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专访《人民的名义》作者周梅森

如果不是2017年《人民的名义》,今天很多人完全不知道周梅森是谁。

2005年,我追完了《我主沉浮》和《国家公诉》两部剧,对编辑说:“值得访”。现在我还记得在酷暑的南京穿街走巷辗转两小时、找到他和孙馨岳的家,从正午谈到天黑,谈话内容超过以下篇幅的十倍。那时候,这些剧完全没有《人民的名义》这么火,然而反腐小说是文坛的主流类别,坊间更乐意称为“官场小说”,与之伴随的作家阵容,包括陆天明、王跃文、周梅森等等。今天的年轻人如果有耐心读读十几年前的那些作品,一定会加强很多对这个国家的认知、对过去三十年社会变化脉络的认知,会体会到政治经济关系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形塑着你今天的就业、收入、阶层、婚姻、生活感受等等所有的总背景。下面就是这篇访谈,刊于2005年8月19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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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周梅森与江、浙、沪三地合作推出电视连续剧《我主沉浮》。自1990年至今,他完成的改革题材小说已达9部,电视剧已达7部。

周梅森笔下最新的主人公———一位经济大省的省长,在改革的闯关过程中,他扮演“马谡”,也扮演“诸葛亮”。他与手下爱将钱惠人配合多年,最终却无力挡住钱惠人蜕变为“腐败精英”。在《我主沉浮》中,他这样感悟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但资本有原罪,改革也有原罪。”

屏幕上,主人公在用命运演绎“改革原罪”;屏幕下,周梅森说:“中国作家所能做到的,已经到此为止了。”40多个厅局级干部告状记者:您是从历史题材开始文学创作的,为什么转向现实题材?

周梅森:最直接的一个原因是:我不愿意回到过去的旧时代———比如“文革”,那种能把人性压扁、让人走不下去的时代。

小平同志视察南方讲话发表之前,我一直在思索:中国该怎么走。那时候只是出于对改革开放的一种很朴素的好感,觉得中国应该这样走下去,但究竟怎么走,不知道,总之起码要走下去,要为老百姓干事。《人间正道》写的就是干事的人和不干事的人之间的矛盾。现在看来那是最肤浅、最表层的东西,任何一个政治利益集团,都要为老百姓干事。

有人说我胆真大———因为那是1989年。没有人写歌颂改革开放的———很可能各方面都会不满意。所幸有当时主管工作的党组书记的坚持,我还做了大量的采访。小说出来后开了新闻发布会,告状信接着就来了。

结果引起了一场非常大的风波。

记者:据说当时有40多个厅局级干部联名要告你?

周梅森:他们给中宣部、中组部、当时的广播电视部都写了信,告状材料写得比小说都厚,不折不挠地跟我纠缠,跟书中的反面人物对号入座。

省里明确不做任何宣传。领导找我谈话,建议修改小说。我不同意。很快中央电视台拍了电视剧。没想到这个戏火了———得了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还有飞天奖、金鹰奖。要知道“五个一工程奖”是跟一个省的文化政绩密切相关的。于是官员们马上“立正,全体向后转”,说法变成了:“事实证明:我们对周梅森的支持是正确的。”

记者:这场风波对后来的创作,影响有多大?

周梅森:在此之前,我对官员的了解其实并不很清楚,原想写这么一个作品,表明我对改革开放的态度,以后就不写了。没想到它让我见识了官场。好像一下子把面具撕开,走到了后台。那次风波之后,我觉得官场值得琢磨,要研究了。在《我主沉浮》里我对一个老省委书记的形象有个总结:他在任何时期都没有私敌,面对的只是对手。这实际上是我看透的官场的本质。

“让走一百步,就决不走九十九步”

记者:后来在这个题材上一写就是15年,为什么有这么大吸引力?

周梅森:我不是官,也不是共产党员,但是这些官、这些共产党员,决定着一个部门、一个地方,决定着我们的命运。不该密切关注他们吗?不该给他树一个标杆让他学学怎么当官、怎么做人吗?

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也由浅入深、由表及里逐渐认识清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我应该是这个社会的检测工,社会机器有什么毛病,我发现了就会告诉你,但怎么解决?我不知道。

当然在图书市场、电视剧市场上我也获得了成功,但最主要还是觉得乐在其中。

记者:有些潜规则可做不可说,但是你一直想把它说出来。

周梅森:不是直通通地说出来,是通过我的人物、故事,让观者去判断。

记者:在这方面,你似乎实现了比别人更多的写作空间?

周梅森:其实每一部出来都费了极大的劲。《至高利益》播出日期四次推迟。《绝对权力》开始没通过,前后争取了将近一年。最后,国家广电总局的领导给《绝对权力》的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综合性打了四个全优。《国家公诉》修改了800多处,到最后口型都对不上。

这一次做《我主沉浮》,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现在看来还行。这是时代的进步,政治的进步。

记者:这次拍摄《我主沉浮》,你是否担心里面一些语言在进一步审阅中遇到障碍,比如:“再这样下去,中国就要出马丁·路德·金”,“中国的事情,正确和错误的界限有时候根本说不清”等等?

