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政治儒学的回归,对当代政治的启示
我们知道孔夫子不只是教育家、思想家,他还有自己鲜明的政治抱负。
他的政治抱负是什么呢?那就是重新复兴周代的封建制度。
夏商周三代都奉行封建主义。到西周时期,我们中国的封建社会达到最为辉煌的顶点;但是进入春秋时代以后,封建制度出现了衰败的景象,礼崩乐坏,社会陷入动乱。
孔夫子一生用心政治,孜孜以求的梦想,就是要拯救要崩溃的西周封建制度。然而,他这个政治主张,与现实相矛盾,根本不切合实际;周朝的封建制度,到那时已经不可挽回,注定要衰败了。具体原因,这里我们这里不做详细分析。
实际上,到晚年的时候,孔子也知道封建社会必定要崩溃,不可挽回了;但他悲天怜人,实在不愿意看到天崩地裂乱局所造成的灾难。
孔子的政治态度,给后来儒家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也就是说,在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基本的政治基调,是与现实政治相脱节的,这也注定了儒家在那个时代,在政治上不可能有所作为。
但是,孔子还是留了后手。
孔子去世后,他的弟子子夏到魏国的西河讲学,发挥《春秋》中的微言大义, 开始根据实际政治需要大讲改制——也就是改革传统的政治制度。
战国时期最早的变法运动,无论是魏国的,还是楚国的,都与子夏的弟子相关。魏国的变法主要由子夏的弟子魏文侯、李悝等推动;楚国的变法主要由子夏的另一弟子吴起发起。
商鞅在秦国的变法,其实也受了子夏及其弟子的影响。他最初给秦孝公进献的变法方案,带有鲜明的儒家王道色彩,但秦孝公没有兴趣;他权衡再三没有办法,最后才拿出霸道方案,受到秦孝公的热烈赞同。
战国末期,荀况之徒韩非、李斯,继承商鞅的余绪,决然走到儒家政治教条主义的对立面,坚决反对封建制度,积极设计、鼓吹与推广一种崭新的政治制度——中央集权郡县制。
他们的那套主张,被称为法家霸道主义。
秦王嬴政完全采纳韩非、李斯的法家霸道主义,荡平六国,实行郡县集权的政治制度,建立起了秦王朝。他自称始皇帝,准备打造万年基业,传之百世千世。
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秦王朝只存续了十五年,传到二世暴亡。
汉高祖刘邦起于草莽,他与他的同事们从现实主义出发,分析秦朝败亡的原因主要有二:一在于严苛残暴,二在于彻底废弃了封建。
汉朝开国,刘邦君臣为了矫正秦朝弊病,相应地确定了两项国策:
一是采取陆贾的儒家无为主义,自由放任,与民休息;二是分封部分诸侯,使郡县与诸侯杂陈。初期封韩信为齐王、彭越为梁王、英布为淮南王等;但刘邦不放心,后来又把这些异姓王都灭了,改封自己刘姓家族的人为王。
但汉初的这两项国策,很快都遭遇到了挑战。
首先,诸侯国与中央在政治上存在结构性矛盾,一直磕磕碰碰不能有效化解,到汉景帝时,酿成了七国之乱。刘氏皇族自相残杀。
第二,陆贾的儒家无为主义,在胶西盖公的影响下,慢慢演化成了道家的黄老之治。黄老之治,主张彻底的自由放任,相当农耕社会的亚当.斯密主义。
黄老之治,虽然创造了汉朝早期的繁荣,但到汉景帝后期却显露出了它的深层弊端。这弊端主要有三个方面:
第一,不能有效地保卫国家,在北部及西部边疆老是受匈奴人欺凌。
第二、陷进了“马太效应”陷阱,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强者愈强,弱者愈弱。贫富差距严重,用当时人的话说“富者拥有的土地跨州连县,而广大贫民竟然没有立锥之地”。
这其实是自由竞争的必然结果,不管在农耕社会,还是在现代工商社会,如果没有外部力量介入,自由放任、自由竞争,一定会导致马太效应。近代马克思主义的兴起,实际上就是为了矫正亚当斯密自由放任主义的弊端。
第三、政府过于宽柔软弱,造成豪强、游侠、及黑恶势力横行,社会秩序陷入混乱。
汉武帝执政之初,社会上的改革呼声四起。武帝决定矫正汉初国策之弊,开创一个新时代。
汉武帝认为,法家过于严苛,而黄老主义又过于宽柔,都非长治久安之道。他要打造一种健康的政治新秩序,就必须回到儒家,回到中庸之道上去。
但是,汉朝继承的是秦制,也就是中央集权郡县制;而儒家主张的是周朝式的封建制;如果要回到儒家,就必须解决这一矛盾,调和儒家政治主张与秦制的关系。
汉武帝需要强有力的理论依据,解决这一问题。为此,他三次颁下诏书,向天下士人问策。
广川人董仲舒应对武帝的问询,建议武帝摒弃百家偏狭极端的思想,以中庸的儒家之道为原则,指导现实政治。这正合汉武帝之意。
