和暧昧的灯 光之外,所有抒情都由BP机、大哥大和港台娱乐构成的记忆碎片来拼成。
大众文化的逻辑丝毫不理会左翼话语的关切,批评家们思考“东北”时呈现出来的 历史意识、理论深度与道德良知,被大众文化轻易地抹除了,代之以主要由自嘲 和怀旧构成的情感抚慰。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贾樟柯这里:随着那个时代日渐远去,越来越少的观众会去追问为什么电影里的县城那么破败,而那些年轻人又几乎全都无所事事,更多大概只是在那些卑微的爱情故事里轻轻抚摸自己的青春伤痕。
因此将双雪涛、班宇和郑执的写作命名为某种“乡愁”其实有其危险,在脱 离了具体论述语境之后,这样的命名会让他们被同样的情感结构复制与改写。不 过没关系——他们大概根本就很难逃脱这一命运。
或许有必要重新提及张定浩与黄平的那次对话,对话的缘起也与第二届“宝 珀理想国文学奖”引发的争议有关。张定浩对所谓“新东北作家群”的不同意 见,正是因该事件才有感而发;黄平的看法与他又略有不同,于是就产生了对话 的必要。
当然,他们的讨论早已超越了事件本身,却也因此让我们看到所谓“纯文学”内部的探讨如何与大众文化现场交叠在一起。在对话接近结束的时候,两人似乎在对某种“中产阶级美学”的否定上达成共识,但共识很快就出现 了缝隙:张定浩认为反“中产阶级美学”不一定要“反智”,不一定要有意塑造 “屌丝形象”去贬损“善与美”,那其实是靠着塑造特定的形象或表达特定的立 场来讨好读者,“只不过是用一种虚伪替代另一种虚伪”。
黄平则指出问题在于 中产阶级写作垄断了对善与美的诠释,这种诠释傲慢地断定写工人共同体就不会 是好的文学。张定浩与黄平在此问题上的共识与分歧来自他们对“中产阶级美 学”这一概念认识的差异:
他们都同意这是一种虚伪的美学,是有意讨好的美 学;但是在张定浩看来这种不真诚是能力问题,是作者在艺术上不够下功夫;黄 平则认为这所谓的“艺术”本身就包含了一个共同体对另一个共同体的视而不 见。85
而既然两人不尽相同的指责都可以在“中产阶级美学”这同一个概念下展开,是否也意味着,其实广义而言,两人所持有的观念都是“中产阶级美学”的 一部分?
事实上,中国知识界和文学界对“中产阶级美学”的警惕由来已久,可以 一直上溯到现代文学时期。而与本文直接相关的,是从世纪之交重新开启的持续 讨论,1990年代以来另一个被压抑的“亚文学”传统“小资写作”便与此有关。
“中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经常被混为一谈,在社会学意义上,它们的确难 分彼此。南帆曾经对这一问题予以考证辨析,指出:“尽管中产阶级与小资产阶 级的社会学涵义时常重叠,但是,二个术语聚焦的层面并不一致。
中产阶级意味 的是稳定、可靠、拘谨、克制的安全生活......(中产阶级)身上平庸中等的美学 趣味显然是他们古板生活方式的写照。相对地说,小资产阶级的称谓背后更多地 暴露出激进的文化成分。......总而言之,‘中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是同一 批人分裂出来的两个形象。
当人们用‘小资产阶级’这个术语代替‘中产阶级’ 来谈论同一个群体的时候,他们身上种种‘超越’社会地位的文化表演得到了更 多的考虑。通常的情况下,中产阶级保守、刻板、循规蹈矩;小资产阶级浪漫、 狂热、波西米亚。”86
但是,如果“历史告别了大规模阶级对垒的颠簸期”, 尤其是在1990年代以来大众文化日益繁荣的中国,南帆所作出的区分就与其说是 指同一批人中两种不同文化表现的群体,不如说是这一批人同时具备的两面性。因此在一般的讨论中,“中产阶级美学”与“小资审美”往往还是被混同使用, 围绕着它们的言说聚讼纷纭,却大致都认可以下几点:
其一,“中产阶级”或者“小资产阶级”在当下并非阶级身份而是文化身份,某种意义上,正是对“中产 阶级美学”或“小资审美”的认同使一个人成为中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
其二, “中产阶级美学”或“小资审美”已然或即将掌控文化领导权,构成当前中国社 会的主流审美趣味。
其三,与南帆以区分的方式所描述的这一人群的复杂性有着 密切关系:中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极其渴望并善于将异质性的审美趣味(既包括 高于他们的文化,也包括边缘小众尚不合法的文化)吸纳为自己的审美趣味,并 使之合法化——与此同时,也庸俗化。87
依照这一认识,则无论是“纯文学” 的审美趣味,还是“新左派”的理论资源,都可以被“中产阶级美学”不可餍足 的胃口消化,成为大众文化的一部分。否则我们便很难理解,双雪涛所热爱的 余华、王小波与村上春树,是怎么成为小资阅读的热门——难道他们不是“纯 文学”作家吗?