周梅森:我觉得我把握得还比较好———前提是刚才说的时代进步和政治进步。现在我是在全国造势,包括在高层造势。有关部委的领导已经高度肯定了。

记者:你曾经说:体制能让走一百步,就决不走九十九步。走每一步的时候,你都知道界限在哪里吗?

周梅森:这个我也在探索。写这个题材,本身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有些东西,需要我们推着它前进,往前逼进。事实上我们现在已经推进很多了。必须承认这是进步。改革者本身有没有“原罪”问题?记者:您提到对中国改革的反思。您反思的结论是什么?

周梅森:20年的改革历史产生了一种文化———改革文化,这种文化主流是积极的。但同时我提出“原罪问题”———在没有规则的时候开始游戏,在政治上、经济上、社会上,积累了大量的矛盾。

记者:“改革原罪”的概括是怎样产生的?

周梅森:写的过程中都还没这个想法,对书中改革派的主人公充满敬意。但写着写着觉得不对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现实分明不完全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候,河北省出台了一个文件,关于如何对待民营经济的资本原罪问题。这一下子给我很大的启发。人家资本有原罪问题,你改革者本身有没有原罪问题?

记者:你看到的最典型的“原罪现象”是什么?

周梅森:股市。

我们处在一个渐进的过程中,一味地骂不解决问题。20年的股市博弈,一方面是大量私人企业、民营资本骗国家的贷款,偷税逃税,从国家身上吸血;另一方面,一些国企通过上市,通过向银行贷款,贷了以后变成坏账。这是一场抽血。包括我在内的股民,在十年中损失1.2万亿……

但中国的改革开放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能怪谁呢?我们的改革者,顺应规律,打破了很多障碍,才有今天的创造成就。这一点难道不该高度肯定吗?

其他的“原罪现象”还有,对干部只要结果不问过程、分配不公,等等。

记者:作品里最能体现“原罪”的人物,是哪一个?

周梅森:是《我主沉浮》中那个最终成为“腐败精英”的钱惠人。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体制,必然造成钱惠人。他身上集中了这个体制所有可能的悲哀。

如果他顺利地升迁,那就将是这个戏的失败。

记者:他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周梅森:掌握不了。他在闯关的过程中,既不能掌握改革的命运,也不能掌握他自己的命运。

记者:你有困惑吗?

周梅森:我有很多困惑,但应该讲还是比较乐观的———官员也在一步步进步,这个过程、这些问题,决策者们认识得也很清楚。

记者:作为一个亲身经历了改革的人,对它的思考恐怕难以厘清情感因素。

周梅森:我3个月大时就到了矿山。从我有记忆开始,家里一贫如洗,连床都是公家的。我父亲用53块钱的工资,养活一家6口。1971年,我们家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我父亲很激动:这是他有生以来花的最大的一笔钱———156元钱。

我讲了改革这么多问题,但还是非常热情地肯定改革进程———因为它毕竟改变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的命运。我不希望出乱子。粉碎以后再重建,这种代价我们是承受不起的。

现在我母亲还住在1950年代建的破旧的房子里,我弟弟还是普通矿工。矿长的收入是他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只要提起这些事情我就很愤怒。只要有可能的空间我就在作品里写这些事。“我是‘原罪’的受害者”记者:你说你看透了官场,那么官场和“改革原罪”之间有什么关系么?

周梅森:只有这样的官场,才有可能给我们的改革者以这样的空间;如果说都是极讲原则,壁垒森严,就没戏了。

腐败是市场向执政者收买权力。乡镇企业起步时,说人家是“挖社会主义墙脚”,现在来看有它自身的历史作用。当然,它自己又已经是历史了。

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让人百感交集的时代。

记者:仔细体会你的作品标题,能够感觉到口吻在变化。

周梅森:对,一开始是一种仰视的姿态,最典型就是《人间正道》,对改革满怀崇敬。后来逐渐变成平视姿态,像《中国制造》、《绝对权力》、《国家公诉》。到了《我主沉浮》,还有三部曲的后面两个:《我本英雄》和《我的太阳》,已经感觉融入里面去了。

主宰中国历史命运的将是中国人民。这是我们自己的历史,不再是写别人,而是在写我们一代人的创造。

记者:是怎样的一种“搅在一起”?

周梅森:我每天起床以后先上网,看着股市、财经评论,只有这样,我才能写产权大战。

我最大的读者群体是官员群体和各级公务员。有时候我和他们聊天,讲自己的构思,他们会说:“给你讲个我们那的事,比你那大案要案精彩得多。”

有些乡镇干部,我一下去他们就请我吃饭,可怜巴巴地说:“你看我也该动动了。”或者是希望我带着他去结识某些领导。合适的时候偶尔也带他们去。我管他们叫“政治小动物”。

所以,我写的每个人物,都能对应到现实中一张张真切的脸。

记者:你觉得除了市场成功,你的意义在哪里?

