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澈的朦胧,浩壮的惆怅——和女儿品读李白《关山月》
今天继续对女儿进行诗歌“教学”,让她读了三首《关山月》的同题诗,作者分别是南朝的徐陵、唐朝的李白和南宋的陆游。目的是让她第一体会中国古典诗歌一脉相承而又日新不已的传统;第二了解边塞诗的一般意象和意境;第三初步掌握用“诗心”去读诗、解诗、品诗的方法。
女儿大致能背诵出这三首《关山月》之后,我问她:“你最喜欢的是哪首?”
女儿:“李白的那首。”
“为什么?因为他名气最大?”
“不是,因为他写得好。”
“好在哪儿?”
女儿沉吟不语。
我:“好诗有几种,有全篇皆好但无特别突出的好句的,有一二句见佳的;也有两者兼具的。你觉得李白这首属于哪种呢?”
女儿:“一二句见佳的有哪些?”
我:“比如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是很有名的了,你都知道。但是这首诗其它的句子,什么“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就不那么有名,你都没听说过,对吧?”
女儿:“那我觉得李白的《关山月》不是这样,它是全篇都好,而且又有佳句。”
我:“佳句是哪几句?”
女儿: “前面四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我:“你的感觉和爸爸完全一样。我当年读这首诗,也是觉得这四句写得好到不能再好了,真是诗仙手笔,人间所无。那你说它们好在哪儿?”
女儿觉得说不太清楚,希望我来讲解。
于是我做了如下的解说:
李白《关山月》全诗如下: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
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
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
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
叹息未应闲。”
我先说我当年读此诗中你最欣赏的那四句的感觉——你要注意,爸爸读诗、解诗可能和你们老师教的不同,我主要不是为了给一个标准答案让你在考试的时候写出来,当然那也很重要,你必须好好掌握。但是那些你老师已经教过你了,爸爸就不重复了,爸爸主要是要让你参悟一下怎么用“诗心”去读诗。你现在在文学修养方面,特别需要积累和锤炼,所谓积累就是得多观察现实生活,同时要多吸收老百姓的东西,多读书吸收前人和当代人的好东西,积累多了,化为己用。这个世界上其实人和人天生差别是不太大的,但最后为什么有人优秀有人平庸?有人有一颗诗心,比如明明睡懒觉起晚了都来一首“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你看这懒觉睡出了什么水平啊?你的懒觉要都能睡出这个水准,妈妈还敢批评你吗?而有人就没有,碰到什么赏心悦目的事物,最多一句“真好看”再来个剪刀手自拍——你看现在多少天天晒朋友圈的人就只有这个水准啊,他自己没有水准,所以只能让手机来代替他欣赏,代替他讲述嘛,手机像素越高,他的水准也就越高嘛。而这差别一大半就来自有没有积累,所以你得像蜜蜂一样,要“酿得百花成蜜后”,才能产出比那些你所采的花蜜更加香醇甜美的好蜜。而这个积累,并不是说你把那些过目一遍就行,而是必须全心投入,去涵咏体会,解得其中真味。这样做多了,很多事情就厚积薄发,水到渠成,到那时啊,你不想写诗,诗会来找你。
那么我对这四句当年是涵咏出了一种什么感觉呢?
首先,“明月出天山”,这起笔就不凡,就特别美。
你看五个字都是平常词汇,没有一个华丽的辞藻,但这一出手就是了不得啊。现在不少人觉得诗歌文章写得好,就是得堆砌华丽辞藻啊,就是得这个修辞手法那个修辞手法啊,这些本身不是不好,但你只会玩这些就很危险。有些人没有那些感情,没有那些思想,或者那些感情和思想其实不怎么样,但就会玩辞藻,玩修辞,造成“辞浮于意”,爸爸就看不上了,就好像你打开美轮美奂的包装,发现里面是一只蟑螂。但你看李白这一整首诗,其实除了第三句“长风几万里”用了一点夸张之外,整个是没有用其它修辞的,“云海”几乎都不算修辞了。它就是白描,从“明月出天山”起就是白描。“明月出天山”为什么特别美?因为我在其中体会到一种色彩和亮度的变化。首先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夜景。天山是我国新疆中部的一座大山脉,在唐朝属于安西都护府管辖,也是唐朝和外族经常争战的地方,当时大唐王朝在此驻扎了数万边防军。明月、天山,这是夜景,是静物,但一个“出”字,就有动了,有变化了。天山是几千米的崇山峻岭,连绵好几千里,在夜色中越发显得色泽深重,高不可攀,但是你远眺这铜墙铁壁万仞摩天的大山,忽然感到山那边背后好像有点光,那是什么呢?慢慢看吧,渐渐地一轮明月从群峰中“出”来,哎呀整个夜景鲜活了,而且逐渐变亮了——你有没有体会到一种惊喜?当然每天月亮都会出来,很平常,按说没什么“惊”不“惊”,它不出来才该“惊”吧?但是在这种场合,你看到月亮从天山顶上这样出来,这样让整个壮阔而颇显沉重的天山夜景忽然光明而静谧了起来,你“举头望明月”嘛,那就不可能不想起很多事情,不可能不想起同样的明月照耀下的远方的故土、亲人,不可能不感到一种惊喜甚至一点甜蜜。