同时,董仲舒又以《公羊春秋》为依据,认为孔子虽然表面维护周朝的封建制度,但实为不得已。他推演孔子之意,指出:虽然天不变,道也不变,可是人为设计的政治体制,却可以根据时势的变化而相应改变。
也就是说,他认为依照《春秋》的微言大义,儒家在政治上不必固守周式的封建主义。
据此董仲舒建议,汉朝应该遵循“改制而不变道”的原则,光明正大继承秦朝的政治体制;但同时需要给秦制注入儒家的灵魂,独尊儒术。
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意见,他一方面雷厉风行,颁布“推恩令”,削减诸侯的势力,将内地的诸侯国泡沫化,使它们名存实虚,成为郡县的附属物。另一方面,他又推动政府的有为化改革,积极用政府的有形之手,调节贫富,抑制豪强,并扩军经武,反击匈奴。
汉武帝的积极有为政治,把汉朝推到了极盛。
但物壮则老,盛极则衰,况且,汉武帝还有些矫枉过正,他把儒家的有为政治推到了极端。因此,到他执政后期,府库空虚,民众疲困,社会出现了动荡的迹象。
汉武帝醒悟,意识到自己偏离了中道。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春,他封禅泰山后,对众臣说:“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同年,汉武帝颁布《轮台诏令》,向全社会宣布他要改变此前激进的政策。这标志着汉朝政治的在剧烈的右左摇摆之后,又回到了夏、商、周所遵循的道路上,只是政治体制发生了变化。
到这时,注入了儒家灵魂的秦式政治体制,应当算成熟了;按道理,它也应当让人满意了,但实际上儒家士人们并不完全满意,他们认为汉朝的政治制度还有一项重要缺陷,这一缺陷夏、商、周三代也存在。
这一缺陷,就是“私天下模式”。
私天下模式有个重要特点,就是君位“传子不传贤”。在这种政治模式下,执掌天下权柄的天子,不一定贤能,不一定是成年人,甚至不一定心智健全。
而更让人忧虑的是,在汉朝的政治条件下,皇帝掌握的实际政治权力,要远大于夏商周时代的天子;所以如果皇帝幼小或者昏庸,将给整个社会带来巨大而难以预测的风险。
士人们的忧虑并不多余。
汉武帝去世,汉朝的帝位传给了年仅八岁的刘弗陵,是为汉昭帝。汉武帝托孤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四人,让他们共同辅佐少主;还令画工绘“周公辅成王”的图画,鼓励他们。
然而没过几年,霍光与上官桀、桑弘羊为争夺对小皇帝的影响力,结怨成仇。元凤元年(公元前80年),上官桀、桑弘羊准备联合燕王刘旦发动武装叛乱,杀死霍光,废黜汉昭帝。霍光察觉,先下手为强,发兵诛杀上官桀、桑弘羊等人,灭了他们的宗族。
这一血腥件事加重了部分士人对家天下政治模式的担忧,他们很自然地开始怀念尧舜时代的禅 让制度。他们认为只有恢复某种形式的禅让制,才能避免血腥的权力斗争及改朝换代之痛苦,才能开出百世之太平,让中国社会真正拥有美好的未来。
同时,社会上还出现另一种思潮,一些更喜欢怀旧的儒生,对中央集权郡县制忧心忡忡;他们认为,孔子所推崇的西周封建主义,与孔子所赞扬禅让制结合,要好过秦制与禅让制结合。
汉昭帝元凤三年(前78年)初春,泰山地区的莱芜山区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有块巨石自己竖立起来。
没多久,在离泰山不远的昌邑国(都今山东巨野),社庙中早已枯死倒地的树木,又复苏活了过来。这个昌邑国当时的国主,就是后来的海昏侯刘贺。刘贺后来当皇帝,又被废黜贬到江西南昌,就是这个事件的连锁反应。
几乎如此同时,长安皇家上林苑中一株枯卧的大柳树,竟自己竖起,抽枝发芽,重新迸发出了生机。有虫子啃这棵树上的叶子,居然啃出了这样几个字:“公孙病已立”。
这些奇异的事情引起了朝野的议论。
有个名叫眭弘的儒生,当时担任符节令,他根据《春秋》推演这些征兆之意,认为:“如今大石自立,枯柳复生,它们非人力所为,这说明有匹夫要成为天子。社庙中已枯死的树木复生,这表示以前被废的公孙氏一族,可能要复兴了。”
然而,眭弘并不知道这公孙氏所在何处,便说:“我的先师董仲舒曾说,即使有按照法定程序产生的君主存在,也不会妨碍圣人受命于天。汉家是尧的后代,有以禅让的方式传国给他姓的运势。汉帝应该普告天下,征求贤人,把帝位禅让给他,而自己退下来,做一个拥有百里封地的列侯,像殷、周二王的后代那样,以承顺天命。”
眭弘把让汉昭帝禅让的意见写成奏书,请朋友替他转奏给了朝廷。
大将军霍光管理朝政,看到了眭弘的奏书,非常讨厌,把眭弘的奏书交给廷尉,并上奏皇帝,指责眭弘妖言惑众,大逆不道,随即将他打入牢狱诛杀。
眭弘虽然死了,但让想让汉朝公天下的思潮却仍然存在。
