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谈事前诸葛亮
其实应该谈谈事后诸葛亮、如何改进防疫抗疫应急机制了,但事前诸葛亮的话题激起截然相反的观点,不澄清有危险会阻扰对未来应对的探讨。新冠事件的前因后果有太多需要真正反思的,但李文亮的吹哨恰恰不是。这是当前激辩最令人遗憾的地方。
有人认为,说李文亮不应该在微信上擅发消息就等于禁止一切关于疫情的讨论,在“圈内”的讨论也不行。这是误解。不应该做的是专业身份在公开平台上对未经证实的敏感信息的讨论,这不仅对疫情,也对其他涉及公共安全和公共秩序的话题。
以新冠为例,在武汉8个人(现在能证实的只有李文亮一个人是医生,他据说是眼科医生,并不是急诊科医生,他的消息是从与急诊科医生的院内通信得来的)发布“确诊7例SARS”的微信消息时,没有任何人、任何机构确认了当时还称为“不明肺炎”的性质,所以任何“确诊”只可能是疑似。由于对SARS的疑似事关公共卫生安全,这不是一般的疑难病例,而是有重大公共利害影响的。问题在于,李文亮(还有7个人里的其他医生,如果还有的话)这样的预警是属于负责任的公共预警,还是不负责任的违规传播敏感信息。
以下讨论基于南都的访谈, 被训诫的武汉医生李文亮:没被吊销执照,身体恢复还上一线 评论 15 国内。
1、李文亮据说是眼科医生,但在12月30日发布微信消息后的1月8日,
[quote]我接诊了一位82岁的女性患者,她就诊的疾病是急性闭角型青光眼。我们平时接触患者也没有做特殊防护,病人来的时候也没发热,我就大意了。不过,第二天也就是9号,她就发烧了。等她CT做完,我就高度怀疑她是病毒性肺炎。因为CT显示,她的症状是“双肺磨玻璃样病变”,这是病毒性肺炎的表现。而且,已经排除了常见病毒感染,支原体、衣原体感染等情况。不过,因为医院还没有用于检测确诊病人的试剂盒,当时并没有给她确诊。她1月8号住院,我1月10号就出现了咳嗽症状。随后我的病情也发展出现严重症状,并住进了重症监护室。[/quote]
作为眼科医生,他的“确诊SARS”是二手消息,在公开平台上传播这样的非本专业的敏感消息,这对医生来说太过轻率。相信他对SARS的危害是清楚的,可能通过结膜传染应该有所了解,但依然“大意”了,没有采取防护措施,只能推断,他并不认为“不明肺炎”的SARS危险真的足够大。
他可能是很棒的眼科医生,在学习和实习期间也对传染病甚至SARS有所认识,但他的专业不是传染病,也没有在急诊科直接接触“不明肺炎”病人。就别的科听来的二手信息发布事关公众卫生安全的实质性预警,这是很不妥的。
这是不是就是非专业人士就不能说话了?不是的。非专业人士的非专业见解属于一般的言论自由范畴,专业人士的见解具有本质不同的影响,所以要尤其慎重。李文亮不仅是医生,而且以掌握内幕消息的医生发表信息,这不是言论自由的问题,这是职业操守的问题。
有人会辩解,正是因为对政府不作为的预期,李文亮冒险吹哨。这涉及医学伦理学的问题,作为医生来说,医生是从预设上级必然是粉饰太平出发,还是从预设体系会正确反应出发?对同级、同僚怎么预设?为什么?