李白是很善于用这个“出”字的,比如《望天门山》里的“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那个“出”是平面上的“出”,也是好得紧,一笔写出舟中人那种群山万壑次第而来的视觉感受。那么这里这个“出”是垂直地出,同样也突出了观看者的位置——这个观看者应该是天山脚下的一位戍边战士,只有在这个角度,他才会对“明月”有一种“出”的感觉:“出”,就说明“出”之前这月亮是被天山挡住他看不到的嘛。所以你体会,这一个“出”字不简单,出的可不只是月亮,还“出”了好几样东西:动感出来了,色彩亮度的变化出来了,观看者的角度、位置出来了,实际上整个诗的基调也出来了。这就是大手笔,简简单单五个字,最核心的就一个字,但是什么都出来了。
在唐代的边塞诗里,月的意象是很多的,往往也和山结合在一起,比如“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等等。值得注意的是中唐李益的《从军北征》也写到了明月和天山:
“天山雪后海风寒,
横笛偏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
一时回首月中看。”
读这首诗,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角度的变化。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这是一种个人化的视角:雪后的天山,风从湖面上刮过来非常冷,这个时候听到了有人用笛子吹出《行路难》的曲调,心里有些异样的感受——这是谁在感受呢?是个体,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读到这里我们甚至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到底几个人。
但是第三句,天哪——这作者的视角好像一个随着明月而冉冉拉起来的电影镜头,它反过来对准了那些在感在听的人,随着镜头的拉高,俯拍,这场面就越来越大了,最后一个大全景,哎呀原来是“碛里征人三十万”,几十万人的宏大场景,几十万什么人呢?几十万全副武装队列整齐的将士,正在行军奔赴前敌,大家听到横笛吹曲,竟然齐刷刷地望向明月,想起了家乡——“一时回首月中看”,你想想这是什么场面?这时你又感到诗人的镜头又一个个掠过那些正在行进的将士,那一张张戴着头盔而被月光照亮的刚毅的脸庞和那一瞬间一言难尽的眼神。所以这诗前半是个人化的视角,后半部一下子反过来,是从月亮上看来的大全景,反过来看刚才那些在看月亮的人——这是一个断然的转换和对比,整个诗给人的震撼,大部就来自这个对比。
那么接下来李白的《关山月》也要转换了。
“明月出天山”,下一句是“苍茫云海间”。明月“出”天山,本来给将士们的感觉是明亮了,是惊喜,但是一个“苍茫云海间”,这好不容易盼出来的月亮,又是在广阔的夜空,在云海之间时隐时现,模糊了,朦胧了,有些求之不得了。明月是将士们与故乡与亲人之间的纽带,但是在这天山云海之间,这点纽带也显得很渺茫。
但是“苍茫云海间”,其实也是把镜头仰起来并且拉长了,本来是去追逐那时隐时现的月亮,但是这镜头在千山万壑与云海苍茫间流连的时候,无意中隐隐听到了一种声音,感到了一种气场。是什么呢?是“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原来伴随着这明月流光一路向东而行的,还有发自天山的几万里一路向东,一直吹过玉门关的长风。
玉门关是在今天的甘肃,也是唐代边塞,但比天山要靠近中原,过了玉门关就是唐朝控制得很严密的内地了。当年汉朝贰师将军李广利为了给汉武帝夺取汗血马,征讨今天新疆一带的大宛国,一下子没打下来。李广利大概是想撤,结果汉武帝派使臣到玉门关,下令封关,告诉已经撤到玉门关前的李广利:“生入玉门者死!”意思就是,大宛没打下来的话,你们全军将士马革裹尸回到玉门关,可以;但是活着回来一律就地正法。李广利知道后路已断,只能回头奋力一拼,最后拿下了大宛。所以这个“玉门关”在边防军人心目中是个什么地位,什么形象?你是可以想象的,作为军人,你“不破楼兰终不还”,人是过不了玉门关的,回不去的,能回去的只有风。
