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世界》第二季，一个高配版的《画皮》

    整整一个月前，HBO精心打造的电视剧《西部世界》第二季（S2）落下了帷幕。 

    和第一季（S1）相比，他的总集数没有变化，都是10集，但4月初总编剧诺兰在采访的时候说S2某些集会有超过1个小时的oversize所以S2的播出的时间量超过了S1。

    不过根据非常权威的影视数据网站IMDB来看，S2的总观影人数和总体评价都要低于S1。S1在美国的观看人数，每一集平均能保持在180万左右，而第二季则下降到了160万左右；第一季每一集的评分基本都在8.5以上，而S2只有4集的打分超过或者持平8.5，而且有三集只有8分。

    美剧的制作和播放体系的一大弊病就是容易导致“烂尾”，而且回顾自己的观看经历来看，确实也有不少“意高而形卑”状况的出现，典型的就是笔者之前看过的ABC制作的一部“神剧”Lost。

尽管如此，把第二季淡出抽出来横向比较，打分和观影人数依然可以傲视其他同时间段上映的美剧。笔者个人的判断是，如果仅仅分析S2的主旨和立意，其深度已经绝对超出了S1，带有更浓重的哲学味道，至少探讨和解释了三大主题：

 一 人类永生的可能性条件是否存在？

 二  人类的自由意志是否存在？

 三  可能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关系如何？

第二个和第三个问题，在S1中已经广泛涉及。笔者在《西部世界是一部高配版白蛇传》一文中，阐发了个人对host“觉醒”概念的理解。S2在继续丰富这两个主题的同时，拓展了剧情的内涵边界，一大突破就是第一个问题：人类之永生是可能的吗？

    笔者把S2的全部10集在imdb的打分做成一个曲线图，如下，如果把这个曲线图和豆豆瓣网友，即中国网民对S2的打分再做一条曲线，就会发现两条线是高度重合的，中美观影的网民对S2认可度的评估还是高度一致的，这或许能看出在电影电视剧无国界的全球化世界中，中美网民对美国软实力输出质量的评估有趋同化现象。

从这个图上我们可以看出，经历了前三集观众体验的反应较为平淡，第四集突然拉高，出现了猛增的现象。

事实上，在前三集之后，连财经类杂志Forbes都忍不住吐槽本剧是不是总憋着想action blockbuster，用力过猛了？第四集结束之后，Forbes改口，连发了一番赞叹。

那么，名为"The Riddle of the Sphinx"（斯芬克斯之谜）的第四集，为何突然口碑出现了高涨的现象？简单来讲，这一集是全剧10集的总题眼。

客观地说，S2非常影响观众沉浸感的一点就是时间线过度复杂。S1的结尾被称为“血腥之夜”，即host觉醒的开始。S2全剧其实按照时间线，故事的发展一共才有区区20天的时间，但编剧把这20天左右打散了分为前七天和后十几天，再加上闪回flashback也分了两条时间线，一共约有四条时间线穿插，极大地考验了观众的记忆力和梳理剧情的能力。

第二季一开始Bernard在沙滩上醒来，遇到救援人员，已经是屠杀之夜两周之后的事情了

比如说S2一开始Bernard倒在沙滩上，那已经是屠杀之夜两个礼拜之后的事情了，正如密涅瓦的猫头鹰只有在黄昏后才会起飞，只有看完全剧才能明白整条时间线的来龙去脉和每一句台词的伏笔到底是什么，所以笔者建议喜欢此剧的童鞋要二刷，才能把倒叙在头脑中置换为顺叙。

在进入正题之前，笔者先试图回答中国观众普遍提出的一个问题：S2能不能不装逼，从头到尾严格按照时间线的先后顺序，好好讲好一个故事，为何剑走偏锋，非要打乱最基本的时间线呢？

    个人分析，这个回答隐藏在第四集的名称中：斯芬克斯之谜。揭开斯芬克斯之谜的答案就是两个字：时间。按照立意和主旨表达的轻重缓急，全剧的时间线仍保持了乱中有序的状态而没有失衡，时间结构让位于逻辑结构，模糊“始”、“终”，把叙事时间空间化是诺兰一贯的手法。