汉宣帝出身民间,有儒生的背景,很多人希望他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他对社会上流行的禅让思潮保持高度警惕,所以刻意与儒家士大夫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并故意任用一些非儒生出身的人,牵制儒家士大夫。
这件事引起了一些大臣的不满。神爵二年(前60年) 司隶校尉(相当于京师警察局长,兼纪委书记)盖宽饶,秘密上奏章,指责皇帝“把宦官当周公、召公,用法律代替诗书。”
他还特意引用《易传》中的话,提醒皇帝说:“五帝公天下,三王私天下。家以传子孙,公以传贤圣。”
汉宣帝阅罢,认为盖宽饶有让自己禅位的意思,非常不满,下令让司法部门调查他。盖宽饶刚烈,听说后悲愤长叹,引佩刀自刎于未央宫北门之下。
盖宽饶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韩延寿,一个叫杨恽。这两个人都是能臣,其中杨恽是司马迁的外孙,《史记》能够流传,杨恽发挥了关键作用。
汉宣帝疑心他们与盖宽饶的政治主张一致,也暗暗猜忌他们,不久找理由将这韩延寿与杨恽处死。
皇太子刘奭喜爱儒学,他见父亲因小事而诛杀杨恽、盖宽饶等人,似是故意清洗那些有理想主义倾向的士大夫,心中很不安。
有一次侍奉宣帝进餐时,他忍不住进言说:“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意思是让汉宣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但汉宣帝却变了脸色,教训他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杂之,奈何纯任德教,而效仿周朝的制度呢!”他随即叹息说:“败乱我汉家江山者,将是太子!”
公元前49年,汉宣帝刘询病重,他担忧自己死后,皇太子刘奭被儒家士大夫们忽悠,稀里糊涂禅让,断送刘氏江山;所以他在寝宫病榻前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封外戚史高为大司马、车骑将军,而且让他主管尚书事。
这种安排,非同一般,影响深远。
依照当时汉家的制度,朝廷高层,以皇帝为核心,有三个职务最为尊贵,第一是宰相,第二是御史大夫,第三是大司马。他们统称“三公”。
宰相主持朝廷行政,相当于国务院总理;御史大夫为副宰相,分管政法、监察工作;大司马相当于武装力量总司令。
本来大司马不如宰相尊贵,但是如果大司马由外戚担任,他的权势就会超过宰相与御史大夫;假如再加上“录尚书事”之职,他就成了辅政大臣,权势无与伦比,他甚至有废立了皇帝的权威。
自吕后乱政之后,汉朝本来很忌讳外戚,一般不用他们掌权;现在汉宣帝不得已,希望重用外戚,以平衡儒家士大夫集团的影响。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汉宣帝万万没有料到,外戚中实际也有理想主义的儒生。而且,其中有一个比其他儒生还要激进,他不仅对禅让制感兴趣,而且还热心于继承孔子的政治理想,准备全面恢复周朝的封建主义制度。
这个外戚中的儒生就是王莽。
王莽后来利用自己的辅政地位,逼迫汉帝禅位给他,建立起“新朝”。他的新朝,实际是个旧朝,他准备以《周礼》为蓝本,参考其他古书的记载,全面恢复周朝的封建制度。
为了恢复井田制,把分散在私人手中的土地重新收归国有,他甚至准备把整个国家军事化,建立类似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人民公社模式。
然而,王莽没有成功,他的复古改革最终以失败告终。他本人也被叛军杀死,以身殉了他的理想与事业。
王莽的失败,也标志着孔子政治复古理想的失败。
这个世界并不完美,完美的理想虽然看起来美好,落在现实的土地可能是一场灾难。自此之后,儒家的士大夫开始以理想迁就现实,不再执拗地坚持禅让制度,也不再试图恢复孔子的理想,复古封建主义。
儒家士大夫的这种妥协是务实的,从此帝王不再忌讳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儒学彻底得以回归政治,与历代王朝融为了一体。
现在我们生活在全球化时代,实际也面临着汉初的局面,儒家需要要重新回归当代政治。
而儒家要在新时代回归,就不能再怀念周代的宗法封建制度,也不能再怀念秦以后的皇权郡县制;而应该本着“改制而不变道”的原则,积极探索一条符合当今中国实际的新型政治制度。
只是不管未来的政治制度是个什么样子,最好它的灵魂仍旧不失儒家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