第二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那洋溢着“纯文学”气息的颁奖词套用在他们身上毫无违和,只是当村上春树使用的时候,需要把“中文写作”改 成“日文写作”。
而李云雷则指出:“在当今这个时代,在小资文化中占据主流 的是‘自由主义’及其价值理念,但并非从来如此。”在2012年写成的这篇文章 中,李云雷热切地期待着,“当小资逐渐底层化的时候,他们会对自己的现实处境有越来越清醒的认识,他们也会将这一认识带入到他们对当代文化的理解之 中,在与底层的接触中形成新的小资文化,而这样的文化必定会为当代文化带来 新的气象”88 。
如今八年过去了,包括双雪涛、班宇和郑执在内的“东北文艺复 兴”应该可以让李云雷稍感欣慰。
借用“中产阶级美学”或“小资审美”来整合与阐释聚集在双雪涛、班宇和 郑执身上的种种言说及背后复杂的脉络,或许会令人感到不快,但其实这并非悲 观的结论。
如李云雷所说,加诸这两个概念之上的偏见或许应予清除:“在社会价值观处于混乱状态的今天,小资或许会通过自己的文化选择为我们这个社会提 供一帖粘合剂,让我们更加清醒地认识自己和这个世界,让我们这个社会形成一 种新的核心价值观。”
某种意义而言,“中产阶级美学”或“小资审美”的确就 是当前主流文化的重要生产者,它们呈现出也持续制造着审美趣味的复杂构成。
承认这一点,便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不仅仅是双雪涛、班宇、郑执,也不仅仅 是本文所涉及或未来得及涉及的任何一方事件参与者,而且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 身处“中产阶级美学”或“小资审美”的内部;相应地,每一个人也都应对当前 的审美趣味负有责任——尽管本文也同意张定浩所说,总有一些人一些力量,比那些匿名的“中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发挥了更为积极的作用。
所以,到底主流文化与审美趣味将会变成怎样的面目?最终东北文艺又将以何种形态复兴? 这样的问题目前不会有答案,却呼唤着每一个人更加自觉的责任担当和更加谦虚 理性的审美实践。
注释:
1 在“一席”演讲时,郑执不无幽默也不无感慨地说:“一席邀请我来的那个时间点, 刚好是我在去年12月份的一个文章赛事上拿到首奖的第二天,所以不得不让我认为, 社会有的时候稍微势利眼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参见郑执《面与乐园》,“一席”微 信公众号2019年1月19日。
2 王宏图:《2019年文坛掠影:柳暗花明又一村》,《文汇报》2019年12月30日。
3 [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邱培明、陈圣生等译,生 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5页。
4 10 双雪涛、走走:《“写小说的人,不能放过那道稍瞬即逝的光芒”》,《野草》 2015年第3期。
5 在北京大学与鲁太光、刘岩对谈时,双雪涛就对评论界赞声一片的《平原上的摩西》 表示了反省,尽管那可能是有意为之。参见鲁太光、双雪涛、刘岩《纪实与虚构:文 学中的“东北”》,《文艺理论与批评》2019年第2期。
6 15 22 24 26 85 张定浩、黄平:《“向内”的写作与“向外”的写作》,《文艺报》2019年12 月18日。
7 “开卷”显示,截至2020年2月,双雪涛销量最好的作品《平原上的摩西》数据为 20227,班宇《冬泳》为80265,郑执《从此学会隐藏悲伤》为17083。但是“开卷”的 数据只涵盖新华书店和部分网店,因此并不代表全部销量,大致应在此数据基础上乘 以系数3,或可接近真实数字,但即便如此,除《冬泳》外,三人作品销量都未突破10 万册。数据来源:openbook开卷,http://www.openbook.com.cn。
8 辛阳、胡婧怡:《曾经的东北作家群,如今的“铁西三剑客”——他们,在同一文学 时空相逢》,《人民日报》2019年10月24日。
9 刘岩:《世纪之交的东北经验、反自动化书写与一座小说城的崛起——双雪涛、班 宇、郑执沈阳叙事综论》,《文艺争鸣》2019年第11期。
11 在《天吾手记》的后记中,双雪涛自己也谦虚地承认:“当时迷恋村上春树,追求趣 味,有时过头,有点轻浮。”与走走的访谈中,双雪涛也坦然表示:“《融城记》和 《刺杀小说家》,都是村上春树的产物。”“融城记”即《天吾手记》原题。参见双 雪涛《天吾手记》,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94页;双雪涛、走走:《“写小说的 人,不能放过那道稍瞬即逝的光芒”》,《野草》2015年第3期。
