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高贵——尼采对于现代人的启示
何为高贵
——尼采对于现代人的启示
尼采思想的复杂性毋庸赘言,这样的复杂直接表现在,如果我们把尼采置入古今之争的评价体系之中,很难将其归于古或者归于今。表面上看,尼采反抗的是一切,无论是现代价值还是古代价值。但内心深处,从尼采的第一本书起,尼采便对古希腊罗马的那种贵族精神充满着崇敬。尼采心中的历史观同我们有着很大的不同,许多人把古希腊罗马和中世纪看成是一段连续的历史。自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以来,人类的价值崩塌了,道德瓦解了,文明没落了。也有人把古希腊文明同启蒙以来的文明看作是一脉相承的,因为两者宣扬的都是人文主义,而中间的基督教时期则属于断裂的年代。尼采的分类同以上两种历史观很不一样,他理想中的高贵的人类文明应从荷马开始算起,直至君士坦丁大帝宣布基督教为西罗马帝国的国教这一刻宣告结束。高贵的文明从此中断。把基督教与现代价值的起源看成一个连贯的整体,这样的思考问题的方式在19世纪显然是耳目一新的。随着实证主义、科学主义的兴起,越来越多的思想家在这一范畴内思考着现代世界的起源,马克斯韦伯有关资本主义的起源的思考便是很典型的例子。与韦伯所提出的价值中立不同,尼采所反对的正是这样的一种价值中立。我们对于尼采的著作的评价只能回到尼采自己对于自己著作的评价,这是一本给全人类的书,也不是一本给任何一个人的书。因为尼采对于现代文明的诊断基于的正是对现代价值的重估,而重塑现代价值所依靠的可不是一个尼采,而是千千万万个尼采们,这些尼采们也就是尼采口中的高贵的人。因此,我们更应该把尼采的著作视作是为高贵的人写作的,而不是像我们今天的所认为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读读尼采,因为尼采可以让我们变得强大,因为尼采有着深邃的思想可以让我们变得聪明。这些价值当然都有,但如果我们不理解尼采所说的高贵的人,我们断然无法读懂尼采的深意,更会曲解尼采。
高贵这一词贯穿着尼采著作的始终,他所渴望的超人,一种拥有着权力意志的人,便是尼采所说的高贵的人。可是无论是超人也好,权力意志也好,这都是,也仅仅是一些抽象的词。一个高贵的人到底要具备哪些品质,这些品质是不是要否定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道德,还是说这样的一个高贵的人实际上是我们传统道德的一种升华。尼采的定义十分模糊,并且处处是矛盾,让人们很难思索清楚,到底尼采心中的理想的高贵的人类究竟是什么样?
通常我们总是把尼采的著作分为三个时期,尼采的问题意识贯穿着这三个时期,而我们把尼采的著作分成三个时期主要是因为这其中提出的解决方法不同。尼采看到了现代世界人的退化。这样的退化主要体现在19世纪末的尼采身处于一个去魅化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所带来的一个必然的结果是人逐渐丧失了对我们自己的认识与判断。在这样的一个诸神之争的时代,尼采对什么是现代人做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我们天生就是精神世界里的蜜蜂,振翅撷蜜,嘤嘤嗡嗡,忙忙碌碌,我们的心里真正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一定要带东西’回家’。至于生命,即所谓’体验’,我们当中又有谁认真对待?离每个人最远的人就是他自己,我们对于自身而言并不是认识者。”现代人给自己带来的这种疏离感,这种人的异化导致了人类不仅忘记了其高贵的本性,反而忙于那些本不重要的事情。这样的一种人的异化与人的降格是基于这样一个“基督教——启蒙运动”的知识谱系之中,即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的转换。奴隶道德的起义获得了胜利,并最终压制了主人道德。所有的基督教道德,进步的价值,现代的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的价值,全部都属于奴隶道德。在尼采看来,奴隶道德将会蔓延下去,这最终将会导致我们对于人的定义的困惑。人有别于动物的难道仅仅是由于我们具备了工具理性吗,亦或是说我们应该完全从生物学的角度来思考人与动物的不同。尼采对于现代心理学的发展显得不屑一顾,也鄙视那些进步主义的启蒙者的思想。在尼采眼中,这些人不仅在蛊惑民众,更在粉饰太平。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摧毁人之为人的根基,即人的高贵性。