注意它只说长风“吹度”玉门关,就是过了玉门关,“春风不度玉门关”,但这是天山的风,它是反过来吹的而且很浩大,所以过了玉门关,吹进了玉门关,过了玉门关最后到哪儿了呢?没说,也许到了长安,也许到了更远的地方。这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你自己去想吧。
接下来的镜头就是随着这长风了,所以这角度转换了。但这个转换不像李益那首诗是突然转换,猛回头的转折,是不经意间转换的,是看着看着月亮和云海,不经意间感受到了天山的长风,然后随着这长风,你看吧:
“汉下白登道,
胡窥青海湾。”
这长风一路向东,掠过一些什么地方?掠过天山以东的汉民族千百年来,从古到今(这个“今”当然是指唐朝),和外族征战厮杀的古战场。
白登道,是白登之围的典故,汉高祖率军反击匈奴,曾经被匈奴大军包围在白登,白登在今天山西省的大同;
青海湾,是当时唐朝和吐蕃征战的重要地区。你看过文成公主的故事,但是文成公主其实并没有为唐朝和吐蕃带来多长的和平,后来吐蕃不甘困守青藏高原,还是大举攻略唐境,双方的战争前后持续了百余年。天宝中,唐将哥舒翰率军攻克青海的石堡城,俘获吐蕃军数百,但唐军先后死者数万。到现在那个城堡还在,牧羊人还能找到一千多年前留下的箭镞、铠甲片和人骨。
所以这些都是十分惨烈的战场——你由此也能看到华夏族群开疆拓土不断融合的历史:过去汉朝和匈奴对峙于白登道,但今天那一带已经稳稳地是大唐版图了,青海也被大唐军浴血奋战夺到了手里,所以今天的边疆向西推进到了天山。中原王朝确实越长越大,越来越强盛了。
但是代价是什么?就是下面两句:
“由来征战地,
不见有人还。”
疆域也好,大唐盛世也好,都是将士们拿命拼出来的,拿血肉填出来的。李白他也不说这对不对,他只说:这古来征战过的疆场,如今很多不是战场了,明月回来了,长风回来了,可是从来没看见过人回来。汉朝唐朝的开边战争,打的都是匈奴、突厥、吐蕃这些强悍善战的民族,很多都打得极为惨烈,你读一下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和杜甫《兵车行》,都能够体会到那种战争的高昂代价,给人民带来的痛苦和灾难:“汉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但打了就是打了,而且这些战争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疆域辽阔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历史就是这样子的。李白这长风不但吹过了玉门关,而且吹到了现在,告诉我们:历史就是这样的,踏着残酷前进,在残酷之上建立起辉煌,祥和。
好,不管怎么样,长风就这样一路吹过去了,明月就这样一路照过去了。接着他还是回到长风之后明月之下的将士们自己的视角:
“戍客望边邑,
思归多苦颜。”
这里要注意“望”和“思”:将士们常年征战在人烟罕至的大漠荒原,连边境的小城镇,都只能一“望”而已,可望不可及嘛。至于“归”,那是“望”都“望”不到的,只能“思”,就是说:将士们回头看看边境的那些小城镇,有那么一丁点儿人间烟火气息的地方,然后在心里“思”一下比这大很多繁华很多的家乡,做做回家的梦,然后呢?大概就是苦笑一下,还是准备做“无定河边骨”吧。
结尾:
“高楼当此夜,
叹息未应闲。”
从“应”字看,这应该是将士的拟想之词:我在中原的爱妻,和我一样面对这样的夜晚,会怎么样?应该是登上高楼,去观明月,沐长风,然后一夜无眠,叹息不止吧。
登楼怀远,这在古人诗中常有,比如“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李白自己也写过“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萧声咽,秦娥望断秦楼月”。不过这里的“高楼”,也与开篇的明月、长风遥相呼应:这个高楼,确然正是将士们盼望明月和长风最终到达的地方。这样整首诗就显得首尾连贯,一气呵成。
还需注意的是,李白是一个情感极为奔放的诗人,但是他在这首诗里,结尾只写到“叹息”,而不是写“悲泣”、“泪流”,他笔下主人公的情感(其实也是他自己的情感)抒发在此时很有节制的。这也是这首诗的一个好处:写边愁,写相思,他并不写到椎心泣血、痛哭流涕的地步,而是写得很悠长,很浩大,甚至有一种飘逸与空灵。整首诗的基调,从“明月出天山”一直到“叹息未应闲”,是一种明澈的朦胧和一种浩壮的惆怅,有缠绵,有苦涩,甚至还能品出惨烈,但并不是那种愁肠百结的感觉,而是明净和舒展。这骨子里还是盛唐之音,是一个昂扬向上的时代里对于个体境遇的一种真诚而清朗的关注,给我们留下的,可以说也是那些为我们民族开疆拓土戍守边陲的英雄们投射在万里江山上的一个亲切可爱的侧影。
这种情感基调,正是我们今天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