12 班宇:《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8页。
13 李雪:《城市的乡愁——谈双雪涛的沈阳故事兼及一种城市文学》,《当代作家评 论》2016年第6期。
14 参见刘岩《世纪之交的东北经验、反自动化书写与一座小说城的崛起——双雪涛、班 宇、郑执沈阳叙事综论》,《文艺争鸣》2019年第11期。关于班宇小说里有意使用的 东北方言,或者说“口语”,张定浩也从另外一个角度有所批评,可参见张定浩、黄 平《“向内”的写作与“向外”的写作》,《文艺报》2019年12月18日。
16 林喦:《“新东北作家群”的提出及“新东北作家群”研究的可能性》,《芒种》 2015年第23期。
17 在谈及当代东北作家群研究的实践价值时,李帅指出:当代东北作家群乃是“东北经济政 治振兴的隐形文化资本,而文化资本的富足和象征资本的突出,必然转化为社会资本与经 济资本”。这一多少有些想当然的推论,显然渊源有自。参见李帅《当代东北作家群的研 究向度与价值》,《沈阳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18 王禹琪:《辽宁省作家协会来吉交流》,《吉林年鉴》,2017年。雷宇:《举办“东 北地域文化与新东北作家群”座谈会》,《中国共产党辽宁执政实录》,2017年。
19 20 李帅:《当代东北作家群的研究向度与价值》,《沈阳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 版)2019年第1期。21 30 66 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
23 45 70 刘岩:《双雪涛的小说与当代中国老工业区的悬疑叙事——以〈平原上的摩西〉 为中心》,《文艺研究》2018年第12期。
25 参见刘岩《双雪涛的小说与当代中国老工业区的嫌疑叙事——以〈平原上的摩西〉为 中心》,《文艺研究》2018年第12期;刘岩《世纪之交的东北经验、反自动化书写与 一座小说城的崛起——双雪涛、班宇、郑执沈阳叙事综论》,《文艺争鸣》2019年第 11期。
27 黄平:《“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以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为例》,《扬子江 评论》2017年第3期。
28 62 参见王德威《艳粉街启示录——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文艺争鸣》2019年 第7期。
29 38 汪晖:《别求新声:汪晖访谈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12、16, 12页。
31 参见南帆等《底层经验的文学表述如何可能?》,《上海文学》2005年第11期;吴亮 《底层手稿》,《上海文学》2006年第1期。
32 参见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刘岩 《世纪之交的东北经验、反自动化书写与一座小说城的崛起——双雪涛、班宇、郑执 沈阳叙事综论》,《文艺争鸣》2019年第11期;李雪《城市的乡愁——谈双雪涛的沈 阳故事兼及一种城市文学》,《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6期;等等。
33 李陀:《沉重的逍遥游——细读〈逍遥游〉中的“穷二代”形象并及复兴现实主义》,“保马”微信公众号,2019年5月10日。
34 王德威:《艳粉街启示录——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文艺争鸣》2019年第7期。
35 双雪涛:《我的师承》,《文艺争鸣》2015年第8期。
36 “克制对王小波作品的喜爱,对笔者而言过于艰难”,参见黄平《十年:作为“神 话”的王小波》,《中国社会导刊》2007年第8期。
37 黄平:《十年:作为“神话”的王小波》,《中国社会导刊》2007年第8期。
39 44 鲁太光、双雪涛、刘岩:《纪实与虚构:文学中的“东北”》,《文艺理论与批 评》2019年第2期。
40 朱蓉婷:《班宇:我更愿意对小说本质进行一些探寻》,《南方都市报》2019年5月26日。
41 57 郑执:《面与乐园》,“一席”微信公众号,2019年1月19日。
42 参见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
43 参见刘岩《世纪之交的东北经验、反自动化书写与一座小说城的崛起——双雪涛、班 宇、郑执沈阳叙事综论》,《文艺争鸣》2019年第11期。