    第四集就是S2在酒过三巡之后上的一道大菜。本文只围绕“人类永生”这一主题，依据主要是第四集和第六、第七集的一部分。

    为了叙述方便，这里有必要回顾一下剧情，剧透恐怕是免不了的。

从S1的整部戏来看，西部世界Westworld被设定为有一群host（机器人接待员）角色分配组成的游乐园，guest（人类）花钱进园子玩耍，可以在里面毫无顾忌地烧杀抢掠奸淫，而无需承担法律和道德的惩罚和谴责，运营公司雇佣程序员和安保人员升级host，写更多的narrative即故事线满足用户需求。乙方花钱买服务，甲方负责提供服务，看起来这完全就是纯粹的商业操作（笔者认为，迪士尼乐园是非常原始版的westworld，但已经有了西部世界的运营理念）。

   但第二季从第四集开始，本剧为了我们掀开了新的一页。westworld背后的大老板Delos和投资人重金砸向园子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赚钱？S1的结尾Ford（笔者还是习惯性称呼他汉尼拔，拔叔）让觉醒的德洛雷丝杀死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发现，出身低微的威廉在没有做任何PPT的情况下，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仅仅用了5分钟就说服了自己的岳父，同时也是金主Delos投资西部世界，并且在说服他的过程中，用了一句挑衅性很强的话结尾：如果你不投钱，我会发现你根本不是个合格的商人。

威廉说服Delos投资西部乐园

   拔叔曾经有一句台词评价Delos，在一个失败的投资和死亡之间，他宁可选择死亡。精明的商人无利不起早，但这一次不同。能诱惑Delos的已经不仅仅是金钱，还有别的——那就是永生，不死！

   在Delos和自己的女婿威廉谈话的过程中，剧情显示前者不停地咳嗽，因为酗酒和年龄的原因，Delos已经感觉时日无多。期间，Delos的儿子Logan和威廉还一起逛了一趟园子，威廉居然和园子里的杰出女代表德洛雷丝相爱了，这一段笔者在“西部世界与白蛇传”中已经阐述了。

根据剧情时间线分析，在第一季第一集开始的25年前，Delos死于疾病。按照生前的计划，他要需要被复活。Delos公司的原总代表Logan和他爹一样，对某个东西成瘾，Delos是酗酒，Logan是药物成瘾，而且后文的剧情显示威廉的老婆，Delos的女儿juliet也酗酒（这一家人看来都有遗传病），Logan虽然看不起威廉出身低微，但自己也不成器，早早死于药物过量，这个公司的掌门人就是黑衣人威廉，复活大业全靠他了。

第四集给我们截取了Delos复活计划开展以来的三个关键片段，即威廉对“复活版Delos”的三次造访。从这三次会面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知道，Delos每次的新版本其实都有进步，第一版他的肌肉和神经组织好像还不是很完善，往咖啡中倒牛奶中撒了小半杯（让笔者想起衰朽不堪的美国前总统罗斯福在雅尔塔会议期间，往咖啡里倒牛奶时也洒了半杯，苏联方面通过这个细节知道他活不长了）；

第二次升级了很多，Delos居然在会面前还可以载歌载舞；

第三次其实是实验结束前威廉对他的最后一次造访和检查（这一次其实是第149个版本）。

最后一个版本相对于之前的148个来说，成功了不少，至少维持了足足35天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但当两个人的谈话涉及到Delos身边亲人的时候，即Juliet死于自杀，Logan死于药物过量，Delos马上就好像犯了失语症，浑身抽搐。

面对这个情况，已经失去耐心的威廉决定终止Delos复活计划，在和他的这个“岳父”诀别的时刻，说了这么几句耐人寻味的话：“at first we thought it was your mind rejecting the new body, like an organ that’s not a perfect match, but it’s more like your mind rejects realities, reject itself.”