周梅森:一方面让人们对政府的决策过程有所理解,对一些社会现象的产生有所理解,另一方面对决策者提供一些思索吧。

这个时代很复杂。是躲在一边冷嘲热讽什么都不做,还是以一步步的力量把这社会往前推?推的过程中有碰撞,有交锋,有妥协,这是一个成熟的作家,对时代负责任的作家应该做的。我不管你外边说什么,老子就这样干了!

记者:对于规则而言,你觉得自己有“原罪”吗?

周梅森:没有,我是“原罪”的受害者———现在还有几百万在股市里套着。

记者:能概括一下你印象中的官员吗?

周梅森:最优秀的和最无能的,最高尚的和最卑劣的,在同堂议事。这个队伍的色彩非常复杂。他们互称同志,在同一面旗帜下开会,我们最后只是看到一个决策出来了,但不知道这背后的真实逻辑。我知道,决策出台的背后,决策者可能进行了很多协调,承担了很大压力。

官场的语码系统,外界只看到那层壳,看上去一切都很庄严,一到后台看看呢?很可能是哑然失笑。

好的官员我就不说了,只谈谈不好的吧。跑官、送字画、给领导炒菜,那是低级的做法;玩数字,GDP过多少、财政收入过多少,那是中级的;高级的是什么样呢?揣摩上面意图,需要什么就创造什么。

归根到底就是两个字:“唯上”。“反腐写到头儿了”记者:你进行专门的采访吗?

周梅森:我不需要专门采访。我有一个教训:绝不能在某一个地方呆得时间太长,或者为某一个事情去采访,那往往会引起对号入座。

现实事件极为精彩,互联网又是我们这一代作家的幸运。好比说我在网上搜“仰融”,连起诉状都能找到。我就把一些事件的资料尽可能地找来,细细研究,把它作为一个“筐”,人物和情节很顺当就装进去了。

记者:在地级市政府挂职的生活,是怎样的?

周梅森:整天不在办公室待,到下面找人聊天去。

记者:能详细讲讲这其中的乐趣吗?

周梅森:乐趣就在于对人物的把玩。

前段时间发现一个人物很有意思———专门研究做政绩,怎么把一个小泡泡吹得像气球一样大,还保持它不炸,需要炸时才炸。此人在时一直不炸,人一走准保炸。

还有创造的乐趣。有的干部用股市“熊牛”来比喻领导的前途,我就在书里写两个干部对着一张走势图讨论“政治股市”———“赵市长已经连续三个跌停板了,果断买进!”

还有现实中不同部门、不同地区、条块之别所形成的实际权能差异,是干部们相当费心研究的学问。

小说里涉及的干部,基本上都能在我们的干部队伍中找到原型。有的朋友看了片子打电话给我:“你写的那个市长田封义,现实中不是一个两个啊——这边群访的把政府大门都堵了,他那边在领导厨房里炒菜呢!”你说,这样的创作能没有乐趣吗?一个小小的县委书记,他敢阅兵!任你怎么想象,能想象得到吗?

记者:你毕竟没有高层的政治体验,您是如何写出省级的政治博弈的?

周梅森:在中国,政治的逻辑是完全相通的。你把一个县研究透了,基本上也就明白了中国的政治。况且,我已经有不少比较高层的朋友。

记者:听说你刚出了一本新书《我本英雄》?

周梅森:是,《我主沉浮》的第二部,继续讲汉江省的改革故事。文山上来了一个年轻的新市长,铺下去30个亿搞钢铁,200多万吨的规模一眨眼就变成700多万吨;精明的省长突击下去调研,依然被骗得一愣一愣。紧接着就是缺煤缺电,以至于国务院下令:经停当地的煤炭专列全部停下!上级问责下来,一边是GDP损失,一边是落实宏观调控的决心。权衡之下做出取舍,惯于搞地方保护主义的市委书记被拿下,与中央和省里的利益博弈,终以地方的失败而告终。

记者:是不是离目前的一些事件太近了?

周梅森:我力求把它化掉,但想让人认不出现实的影子真的非常困难——因为在反映内在的体制逻辑这方面,这些事件都太典型了。这是我们这个独一无二的时代造就出来的具有独特意义的事件。

记者:完成《我主沉浮》这个三部曲,有什么进一步的设想?

周梅森:反腐是写到头儿了。如果未来改革出现了新的东西,挑起了我的新的兴趣,激发了我,那就再写,否则就继续写我的历史小说去。所以我说:在这个题材上,中国作家所能做的,已经到此为止了。

很多问题,还是要回到历史中去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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