46 参见曾璇《班宇:小说要勇于尝试 抵达语言和事物的最深处》,《羊城晚报》2019年4月15 日;《郑执是谁?》,腾讯网,https://new.qq.com/omn/20190321/20190321A0LW5J.html?Pc。
47 譬如王德威和黄平的相关论文,就非常典型。参见黄平《“新的美学原则在崛 起”——以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为例》,《扬子江评论》2017年第3期;王德威 《艳粉街启示录——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文艺争鸣》2019年第7期。
再如 木叶对双雪涛小说语言成就的肯定,并指出其小说中有某种“内在的光源”;李德南 认为“双雪涛既发挥了小说介入现实的功能,又意识到他是在写小说,并没有完全忘 却艺术的自律”;田耳同为小说家,更是主要从写作技艺的层面讨论双雪涛的小说。
参见木叶《我们总是比生活既多些又少些——读双雪涛》,《上海文化》2016年第11 期;李德南《最初的爱情 最后的仪式——读双雪涛的〈安娜〉》,《创作与评论》 2014年9月号(上半月刊);田耳《瞬间成型的小说工艺——双雪涛的小说》,《上海 文化》2015年第7期。
48 可参看贺桂梅在《“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第六章中的相关讨论。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49 参见双雪涛《我的师承》,《文艺争鸣》2015年第8期;孙磊《班宇〈越过冬天的小 说〉》,金羊网·金羊文化,http://culture.ycwb.com/2019-04/15/content_30239646. htm。
50 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版,第163页。
51 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第2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0页。
52 参见谢有顺《历史时代的终结:回到当代——论先锋小说的转型》,《当代作家评 论》1994年第2期;张清华《先锋的终结与幻化——关于近三十年文学演变的一个视 角》,《文艺研究》2016年第4期。
53 徐则臣、马季:《徐则臣: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大家》2008年第4期。
54 徐则臣:《小说的可能性》,《文学港》2005年第2期。在接受《北京青年报》采访 时,双雪涛表达了和徐则臣完全相同的看法,而在提问时,《北京青年报》直接将 双雪涛指认为“先锋文学写作者”。参见唐山《双雪涛:从不想最终会下一个什么 蛋》,《北京青年报》2019年9月20日。
55《电影不是文学的敌人》,“单读”微信公众号,2018年1月10日。
56 曾璇:《班宇:小说要勇于尝试抵达语言和事物的最深处》,《羊城晚报》2019年4月 15日。
58 68 双雪涛、三色堇:《写小说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庸俗》,《北京青年报》2016年9月22日。
59 淡豹:《养成作家》,《界面新闻·正午》2017年1月5日,https://www.jiemian.com/ article/1053713.html?_t=t。
60 参见叶祝弟《纯文学刊物的式微与先锋派小说的终结》,《理论与创作》2005年第9期。
61 可参看丁智才《当前文学底层书写的误区刍议》,《当代文坛》2005年第1期。
63 此指曹征路故意取《国际歌》中“英特纳雄耐尔”末尾两字的谐音,作为《那儿》的 标题。
64 金理:《失败青年故事的限制与可能——以〈可悲的第一人称〉为例》,《中国现代 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5期。
65 李雪:《大城小事·浮城旧梦——蔡东小说阅读札记》,《小说评论》2019年第6期。67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班宇×大头马×董夏青青×郑执》,“中华文学选刊杂志”微 信公众号,2019年5月9日。
69 张元珂:《反类型的青春写作——双雪涛中短篇小说论》,《创作与评论》2014年9月 号(上半月刊)。
71 徐勇:《成长写作与“小说家”的诞生——双雪涛〈聋哑时代〉阅读札记》,《鸭绿 江》(上半月版)2015年第5期。