尼采在早先时候强调的是一种非理性的精神,这种精神曾出现在古希腊时期,即一种狄奥尼索斯的精神。“凭借着狄奥尼索斯的魔力,不仅人与人重新修好,而且被疏远的、敌意的或被奴役的自然也重新庆祝她与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同时,早期的尼采十分关心德国的命运与社会的命运,《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便是一本极具代表性的著作。中期尼采延续了他早期对非理性精神的歌颂,除此之外,他所构造的查拉图斯特拉中有着更多的哲人的特质。尼采建构了一个超越此岸世界的人。尼采在写查拉图斯特拉时对于解决现代人的危机显得过于的乐观,他认为人们可以被自己的呼唤所唤醒,于是高傲地喊出“我的自我教我一种全新的高傲,我又把它教给人类:不再把头埋入天上事物的沙堆里,而是要自豪地昂起头来,一个为大地创造意义的地上的头”尼采把自己看做一个先知,可是这样的先知却无法唤醒人类,晚年尼采陷入精神崩溃的边缘。他深切地意识到如果不清理过去的那些被人们颠倒的价值,如果不揭露那些蛊惑人心的所谓的哲人真实的面目,那么可能永远无法创造出新的人类,更无法再现人的高贵性,使现代人承续古希腊的辉煌。因此,他不得不用锤子进行哲学,不得不回到善与恶价值开始的地方来实现一次道德的哥白尼革命,不得不揭下基督教的神秘面纱,思考基督教的实质是什么。
那么,高贵是什么?尼采对于这个词有着多重的阐释。“高贵的阶层在开始时总是野蛮的阶层:他们的优势首先并不在于体格,而是在于心灵——他们是更完整的人(这在每个阶段上也有“更完整的野兽”的含义——)”。联系到尼采前面所提到的,任何一种高等文化,始于拥有坚不可摧的意志力和权力欲的的掠食者,他们扑向较为软弱文明温和的种族——在那里,精神与腐朽的焰火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力。尼采彰显的是一种原始人的一种生命力,一种面对着外在恶劣环境的坚韧不拔。这样的一种生命力中蕴涵着野蛮与粗鲁,但尼采强调的是这其中内含的冲击力。在今天看来野蛮与粗鲁一定是贬义的或者是属于不文明的,可是尼采对于野蛮与粗鲁的歌颂并不是针对这两个价值本身,而是利用对于野蛮与粗鲁的歌颂来痛斥人类的软弱与退化。“什么是坏的东西——一切软弱的东西”,“什么是好的东西——一切提高人类的权力感、权力意志、权力本身的东西”。软弱在这里指的正是我们所有的现代价值,自由、平等、博爱。
尼采是如何理解自由的?对于任何一个高贵的灵魂来说,自由仿佛是一切自在之物的基础,更不要说是一个高贵的灵魂了。尼采痛恨的是今天这个世界的启蒙者与知识分子垄断了解释“自由”二字的权力,从而使人们远离了真正的自由。“这些新型哲人属于平均主义者,这些被叫错了的,名不副实的’自由精神’——他们巧舌如簧、妙笔生花,却是民主品味及其’现代观念’的奴隶;统统都是没有孤独的人,没有自己的孤独,呆头呆脑的乖孩儿,倒并不欠缺勇气和令人起敬的好习惯,但他们不自由,十分浅薄可笑,尤其是还特别爱好在迄今的旧社会形式中寻找一切人类困难和失败的大致原因;殊不知这样一来,真理就被幸运的倒了个儿!”尼采的这一段批判有着很深的寓意。首先我们注意到他提出了一个概念是“新型哲人”,什么样的人叫做新型哲人呢。过去的哲人过的是沉思的生活,对于现实世界,他们避而远之。他们永远是自上而下的俯视人类世界,他们与普通人有着完全不同的评判标准。他们是制定价值的人,他们所拥有的道德是主人道德。最重要的是,他们区分显白和隐微。是否区分显白和隐微,在尼采看来,正是判定古代哲人与新型哲人的标准。苏格拉底曾说,哲人写作的文章分为显白和隐微的两种。显白的文章由于是给大多数人看的,因此需要迎合大多数人的价值,需要尝试着去判断去把握大多数人的内心。因此,修辞术的发明与其说是让文章变得更加华丽,倒不如说是如何让文章更容易抓住大多人的心。可是作为古代哲人本身来说,他永远忠诚于真理与神明,而不是忠诚于追随普通人的所思所想。所以他们还会写作一些隐微的文章,这样的文章,唯有真正明白真理的人才会看出其中的奥妙。可是我们不禁要问,为何真理不可以以显白的方式呈现出来呢?为何普通人不可以认识真理呢?一方面是普通人与哲人思考的向度完全不同。