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长的地方在这座“垃圾山”脚下

“小地方”是单读的一个固定栏目。我们采访来自不同省份、不同区县、不同乡镇的人,请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乡。正是这些你从未听过却真实存在于版图上的名字,组成了今天的中国,塑造了你我或清楚或模糊的面目。

今天是小地方的第十六期,导演、作家唐棣回忆他的家乡唐山。在唐山的采煤沉降区,有一座近 50 米高的垃圾山,而唐棣的家就在这座垃圾山脚下,这给唐棣的心中埋下了一个观念,记忆是一个有气味的时间产物。

塌陷坑来人

撰文:唐棣

一、垃圾山

随手去网上一搜,你就会看到这么一条信息——“1877 年,清朝直隶总督李鸿章委派轮船招商局总办唐廷枢创建开平矿务局。近百年的开采,使唐山市区南部形成了一个面积达 30 多平方公里的采煤沉降区,地震更加剧了沉降区的塌陷。至 20 世纪末,这里已成为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的集中倾倒地,近 50 米高的垃圾山……”

我成长的地方在这座“垃圾山”脚下。再形象一点也可以说,我是闻着外人难以想象的臭味长大的,印象中每天早晨四点多,从山上飘来的恶臭足以把人从睡梦中熏醒。

山脚下有一条连通市里和县区的公路,公路上跑着一辆十一路公交车。但凡在那些年乘坐过这趟公交车的人,一定记得从垃圾山下经过时,车上每个人都会紧捂鼻子,憋一口长长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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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南湖的垃圾山

垃圾山上处理垃圾的方式是一层垃圾一层土,从平地到土堆、从小山丘到一座山的高岗。印象中虽然气味难闻,我们小时候放学后就成群结伴地,去山上捡垃圾里的玻璃针管(那个年代还不留行一次性针管)。玻璃针管可以代替嗞水枪来玩打水仗游戏。为了几个玻璃针管,我们经常大打出手,抢得激烈时,还会在垃圾上滚来滚去……

气味可以概括一个地方给人的感觉。于是,垃圾山自然成了我们那片地方很明显的一个标识。那个时候,有外地人来马州,在公交车上问人快到了吗?就会有人回他说:你闻到臭味就到了。

就在垃圾山脚下有一座石榴桥(后改为黄龙桥),桥边是一片巨大的水域。潮湿的风始终没有吹散那种垃圾的味道。我们那里还飘荡着一股浓浓的水腥味。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也就是说老庄就沉没在那片水下。

从这开始,你就会看到一个路牌上写着,您已进入“沉降区”的字样。

二、塌陷坑

关于沉降区,我的理解是原来挖煤的行道废弃后,年久无人护理,里面的支柱纷纷倒下,地下水涌出,淹没了行道,水位继续上升,导致地面裂缝、涌水、塌陷。地面建筑、植被等纷纷下沉。

到我出生时,这片地方其实已经彻底荒芜了,只剩下坍塌形成的无数很深很深的水坑。我们那儿的人去外面办事,人家不问他地址(当然他说了,别人也未必知道那些小村的名字),而说他是“塌陷坑”来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家的地址也被简称为“塌陷坑”。大家对我们那片的人,至今也都有这么一个叫法。现在看来,无论在音调和寓意上,“塌陷”都比“沉降”更恐怖一些。甚至到现在,四里八庄,适婚年龄的人也不乐意找我们这片地方的人做对象,介绍人一说是塌陷坑的人,对方都要摇头。不知详情的人,会以为我们的房子随时会被大地裂开后涌上来的大水冲走,然后人们醒来就已经漂到了一片汪洋之中。

过去常听到类似的话,也越来越习惯了。其实,塌陷不是一夜之间的事。我在龙泉寺上小学的那段,每天上学要路过一片塌陷坑边的草地。稍加留意就会在一个月后再路过那片草地时,发现很多草的根部开始潮湿了,再过一段时间水就把它们的根部淹没……未来有一天,当你再路过那里,草地已经成了水泊,草一株一株地,在水中漂动,也成了“水草”。

1986 年,响应政府号召,从塌陷坑边迁移到新地方以后,老庄就空在了那片野地上,像座鬼城。它并没有一下子沉没,而是先陷入了一个个的塌陷坑里,经常在距离水皮一脚厚的地方,会留下一道一道院墙和屋顶的痕迹。痕迹延伸向水泊的深处。

一时之间,老庄的这些地方也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我们几个小伙伴,经常在放学和周末的时候,去那里学着武侠电影里的人,踩着水下的屋顶,院墙奔跑。远远看去,真像是在水面上“飞”。

这片被视作恐怖又不被外界熟知的“塌陷坑”,位于唐山路南区与郊区的交界之处(原来是丰南县,后来被改为区),与郊区只有一路之隔。大部分村里人去郊县钢厂上班,和城里人没交集。我们这里的人常常不被当成正宗的“唐山人”。行政归属上,我们属于路南区女织寨乡,而不是丰南区。

我笔下的“马州”所描写的地方,其实是记忆中自己活动的最大范围。这片区域由无数很深很深的塌陷坑组成。后来经过大地震,塌陷坑越来越多,水也越来越大,一点一点蔓延开来。具体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空无一人的老庄已经悄悄地沉入了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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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唐山南湖已被改建为环境优美的生态公园

三、远征“塌陷区”