72 如谢雯:《历史社会学视角下的东北工业单位制社会的变迁》,《开放时代》2019年 第6期;张丹:《困顿之城的文学想象——谈双雪涛的城市文学创作特色和经验》, 《芒种》2018年第12期;赵艺:《“80后”文学的变局——双雪涛小说论》,华东师 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
73 吴呈杰:《双雪涛:像小说家一样存在》,《人物》2017年第12期。
74 可参见instagram上“_444x_”与新浪微博“坦克手贝吉塔”(即班宇)于2019年2月 21日发布的信息。并参见李颖迪《班宇:易烊千玺喜欢看我的书,这小孩挺好,我挺 高兴》,《智族GQ》2019年9月刊;《有人说易烊千玺拯救了严肃文学?!粉丝:买 的书确实比以前多了很多》,“TFBOYS易烊千玺”搜狐号,https://www.sohu.com/ a/301190478_157121。
75 至少从“开卷”提供的数据看,《冬泳》的月销量在2019年2月出现了跨越式提升, 从1月的1685册增长到5940册,且直到2019年2月也未低于4000册。或许同样值得关注的是,2019年11月该书销量迎来峰值,暴增到11530册。
而就在前月6日,以《野狼 Disco》火遍网络的董宝石与班宇在GQ Talk对谈,12日,董宝石在微博透露正和老四一 起拍《野狼Disco》MV,“东北文艺复兴三杰”的说法也许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不胫而 走。数据来源:openbook开卷,http://www.openbook.com.cn。参见“宝石Gem”(即董 宝石)新浪微博,2019年10月8日,2019年10月12日。
76 《有人说易烊千玺拯救了严肃文学?!粉丝:买的书确实比以前多了很多》, “TFBOYS易烊千玺”搜狐号,https://www.sohu.com/a/301190478_157121。
77 颁奖词为:“黄昱宁展现了很丰富的文学修养,以洞彻的世情与人情观察使短篇小说 的形式深度生动展现。不同类型作品于焉也示范了作者打通西方现代小说传统与中文 写作的卓越能力。”参见《2019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揭晓》,“理想国imaginist”微 信公众号,2019年10月25日。
78 参见“贾樟柯”新浪微博,2019年10月25日;“坦克手贝吉塔”新浪微博,2019年10 月25日—26日。
79 聂丽平:《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揭晓后,班宇发微博质疑引发争议》,新京报网·文 化,2109年10月28日,http://www.bjnews.com.cn/culture/2019/10/28/642629.html。
80 参见韩寒《我也曾对这种力量一无所知》,“韩寒”微博,2018年1月12日。
81 数据来源:天眼查,https://www.tianyancha.com。另可参见聂伟《一个概念的熵变:“第六代”电影的生成、转型与耗散》,《文艺研究》2012年第2期。
82 这位语文教师之子“从小体现出文学天赋,中学时已经在《山西文学》发表小说,高 中时创办诗社。即便没考上大学,山西作协也愿意吸纳他为成员”。考进北京电影学 院,他读的也是文学系,多年之后仍对入学初谢飞老师“一定要学好文学”的告诫记 忆深刻。
参见《贾樟柯:你变了!贾科长,你又变了!》,腾讯网·腾讯娱乐·封 面人物第123期,https://ent.qq.com/original/bigstar/f123.html;陈波整理《寻找电影之美——贾樟柯十年电影之路》,《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
83 《GQ Talk|董宝石对话班宇:野狼Disco不是终点,我要用老舅构建东北神奇宇宙》,“GQ报道”微信公众号,2019年10月9日。
84 谢雯:《历史社会学视角下的东北工业单位制社会的变迁》,《开放时代》2019年第6期。
86 南帆:《小资产阶级:压抑、膨胀和分裂》,《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5期。
87 关于这三点共识,除了这里提到的南帆和李云雷的文章,亦可参见何平、张光芒、汪 政、何言宏《当下文学中的“小资情调”和“中产阶级趣味”》,《文艺评论》2005 年第6期;朱国华《中国人也在诗意地栖居吗?——略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语境条 件》,《文艺争鸣》2003年第6期;等等。
88 李云雷:《新小资的“底层化”与文化领导权问题》,《南方文坛》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