普通人大多是基于日常经验,个人情感,个人利益出发来思考一切的问题,而哲人的使命感则注定了他们是为天下人而思考。他们思考的人是一个大写的人,是人类这个概念,而不仅仅是我们每一个个体。今天的人们已经失去了抽象的人这一个概念,到底什么是大写的人与全人类?难道真的如今天的人们所认为的是统计学意义上的把所有个体加起来吗?现代的民主病肇始于此,数量上的优势在今天成为了法理上的依据,所谓的公意彻底变成了众意。公意的丧失,民主的衰败,这背后深层次的原因实际上是哲人的危机。现代的哲人不再习惯于过沉思生活,他们沉浸在启蒙民众的巨大快感之中。他们成为了公共知识分子与大学讲师,他们写作的所有内容都是显白的。在这些启蒙者的眼中,民众未能意识到那些真理仅仅是因为他们受困于自己外在的环境,一旦有人教化他们,他们便可以走出矇昧,获得精神与思想上的自由。然而事实上,真正的自由从来都是自己内心的一种状态,是一种精神足够强大和丰富了以后自然而然的一种状态。如若人的头脑里空洞无物,仅仅空有自由的概念,那么人们所追寻的自由也仅仅只能是最浅层的自由,或者说是一种被简单化理解了的自由。诸如言论自由、人身自由、结社自由等等,现代的法律空空的赋予了一系列的有关自由的口号,可是人们究竟说什么,去哪里,干什么,这些事情的不同才是区分一个人是否真正自由的衡量标尺。这也就是为什么尼采痛恨这样的现代哲人,因为将这一切发展下去必然导致尼采说的平均主义与没有孤独的人。孤独是古代哲人的属性,因为他们要过的是与现实世界保持距离的生活。可是当人们把这么一套显白的话语吸收了以后,人们自然不会把古代哲人的这一属性给吸纳进来,最终导致的只是同真正的自由精神渐行渐远。
现代价值中的自由观念也暗含着一种乐观主义,这样的一种乐观主义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它的另一个名字叫作博爱。这一根植于基督教的价值在揭露了中世纪教会的腐朽与伪善之后重获新生。但在尼采的眼中,这其中的虚伪丝毫没有减少。这事关人类的道德是否站得住脚,这也事关我们数千年来所坚守的善与恶的概念是否代表着真理。在这里,尼采把自己的历史观,即把基督教同现代世界视作一个连贯的整体,贯彻到了极致。尼采探究了善与恶的起源,通过词源学和扎实的古典学知识,推翻了一个著名的论调,即“人们最初是从无私行为的服务对象方面,也就是该行为对对服务对象有用的角度来赞许这一无私的行为,便称其为’好’。”然而事实上,好与坏的最原初的形态其实并不在于对他人是否有利,而是纯纯粹粹的高贵的人为自己赋予的价值。高贵的人拥有的是主人道德,因为他有自己的主见,他通过自己的权力意志获得了世间的统治地位,因此他自己可以划分等级,并且以自己的意志来命定好与坏。而被这些高贵者征服的人们所践行的道德是奴隶道德,尼采用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来说明这其中的关系。“羔羊怨恨大的禽兽,这不奇怪。可是羔羊怪罪这些大的禽兽,并指责他们不该吃羊,却是没有道理的。”然而这个世界上,羊总是比狼多,虽然所有的羊联合起来依然无法击败狼,但是他们可以扭转道德,在世界上建立一套新的道德来获得自我安慰。这样的一种自我安慰丝毫无法改变狼吃羊的事实,可是价值却被扭转。从此以后,善的概念变成了禁欲、谦虚、痛恨强权、老实、爱他人等等。这样的道德的实质是人的软弱与无力,是人丧失了自己的权力意志与生命力。由于这样的价值彻底的笼罩了整个现代世界,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一种奴隶道德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彻底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力以及人们对于真理的探求。因为任何真正对人类产生恒久价值的事物必然伴随着一些消失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慢慢地便可以看出这些消失的东西恰恰是因为他们丧失了生命力,丧失了与这些新生的伟大力量博弈的动力。可是我们滥用了我们的博爱,我们不分青红皂白的同情一切事物,爱一切事物。我们丧失了高贵与否的价值判断。正是这样的一种无差别的爱使得我们自身的价值被稀释。同时这样的一种博爱还带给了我们一种虚假的繁荣,尼采深刻地认识到我们今天其实是活在一个被启蒙主义者构建的虚幻世界中,它表面上是“绿草茵茵的牧场上的普遍幸福,那里每个人都能生活得稳定、安全、舒适、轻松;都被他们哼唱烂了的两套曲子或者学说是’权利平等’和’同情一切受苦者’,——苦难都被他们当作了必须弃之如弊履的东西”。在未来,人类的痛苦永远不会变的更少,因为任何科学技术的发展,任何思想的进步都没有再尝试地在解决这样的问题。今天的大国博弈,职场上残酷的竞争,巨大的生活压力依然存在,工业社会可以通过媒体向人们灌输一种享乐主义的麻醉剂,同时还可以时不时通过电影和小说让人们对于未来充满希望。这些东西的背后都是人意志的消沉,人类已经丧失了直面现实的能力,人类也已经丧失了走出这样的牢笼的动力。这才是尼采真正感到痛心疾首的地方,因为这实际上就是人的虚无主义。