这一句话，是解读为何Delos永生试验失败的关键话语。不少专业的影评人试图从生物学和人体信息处理等角度诊断Delos在三次和威廉的会面中，为何手不停的发抖或者出现了语言障碍，用了很多医学术语。在笔者看来，这都是“形而下”的分析，即试图把这个问题归结于复活技术手法的不不够优化和精湛。

问题是，如果是“器物”层面出了问题，不至于让威廉在149次失败之后下决心放弃这个计划，因为技术上的问题都是可以再完善解决的，应该可以再组织第150次试验。他意识到的，是mind和reality的关系问题，这不是技法能解决的。

肉体层面的复活并不难，而且Delos公司对此已经轻车熟路，3D打印身体批量生产，但如果把一个人的意识塞到他打印出来的肉体中，如何让二者完美结合？这就是个哲学问题了。

西方近代哲学之父笛卡尔曾苦苦对“身心二元论”思索很久，最后只能依靠上帝保证二者的协调。

威廉也悟出一个道理，如果人的心智意识到自身是不真实的，就会排斥现实，这跟换肾、换肝带来的排异性很类似，但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而且在耐人寻味的威廉和Delos第二次会面中，威廉居然拿出了一沓纸，上面打印着Delos即将要说但还没说出的话。这一幕集中表明，被复活的这个版本的Delos其本质还是个host，尚未达到“人类”阶段。

复生版Delos的最后一幕

这一集的最后，Bernard来到12区这个秘密实验室，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和垂死的Delos，他也看出来，这是一个半人半host的东西，“复活实验”不成功的劣质产品。

Delos公司的惊天秘密和Bernard的诞生

这个“永生计划”浮出水面之后，我们才发现它是如此地有野心，规模如此庞大。原来，造访园区的guest，即人类，都被秘密监视且一言一行的数据都被搜集，储存在一个叫valley beyond（永生之谷）的地方。表面上是人类在搞和操纵host，其实在某种意义上host在操纵人类。

因为host是一群机器人，有时间loop循环，所以他们才是常量，而逛园子的人类是变量。

觉醒之后的host和密谋永生计划的人类大战，《西部世界》第二季的主题就很清晰了：人类试图想像机器人那样永生不死；而机器人想成为人类，拥有自由意志，双方都想成为对方。

按照传统的人机认知模式，人类与机器人只能在二者之间选择其一：

1 有自由意志，但是可朽的，时间会杀死一切（斯芬克斯之谜的谜底）；

2 可以永远生存，但无自由意志，只能活在时间的无限循环loop中。

人类的贪欲促使他们想把自由意志和永生合二为一，于是有了Delos试验。而觉醒的机器人由德罗蕾丝带领，杀向了母巢cradle（这里有所有host的备份），并且由马斯克前妻安吉拉自杀性炸毁了母巢，意味着一旦host死去，就无法再找回备份，他们以弃绝自身所有可能的再次生命的行动，完成了觉醒之后的一次升华——生命只剩下了一次。

安吉拉炸掉了母巢

但是Delos永生试验的失败意味着这项计划的彻底终结吗？拔叔Ford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造出了一个控制单元方案（即把人类的意识储存在一个小红球中），用抛弃肉体的方式（让德罗蕾丝开枪杀死了自己），活在云端的拔叔在这个意义上获得了永生。

另外一点，Bernard是狭义复活版的Arnold（笔者在前文中已经提到，二者的姓名打散了，字母重新组合就是对方，暗示两者的同一关系）。Bernard的成长过程，让我们再一次见识了升级版的host应该如何操作，即如何完成复活之后的保真度（fidelity）。

拔叔坦诚，让自己的同僚Arnold（死于自杀）复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所拥有的只有Arnold造出来的第一批机器人的代表德洛蕾丝对Arnold的记忆。

于是，拔叔天才般地发明了让Bernard和德洛蕾丝互相调适共同成长的训练模式，从S1的第一集开始，观众们不停地看到Bernard向德洛蕾丝问话，测试她的反应，这一季揭示了其实是德洛蕾丝同时通过回答来调试Bernard发问的保真度。