我的远征之路,开始于垃圾山脚下的新庄。

我在《失物集》的前言里写到——

新村庄已不是我笔下的故乡。大水淹没故乡之后,我只是在这个“家”长大。我从小喜欢看水。小时候,新村对面的鱼塘满足了我对水的喜欢。长大一点,想看更大的水,就只能沿着唐胥路向东边走。在路两侧一家挨一家的小天花板厂里都是我的乡人。龙泉陵园藏在小天花板厂的后面,它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一直很神秘,那扇向东开的门始终没有敞开过一样。我上学要从陵园后面的一片坟地走过去,脚下的小路延伸到一条灌溉用的水渠(大垄沟)。大垄沟里有很多蛇。小孩们为了抄近路,必须奓着胆子,走大垄沟去上学。

以唐胥路为界,北边是田地和塌陷而成的水塘,交汇纵横,没有建筑。南侧是大部分的田地和两所学校。我小学就是在那所龙泉寺小学上的。龙泉寺小学建在一处高岗上,后面的深沟一到夏天,野草蓬勃。学校里特别安静,操场上有一个巨大的古柏树。一年四季,投下同样巨大的树荫。树荫外有一道后门,位置很高,那是平时扔垃圾的地方。垃圾扔下去,会在深沟里激起一阵回声。深沟里有一条狭窄的小径,向北通向垃圾山。那里其实也不是山,只是城里垃圾的掩埋场,一来二去,越堆越高,成了山的形状。那道后门向北望去有一条河,就是石榴河,流经垃圾山东侧,注入唐胥路北侧的野水。河上有两座桥,一座在我们学校后身的河段叫卧龙桥,一座在唐胥路上叫黄龙桥。

垃圾山下的唐胥路是一条奇怪的路。塌陷所致,路面坑坑洼洼之外,还会形成无数下坡。其中,最陡的一段下坡是由一道没法修复的裂缝造成的,直到黄龙桥,坡度才有所缓和。这道裂缝处旁边有一个六间房的小院。从这个地段开始的公路需要不停维修才能正常使用,这就是小小的“公路检查站”的用处。

从这里向北拐上一条小路,两侧草丛布满了野坟头,日子一长,这些坟头越来越平,几乎和路面融为一体,我父亲最早就葬在那里。与公路维修站隔着这条小路,唐胥路北侧,还有一个砖厂。砖窑很大。砖窑的后面是一个沙土坑,沙土被车辆不停外运,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洞。夏天下过大雨,那里就成了天然游泳池。沙土坑北侧的高地上的小铁厂里,高耸着三根高高的铁棍,手拉葫芦(一种简单的手动起重机械)的链条下挂着铁物。从小铁厂的位置向北,拐弯就会看到另一片坟地。坟地周围长着高大树木。响应政府号召,原址塌陷后,我又把父亲的坟迁到了此处。

过了这里再向东,在距离大水很近的一处水塘被人承包,也搭起土埂,圈成长方形养起了鱼。后来鱼塘荒废,那里成了芦苇荡。从芦苇荡穿过,向北走过一片杨树林,拐上一条夹在水塘之间,向东的小路。眼前差不多都是水了,然后你会看到一个小岛似的地方——将军坨小学大部分已经成了水中岛。这个岛被竹做的篱笆包围着,走上这个小岛之后可以看到废弃的教室空着,有的已经坍塌,有的没有窗户,有的只剩下一些墙壁,再往深处走,都是野草和一些老树。

将军坨小学的西侧是马各庄,虚线代表那里已经沉入水下。从小岛下来,继续向东走,水面还在扩大,水塘里分布着锚洲等几个小岛,那里是水鸟的家。

走到铁路的时候,人往往已经很累了。铁路边上有个小火车站改建的养鹅厂。我在铁路边歇脚时,时常看见又肥又大的灰鹅从那里游出来。铁路沿线,向南是一个小水坝,如今只剩下高高的石矶,旁边的空地上每月三号自发形成的远近闻名的牲口市场,倒是红火了很久。

我小时候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就到这条不知通向何方的铁路为止了。胆小的我一直没有勇气跨过那条铁路,去到更远的地方。

四、与记忆为伍

重走一遍小时候“探险”的那条路线之后,我忽想闻到了故乡的味道。对我来说,记忆是一个有气味的时间产物。我在这些记忆里划定一个区域,决定面对这些改变,是因为这年头无限的事物叫人太不知所措了。

小时候,我没想过外面的世界会比我们马州还要大。这些年,自己在迟来的好奇心的驱使下,去了不少地方。走得越远越羡慕起那些可以回到故乡寻找情感投射的人。

一个不好奇外面的世界的人,现在必须承受好奇心的迟来,与提前依靠记忆过活的落差。慢慢地,我就把记忆里的一些具体的地点,沉没水底的路线标注下来,企图有一天能绘制出一副地图。

当这个“地图”画完之后,呈现在我眼前,我又觉得哪里都对,又哪里都不对。这张基于回忆的地图,和记忆本身因为视角的不同,出现了有趣的偏差。真是画得越具体,离我心中的故乡越远,越和真实没什么关系了。可是那些地图上的名字、线路、区块,依然散发出它的力量。

我知道,就是它一直影响着我的不安和焦虑。最明显的感受出现在最近几年间,我寻找一些情感的依托时,那种空落落的心情变严重了。也许,牵动着我情感的村庄和风物,完整地保存在水底吧!每次回乡路上,一想到这个,心情就说不上来的复杂,有委屈,也有张慌……

2020 年 1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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