自由与博爱的现代价值一旦产生,平等也便成了一个自然而然可以从中推导出来的价值。如果说自由在当今已经被描述成了一种人天赋的属性,那么博爱与平等则具体的描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博爱的对象是他人,而呼吁平等的对象则是自己。纵观人类发展史,在我们的早期,我们的传世经典、语言、文字、传统习俗的形成依托的并不是所谓的平等,而是贵族阶层的发明与推广。诚然,普通人亦有着普通人的语言或文化生活,但今天塑造任何一个民族的民族性的东西,依然是过去的祭祀阶层,贵族阶层所创造的东西。平等在今日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法停止的趋势,这种趋势正在蔓延。各种平权运动的发展带来的必然的结果就是贵族精神被稀释。对此,尼采悲观地说道“高贵的标志是,永远不想把我们的义务降格为所有人的义务;不愿把自己的责任转交他人或与他人分担;把自己的特权和特权的行使纳入自己的义务。”今日所有的公民都有了投票权,可是真的愿意为国家,为民族的前途而投出自己神圣一票的人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被一己私利、蝇头小利给迷惑。今日所有的公民都有了受教育权,可是真的愿意为人类而写作,思考着过去哲人所思考的那些问题的人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利用自己的文凭来谋取一份好的职业。这样的万事万物的平等观不仅仅在个人权利方面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们的价值选择。我们所有的选择都变成了一种我们的个人偏好,它不具备任何普世的价值,也不需要禁得起时间的检验。换言之,我们今日正在尝试着用中立的眼光看待所有的价值,当价值没有了高低贵贱之分之时,仿佛就是平等主义最终取得胜利的时候。可是,我们今后的发展方向将彻底违背我们的祖先,违背我们人类过去发展的所有传统。
尼采对于所有这些现代的价值一一做了批判与反驳,有趣的是当我们把尼采所批判的东西颠倒过来以后,假若我们生活在一个不自由不平等不博爱的社会,假如这些价值不再成为了我们的主流价值观,似乎好像我们身处在一个蛮荒的世界。但尼采想强调的实质是去道德化,而不是非道德。在道德背后还应当有这一种更加高贵的力量,即权力意志。而当我们把尼采对于这些现代价值的批判同他对于高贵的定义联系在一起,我们对于尼采所定义的何为高贵将有更深刻的体悟。尼采想说的是,当我们追求这些价值的同时,我们丧失了更多更有意义的东西,我们只是在追求这种虚伪的现代价值,却忘了人要什么,结果最终带来的便是人自己的虚无以及丧失自己给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的能力,我们只是在变得越来越平庸。尼采的矛盾性即在于此,他不是一个二元论者或者是非黑即白者,尼采所强调的这种高贵并不置于我们常常所思考的“民主—专制”、“专制—自由”这些二元论之中。因为无论我们生活在那一种政体或者是价值引导之下,权力,这不仅是亘古不变的,也是推动人类文明的演进的。如果今天的人们意识不到这一点的重要性,片面的去追求一些表面的道德,那么最终导致的必然是人类文明的堕落。
回顾我们的历史,再审视我们今天的世界,给价值赋予等级是区分价值与意见的必要手段。如果价值没有好坏贵贱之分,人在出了法律的约束以外,便可以肆意妄为。而过分依赖法律对行为的约束将会导致人类世界变成一个机械的世界。哲人的使命是解决价值的等级,国家机器的使命是推行这种具有高贵等级的价值。至于说何为高贵,当然是以公为高贵,以博大为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