笔者判断，德洛蕾丝和Bernard互相调试，互相认知的这个思路往下走，应该是一条比Delos单向“意识+肉体”复活更优化、更能成功的一条路径。

《画皮》与《西部世界》

在较为系统了解Delos公司的永生计划之后，我们才能洞察S2最后一集，德洛蕾丝杀死Charlotte Hale之后，借尸还魂，用了Charlotte Hale的躯壳+自己的意识控制单元再次活了过来，整个过程，和《聊斋志异》中的《画皮》一文如出一辙。

最后在中国军团的帮助下走出西部世界的Hale，不过是披着“画皮”的德洛蕾丝

《画皮》在《聊斋》的诸多小篇目中长期被影视界多次演绎，除了其本身丰富曲折的故事性之外，它的传播还得益于本篇的思想深度。蒲松龄明显有意借这一篇惊悚的鬼故事，和读者一起探讨身体和意识的关系问题。

《画皮》的原文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太原姓王的小伙遇到女鬼，起了色心，留宿到自己家里，之后被画皮残害致死；第二部分是小伙的老婆，原配夫人请求道士让她的丈夫复活。

绝大多数的影视作品在重新演绎《画皮》的时候，都对第一部分浓墨重彩而舍弃第二部分，但在笔者看来，第二部分精彩程度极高，它为我们展示了3D打印躯体的整个过程，饶是有趣：

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

注意，蒲松龄生活的那个年代，人们普遍还没有“脑”这个概念，在西方解剖医学传入中国之前，国人认为“心”乃是人之意识的储存之地，所以聊斋还有换头的情节，两个人换了头，但之后他们的自我意识没有变，而如果没有了心，则人的控制单元（相当于《西部世界》中的意识小球）就不复存在了。所以《画皮》的最后先是打印出了“人心”，然后再复制出王姓小伙的血肉之躯，躯干+心，这是中国版本的复活计划。

而女鬼则非常类似《西部世界》拔叔死后的“云生存”的状态，她可以随意更换一条人皮，继续寄生下去。

而且女鬼也有自我3D打印躯体功能：

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

有了躯体，她的癖好就是取人的心脏，王小伙就是被她开膛破肚取走了心脏：

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

在《画皮》的最后，蒲松龄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

画皮寄生于张生的复活，乃是一种天道的轮回，抛开因果报应的朴素道德圆满论，他发出的质问的是和《西部世界》的主旨同一的：人之永生的妄念，有违天道。

而且，自我认知的基石就是那个我们想要成为的自己。围绕着想要成为的自己，我们虚构出一个自我，从而构建出我们的身份和认同，彼岸世界，不过是此岸世界的一个倒影而已。王生与女鬼画皮的第一次谈话，叙述的乃是人间疾苦：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

画皮惊悚的剥皮瞬间

也许蒲松龄暗示，这是画皮堕入鬼蜮之前的生存状态，明明丽人，何至为妖，这也是女鬼的一种意识投射，以杀人取心换取再生，正如Delos需要克服女儿和儿子的死所带来的痛苦才能真正获得“永生”（ 第七集的名字是Les Écorchés，法语字面意思恰好就是剥皮。）

肉体3D打印机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拔叔在虚拟世界第一次遇到Bernard的时候，背诵了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这四句诗。物之生，皆有终尽，人生亦有死，天地之格法也。可是千百年来，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引车卖浆者，无不憧憬甚至痴迷长生不死和肉身之不朽，为此不惜耗费巨额国帑，苦身劳形，入深山，弃二亲，捐骨肉，绝五谷，求不死之道，最终却徒留“何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的幻灭感。

《西部世界》向我们传达出这样一种理念，长生乃是cheat the devil，即和死神玩作弊，结果是如何呢？这便是Delos在复活实验中反复念叨的一句口头禅：

You aim to cheat the devil. you owe him at least an offering.

你想欺骗魔鬼，就至少要给他上一个贡品。这个贡品便是速朽的肉身和自由意志的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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