对于政府的质疑很时髦。有段时间的说法是高层英明、基层烂透;有段时间的说法(比如现在)是基层勤力、高层昏庸。看来这也是按心情需要而变的。李文亮是基于哪一层的不作为才吹哨的呢?还是自上而下统统烂透?当事的急诊科医生没有到微信上发消息,这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按照岗位和职业操守的要求通过渠道向上级报告(据李文亮本人的访谈,看不出他有向科、院领导或者越级反映、紧急呼吁的行动),上级也是行动了的,否则也就没有国家疾控中心的专家组了。当然,上级的行动远远达不到人们的期望,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事实上,在瘟疫问题上,指责政府懒政和指责当事医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样不公平。瘟疫面前人人平等,不作为不等于瘟疫不会找上你、你的家人、你的亲友,只要有可能,没人会不作为。
2、李文亮的根据是一例“较早确认患者的检测报告”,
[quote]其此前发布的信息来自一例较早确认患者的检测报告。而且,考虑到SARS的说法不准确,他后续在发布信息的微信群中强调“是冠状病毒,病毒正在分型”。[/quote]
只有一例,远远谈不上有足够根据确认这是SARS或者疑似SARS。
3、李文亮的微信并不是在为重大公共卫生安全危机“吹哨”。
[quote]2019年12月30日下午5点多,我在大学同学微信群中发了一段“华南海鲜水果市场确诊7例SARS”的文字。我后续也在群里发消息强调,正在进行病毒分型,大家不要外传,让家人亲人注意防范。1月3日,我被通知到派出所填了一个训诫书。[/quote]
他发的是大学同学圈,这些都是医生。但同学圈不是专业讨论的地方,也不宜讨论专业事宜,尤其是涉及公共卫生安全的专业事宜。相信谁都有微信同学圈,谁都有与工作有关但不宜外传的信息,这些不能在同学圈这样非保密平台上流传,这是基本职业操守。在很多地方的入职条例里有明确规定,不知道李文亮所在医院是否有这样的规定,也不知道中国获得医生资格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职业操守规定。相信中国医生之间不会用微信或者电邮传送病人病历、诊断和处方,不是因为信息传不到,而是因为这样的平台不符合专业要求。还记得特朗普盯住希拉里死缠烂打的邮件门事件吗?她并没有泄密,但把与工作有关的敏感邮件存放在保密不能保证的私人服务器上,而不是在美国国务院指定的保密服务器上。她与李文亮的情况有所不同,但本质还是一样的。
这只是问题的一小半。“大家不要外传,让家人亲人注意防范”,这就肯定不是吹哨了,至少不是在向公众吹哨。如果是SARS,而且他是在吹哨,绝对需要在第一时间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而不是“不要外传”。吹哨是要准备承担代价的,或者成为英雄,或者成为罪人,很难有中间地带了。他或许想悄悄吹一哨,只吹给同学、家人、亲人听,还想“隐蔽”在中间地带,但他吹哨涉及的事宜使得这不可能了。
提醒家人亲人注意防范,这是人之常情,不是不可以。但问题的另一半是:像“SARS重来”这样的信息,对于公众来说,就像医生告诉病人“你患癌了”一样,不能轻易给出。患癌不等于就要死了,有几期的问题,也是有不同的治疗方法的。但不大会有还在疑似癌症的时候就开刀、化疗的,还是需要首先确诊的。医生在还是疑似(甚至是初步疑似)的时候就对病人说“你患癌了”,究竟是对病人的负责任还是不负责任?事后是容易判断的:真的患癌了,这是先知先觉;根本没有患癌的话,这就不好说了。这正是李文亮的问题。
重大的SARS级的疫情的公布就像卫疫当局对公众说“你们都可能患癌,还没有得的也快了”。这是必须确认才能作出的公示,但又不能拖,一拖就耽误时间了。从武汉到中央的疾控体系在整个新冠事件中在很多方面大体做到了due diligence,但确实是有很多地方令人极端失望的,但这不等于李文亮等8人是事前诸葛亮。
现在很难回推如果在12月底就宣布的后果。当时没有足够的病例,也没有确认是否能够人传人,更是没有确认是否在潜伏期就有传染能力,没有理由封城。现在知道,在封城之前离开武汉的有500万人。这500万人中有不少在后来成为各地和各国的病源。这不是他们的错,而是当时对新冠认识不足的原因。但如果出城的不是500万人,而是1000万,这对武汉、对全国、对全世界究竟是福音还是祸音?还真是不好说。
至于李文亮,衷心希望他早日康复,他的父母也早日康复。他希望在康复后再上前线,抗击新冠,不当逃兵。这是个好医生的担当。但好医生不等于不会犯过错,他在12月底的微信不是负责任的医生的作为,应该训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